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永宁十五年>第46章 问青山·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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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脸上一凉,我从睡梦中惊醒。被枕了小半宿的胳膊麻得几乎不像自己的,被我支使着,去敲被快被冻硬了的脖子。

  我往床上瞥了一眼。易水心果然还是一动不动。离开杭城以后,他就一直是这么个毫无知觉的状态,如果不是胸前穴位上的针还能看见微弱起伏的话,搞不好会被错认成一具尸体。不用说也知道,被关在沉剑山庄的那段时间,肯定没少挨柳叶刀的黑手。按照青女——萧如观七师叔的说法,易水心这一遭算得上是元气大伤,目前只能靠往膻中穴扎针吊着命。治得好是她妙手回春,治不好那也是上天的造化,警告我不要学其他人玩医闹那一套。

  我看了看她拿着的布包里粗细不一的针,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还是刻在基因里对打针吃药的恐惧占了上风。

  发呆的工夫,不知又从哪儿吹来了一阵妖风,我端着脖子四下踅摸了一圈,这才发现房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推开了一条缝,夜风裹着细小的雪粒子,嗖嗖地往门里捎。一小把月光也被送了进来,在地上铺开,变成细细窄窄的路。我看着那段路被截断在我脚下,忽然觉得这一幕熟悉得很刺眼。醒来以后见到的每一种意象都是绳子,捆着我要把我拖到过去的回忆当中。

  沉默间,我总觉得听见了易水心的声音,问我怎么在这儿干冻着。可回过头去,又只有提着刀剑的人来势汹汹,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我努力把眼睛睁大,试图看清他们的脸,结果端详了半天,愣是一张也没认出来。

  那些脸上没有五官,更看不出喜怒,只用黑笔写着“路人甲”、“龙套乙”、“配角丙”。

  闪着寒光的刀尖骤然出现在眼前,我吓得差点窜上天去,下意识大退了一步。

  风雪被拒之门外,月光也被收了回去。我回过神来,屋里空荡荡的,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

  横竖也是睡不着,我替床上的人掖了一下被角,随便套了件厚实一点的外衣,干脆跑到青女的园子里杀时间。只可惜地里种的全是药材不是瓜,我蹲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只猹。

  埋完谢哲青以后,青女本来计划带着“郑小冬”四处走走。她行医济世,她的便宜师侄就负责做小药童。谁知“郑小冬”铁了心非要去自在城挑战聂无极。青女拗不过叛逆期的臭直男,又不能走到哪儿把人绑到哪儿,只好随他去。

  两人于是在兰阳城外分道扬镳。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治过不少疑难杂症,找到了不少珍稀药材,几个名气响一点的医馆也向她递过橄榄枝,要请“小圣手”去做坐堂医,不过都被她一股脑推了个干净,包袱款款又回到了兰阳。

  我听得有点迷糊。

  我说七师叔你等一下,什么叫…“这些年”?

  从谢哲青下葬到我摇身一变成了“萧如观”,一共也没过多长时间吧?

  青女看了我一眼。神色很古怪,四分同情五分无奈里,还藏着一分很难察觉的怅然。但她很快就把这些情绪都妥当安放好,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微微笑了一下。

  青女说:“谢哲青去世已经五年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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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当年萧恪夫妇的死讯传上了鹤鸣山,萧如观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亲舅舅害死了亲爹亲妈这个事实,血气往头上涌,一拍大腿就要去找聂无极求证。巧也不巧,那段时间正赶上陈清风也失魂落魄的,一个没看住,居然真的让人溜下了山,七八天后才找回来。

  在山下那几天,这人也不知道是看见、听见了什么,一路上蔫头耷脑的,像被暴晒了好久的小白菜,没有一点过去的闹腾劲儿。回到鹤鸣观没几天就病倒了。

  萧如观打小体质就差,隔三差五有个头疼脑热的,再正常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病来如山倒,反反复复了几个月。陈清风在床边从早守到晚,药方换了好几副,新药旧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半点不见成效。

  最后是谢哲青领着青女找上山来,跟陈清风关起门吵了大半天架终于说服了固执的家长。一帖药下去,再在热水了捂了几天,这才算把人救了回来。

  不过正所谓是药三分毒,青女带来的药见效快,副作用当然也很明显——萧如观忘记了一些事情。

  小事如自己的身份,大事有萧恪夫妇的死因。

  一向处变不惊的师叔祖方寸大乱,铁青着脸揪着人的领子质问:“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

  匆匆追出门来的青女一把拂开了他的手,“想从阎王手里抢命,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陈清风当然不能。

  所以他只能接受。

  最多再骂一句:“我早该杀了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青女不做声,连谢哲青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救活萧如观的药和害死萧恪的毒里,有一味相同的药材,只是在剂量上有着细微的差异,才会出现截然相反的效果。

  毒叫“西风”。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的“西风”。

  药名“黄粱”。

  百年一大梦,身世如遗忘的“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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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谢哲青带走了“郑小冬”,托青女为他调养身体,还把一身剑术也传给了他。期间,“郑小冬”也问起过自己的身世。谢哲青没有瞒他,反而告诉他,只要勤学苦练,等打败了自在城主,他自然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谢哲青死后,“郑小冬”抱着刨根问底的心态来到了自在城。谁知聂无极非但没接受他的挑战,还要赶他出城。为了达成目的,“郑小冬”只好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总算为自己在城里争来了一席之地。只可惜没过几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又体验了一把命在旦夕的感觉。

  于是,第二帖“黄粱”下肚,我出现了。

  听到这儿,我忍无可忍,终于骂了一句:“谢哲青真的不是在画饼吗?”

  这帮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听出来。

  青女竟然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谢哲青就是在画饼。但不给你画这个饼,你恐怕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我本能地想反驳,又在她意味不明的注视下默默咽下了争论的话。

  安静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所以我真是萧如观啊?”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青女不胜其烦,翻了个白眼。

  这句话的信息量可比她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加起来都要大。我把两手摊开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从头顶一路摸到了下巴颏,边摸边琢磨。越是琢磨,越觉得匪夷所思。我说这不能够啊,我要真是萧如观,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属于这个人的记忆呢?

  青女满不在乎地笑笑,“黄粱一梦么,本该如此。”

  我顺着她的话悟了一下,结果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哆嗦,搓着胳膊把脑袋活活摇成了拨浪鼓。

  我说,不行,我还是觉得我不是。

  青女的目光轻飘飘地从我身上掠过,没有丝毫不满,以一种相当应付的口吻回答我:“爱是谁是谁。你问完了么?我可以去看看你的小情人了么?他可还在屋里躺着呢。”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天我背着易水心逃出沉剑山庄,才到城门口就被柳叶刀安排蹲守在那儿的人拦住了。眼见着又是一场恶战在即,拦路的人却猝不及防,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我站在一帮四仰八叉的敌人当中,正拔剑四顾心茫然,冷不丁看见一把纸伞,像一把黄色的花,飘飘荡荡地被风吹拂到面前。

  伞下的人抬头,我也垂下眼睛看她。四目相接,她莫名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郑小冬,你好狼狈。”

  我想呛一句声,可才张开嘴,一个音节也没能发出来就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