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听一苦说,聂无极和聂扶风入关以后,曾和他的师父、当年应禅寺的住持枯禅有过一面之缘。
枯禅和江湖上大多数名人不同,不以武力见长,反而靠相人扬名中原,眼光之准,倒也担得起“金口玉言一字连城”的美名。当年他在英雄会上见到燕来刀厉芒如电,迅若惊鸿,不由得感慨一句,依稀又看见当年中原西疆旗鼓相当的盛况。
枯禅是说者无意,耐不住身边的听者有心,把他的感慨当做预言,堂而皇之地针对起聂无极。
英雄会结束后不久,枯禅在去往天竺的路上圆寂。大概是深知流言猛于虎的道理,直到咽气前还没忘了嘱咐身边的小沙弥,要他们把自己的解释带回中原。不过到了这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好几茬,连一苦也把这番临终之言当做是他的一点善念和慈悲心,不予理会。
要是枯禅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活过来。
听完这桩无头公案,我只觉得自己的语言处理系统过载报废,一时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来报信的村民识时务,早早溜回了村里,一旁的青女也不作声,只剩下风声不醒目,像隔壁家不讲道理的熊孩子,在雪地里来回奔跑。
我端详着眼前的和尚。相比沉剑山庄那次见面,一苦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这听起来是句彻头彻尾的废话。事实上我见过每一个叫得上名的人,和我最初想象的都很不一样。只不过大多数其他人是懒得再往鼻子里插大葱,干脆卸下所有矫饰伪装,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而一苦给我的感觉,更接近破落寺庙里的塑像,当身上的金箔通通被揭掉,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金佛,只是个泥菩萨。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块血一样的红布,在眼前荡秋千似的晃个不停。
我看了一会儿,很突然地想到,其实我应该觉得愤怒。我该把自己代入到萧如观的角色里,设想如果是他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萧如观得知父母亲朋死亡的源头,竟然只是某些人有感而发的慨叹,会不会气得想上手拔光罪魁祸首的胡子。
多半是会的吧。
可惜我不是他。我的内心没有怒更没有恨,只有一种斥巨资看了部绝世烂片后的意兴阑珊。
一苦说,萧施主,该做决断了。青女也告诉我,逃避不是办法。我被两股力量推动着,没法挣脱,只有身不由己地走向面前的悬崖。
我摸了摸腰上的君子剑。
“我可以把山河图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一苦微微睁大了眼睛,“施主且说。”
“我用这张图,换易水心的命,和柳叶刀的交代。”
我纵身跳了下去。
120
我和一苦约定好,一个月后,九道坡见。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即使永远不会有当事人的谅解,也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果不其然又开始失眠。不过这次我决定发发善心,没再去糟践田里的药,而是跑到青女的药庐里,去翻谢哲青留下的书。可人要是躁起来了,就连看课外读物也会变成酷刑,我烦得抓心挠肝坐不住,只好蹲在书堆里东翻西找,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觉药庐里变暖了不少,周围就快凝固的黑暗也被暖黄的光烤化了。我一抬头,正看见青女一手捧着个小铜炉,弯下腰去剪蜡烛的棉芯。意识到多半是动作没顾着收敛,把人吵醒了,我讪讪地招呼了一声“七师叔”。
青女没应,搓着手炉琢磨了半天才开口:“你真要把那半张图交出去?”
我老老实实点头说是。
反正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是朱平曼,对屠龙之技完全没有兴趣。按照怀璧其罪的说法,还是早早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得好。
青女和我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意味深长地问我:“你已经去过无忧宫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反问她:“你说中原那帮人要是知道无忧宫里藏的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当场气死过去?”
青女也笑,只是那笑十分不怀好意。
她说我此言差矣,谁又能说爱不是世上最坚的盾、最利的矛呢?
我笑累了,瘫在地上冲着对面的墙正放空自己,忽听到一句:“郑小冬,有一件事你要记好。”
等我扭头看向她,青女这才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这世上从来是身病可治,心病难医。”
我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地点头。她又盯着我半晌,好像有一肚子劝说的话。可我自认心理健康得很,暂时不需要知心姐姐的咨询——我就是觉得有点累,只能辜负她的好意转移话题,说起易水心。
我说老靠着扎针过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把我当年吃过的药,给他也吃一次吧。
我以为会收到一个没好气的白眼,再告诉我“黄粱”可是很贵的,她的诊费也贵。谁知青女非但没拿话刺我,还用一种给鸡拜年的好语气问我,是不是真的考虑好了。
“你得想好,以他的状况,即便是醒过来,想提刀动武恐怕也再不能了。照他这个凡事都要拔尖的性子,知晓是谁做的决定,只怕会和你生出嫌隙来。更何况若是那帮人不守信用,再行追杀之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可护不住他。”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我说你当我傻还是瞎,敢情当初在杭城门口出手放倒一大片的不是你是吧?
青女一反常态地没有顺着我的话,反而义正辞严:“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叹了口气,说七师叔,你真是好没意思一人。又说,按照术业有专攻的说法,柳叶刀那帮烂人,还是留给陈清风和一苦他们去操心吧。
至于什么爱呀恨呀的,就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了。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词,叫人生海海。意思是人这一生就如大海,起落浮沉、变化不定。但无论如何,总是要好好活下去。
这大概就是我对易水心这个人,最后的期望了。
121
出发的前一晚,我意外地梦见了萧如观在自在城时的往事。
不过他的情况,和易水心又很不一样,吃过药后神志还是清醒的,坐在那两棵泡桐树的阴影里,拉牛腿琴。萧如观的琴拉得比聂无极要好很多。
没过多久,易水心从城主府外归来。除了定期外出收拾那些对自在城出言不逊的人维护声誉,他偶尔还要充当一下采购的角色,买菜、买花、买梅待刀的口粮,顺道和城里人交流感情。城里的日子舒适惬意,完全看不出西疆邪道最大势力的影子。但他今天没拎菜也没带花,静静听了会儿琴,从衣襟里摸出支袖箭献到萧如观眼前。
易水心喊他哥哥,说这是阿六特意到铺子里给你打的,看看趁不趁手。
又说,侗伯伯那儿前些天又得了匹马,性子烈得很,阿六还要和邓灯灯打赌,赌谁能驯服它。
他的言行举止跟我后来看到的大相径庭,但很接近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中,那个小孩子的样子。
萧如观放下琴,无端端伸出手去,又无端端在易水心脑门前停了下来。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失礼了。”
易水心盯着他收回的手指,眼睛里有一点伤心的颜色,可转瞬间,熄灭的光重新亮了起来。
易水心问:“哥哥,你想去看一看那匹马么?”
我透过萧如观的眼睛看他,也用萧如观的耳朵去听他的呼唤。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当中,夹杂着几句我很熟悉的称呼,一连叫了许多次,叫“郑小冬”。
我猛然惊醒过来,立即抬头去查看床上人的状态。
易水心仍然睡着。
屋外天已经大亮。
临行前青女问我,要是易水心醒来以后问起我怎么办。我抬腿跨上马,没来由想起从前看过的电影,凌雁秋也是这样骑在马上看向问话的人。
凌雁秋回答他们:“你就跟他说我逍遥远去,就这样。”
122
出了兰阳城一路南下,穿过阳平、经过鹤鸣山,再改道向东。九道坡在南越的北方边界,是一片很开阔的原野。
我赶到的时候,柳叶刀已经带着一帮人守在那儿,不知道等了多久。打眼一看,十张脸里有八张是熟面孔,一苦、长青宗主、背厚背刀的大汉,甚至还有神情复杂的陈清风。
还没理清脑子里的思绪之前,我抑制不住地先笑了一声,“好大阵仗。我要的交代呢?”
柳叶刀听罢,抬手一招。他身后立即走出个年轻人,垂着头走到我马前,双手托起一只盒子呈向我。
柳叶刀说,贤侄不妨打开看看。
揭开盒盖,里面躺着一颗人头。
面色灰败,是龚平的人头。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柳叶刀拄着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人群面前——几个月不见,他的腰杆好像又直了一些,神色沉重,陈情道:“是柳某识人不明,一切罪责,某愿一力承担。”
原来是把锅甩给了妹夫。
看来这人确实有与虎谋皮的本事。
我漫不经心地听他喋喋不休讲述着自杜撰出的故事,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很在乎他的说辞,又或许是早料到了当下的情境,所以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感觉。
见我不搭茬,从人群里又走出个生面孔。也可能在我没头苍蝇似的寻找帮手的途中偶然邂逅过,我不知道。一开腔,说柳叶刀给出了我要的交代,要我信守承诺,交出他们要的东西。
我觉得好笑,于是揶揄他:“不用这么赤裸吧,我们不是清清白白的合作关系吗?”
生面孔不说话了。
我收了脸上的笑,环视四周,总觉得应该再多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没了兴致,只好照实说:“图就在君子剑里,想要的话,自己来取吧。”
如果这真的是一本小说,那么剧情走到现在,大概会有较真的读者评论,说郑小冬从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咸鱼,成长成了有担当肯牺牲的君子剑,这个角色升华了。听我一句劝吧,什么升不升华的,少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理论。
我就是累了。
仅此而已。
我看向人群里的陈清风。他神色慌张,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打算,正奋力伸出手来,好像要抓住什么,嘴里还喊着一个名字。
松尘。
谁是松尘?
我来自千八百年以后的世界,是个朝九晚五的社畜,没什么远大抱负,也没有祖国崛起奋斗的觉悟,人生理想是升职加薪,成为高富帅,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
不是松尘,不是萧如观,更不会是郑小冬。
最后,我看向天边,兰阳的方向,云层被傍晚的天光染成金灿灿的颜色,层层叠叠地延展开来,像一大片厚厚的鳞。
不知道易水心醒来的时候,能不能看到这样的好风光。
这样想着,君子剑一横。我和当年的萧恪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抹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