吉奇小说>穿越重生>永宁十五年>第47章 问青山·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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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哲青隐居在在兰阳城外一座村子的东郊,和村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最初只是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被他和青女一通鼓捣,这才变成现在我看到的样子——有房有田,后院还养了几只村民送的家禽。他生前和那些人的关系不错,总是带着大病初愈的徒弟四处走,今天替东家放羊,明天又帮西家补屋顶,看不出什么大侠宗师的架子。

  谢哲青做事的时候不爱让人跟着,连“郑小冬”也被打发去了一边,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瞎闹。上树掏蛋、下河捉鳖,有时也去偷摘别人家的果子。赵家摘沙果,钱家摘山葡萄,孙家的菇茑黄澄澄的像灯笼,挖出里头的芯子做成哨子,轻轻一吹就能惊飞枝头的鸟。要是不小心被主人逮个正着,就哄笑着四散跑远,再溜到后山的林子里,一块儿吃梨、吃枣、啃甜杆,等到日落西山再偷偷溜回家。

  其他孩子多半会挨上一顿真假各半的骂——有时也会有打,谢哲青从来不信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也不需要“郑小冬”做孝子,所以不动手也不动口,只把家里存钱的罐子往外一搬,装腔作势地开始数钱。数到不知道第多少枚铜板的时候,“郑小冬”就会愧疚得扑到他怀里,信誓旦旦地表示下次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然后下次还敢。

  当然,这些所谓的童年回忆我是半点印象没有,全凭青女一张嘴。

  我蹲在药田里薅杂草,没过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大约是出门时太着急,连外衣也来不及穿,青女站在田边,一边哆嗦一边问我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我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赶紧起身把外衣让给了有需要的人,因为睡眠不足,没什么插科打诨的精神,于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脸在眼前晃啊晃,怪烦人的。

  青女的目光在我和地上的杂草之间来回转了两圈,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不无绝望,问:“睡不着就去外头跑两圈,来祸害我的药算怎么回事儿?”

  啊?药?

  我也看向脚边的草。

  我说我替你除草还除出错了?话没说完,就被她揪着耳朵拎到了一边。

  青女说:“那我真是谢谢你,替我把辛苦种了好几个月的柴胡给拔了。”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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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算再把柴胡种回去,被青女及时制止,说回屋研究研究,看看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我,“不是睡不着?还不跟上。”

  我大为感动,觉得自己又感受到了长辈深沉的爱意。只可惜这感动只持续到进屋为止——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喊我来捣药的。怎么着我是玉兔吗?

  青女振振有词,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是宁死不从也没关系,她这就去把易水心身上的针拔了。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

  青女一脸冷酷,说佛还有低眉怒目之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一边念叨着“上哪儿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词”,一边老老实实做起了工。青女则是坐在一边看书,时不时也会大发慈悲,和我白话两句。关于侠风古道,关于兰阳;关于我,也关于谢哲青。

  她的药房里东一摞西一堆放了不少书,大都是医学相关的,偶尔也能找到一两本杂书,夹在实用工具书中间非常鹤立鸡群。我猜那是谢哲青的。

  想起他俩那个欲说还休的关系,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打听道:“师叔,你当初是为什么学的医啊?”

  青女一撩眼皮,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讨债鬼一样的师父。”

  又催了一句:“说话归说话,手别停。”

  黄世仁啊你是!

  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通,我又情不自禁地追问:“师叔,你是不是跟谢哲青有婚约来着?你为了他学医,是喜欢他吗?”

  “怎么,还管起你师叔的事来了?”青女说着,放下手里的书,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人八卦有什么错嘛。”我迎上她的目光。

  对视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发现她身上那种打从第一个照面就一直有着强烈存在感的熟悉究竟从何而来——她实在太像谢哲青。这说的不是长相,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场和感觉,就好像谢哲青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死去,而是长久地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青女摇摇头,笑骂了一句“多事”,到底没有细说,反而问我:“少管我,说说你自己吧。离开兰阳这些年,都有什么奇遇。”

  顺着她的话,我短暂地回顾了一下过去,结果从头想到尾,愣是没找着一件值得说道的事,只好战术性地清清嗓子,把注意力又移回到了药杵上。青女追问了两句,不知是不是看出我打定主意装死到底的打算,浮夸地叹了口气。

  冬夜总是漫长,我站得腰酸背痛,腿也隐隐有点要抽筋的苗头,才看见屋外有一点朦胧的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扭头一看,青女仰头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本书。我拿起来想拜读一下,只瞄了一眼就被纸上歪七扭八蝌蚪似的文字劝退了,只好去拍她的肩,喊她回房睡。

  大约是在睡梦中被人搅扰,休息的姿势又不舒服,她拧着眉毛挥了一下手,但再没有别的动作。我听着她喉头一点呼噜声,猜测多半是睡熟了,只好认命地从角落的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给人盖好。

  回了房看过易水心,正想躺下睡个回笼觉,冷不丁听见屋外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青女的名字。我只当是来找她看病的村民,没动窝。隔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回应,声还是那个声,听不出什么睡意,只是语气不太好,带着一股质问的意味。

  “谁准你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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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速之客是熟面孔,穿一身一看就冷的袈裟,手里盘着串快要包浆的念珠,秃瓢上顶着十二颗戒疤。一见面也不说正事,先念了句佛号,说什么,不请自来实非所愿,事出有因还望谅解。说完看向我,叫了一声:“萧施主,久违了。”

  我看着一苦那张脸就觉得膈应,当即就要转身回屋。没成想被一边的青女拦了一下。

  “我也不愿意逼你做什么,但逃避不是办法,你与他们的问题总要解决。”

  天大地大,救命恩人最大。我犹豫再三,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捏着鼻子回应:“有事说事,不过先说好啊,让我交出易水心这件事免谈。”

  一苦被我抢了话,好像很无可奈何,不过好在没和以前一样说出什么执迷不悟劝我回头的屁话来,反而赞同地点点头, “依贫僧之见,易施主本非十恶不赦之徒,留在兰阳也算好事一桩。只是……”

  我发觉他盘珠串的速度快了一点,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好一会儿才说:“只是那剩下的半张山河社稷图事关重大,萧施主一人,只恐力有不逮,叫有心人钻了空子。不妨交由群侠保管,如何?”

  图穷匕见。

  听完他的话,我没头没脑地想起这么一个词。

  我问一苦这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大家群策群力。一苦似乎无言以对,脸上也露出一点难堪的神色,良久,长叹了一声:“贫僧已尽力斡旋,只是自在城与中原的仇恨,太深了……”

  一笔烂账,能有多深呢?

  我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口。原以为他会像先前在杭城那样,用冠冕堂皇的所谓理由搪塞过去,谁知一苦听了问题,愣怔了一会儿,苦笑了一声。

  “一切因果,皆由应禅寺而起。”

  他说,是应禅寺对不住聂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