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穿越重生>永宁十五年>第45章 续黄粱·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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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绕了一大圈,我还是被请回了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说是作客,其实更接近软禁。活动范围仅限院儿里这一亩三分地,君子剑又被收缴了上去,每天只能百无聊赖地遛遛弯,给地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生活习惯健康得恐怕黄伯鸾来看了都要夸一句,好一个养生的少年。

  可是天地良心,我真是被逼无奈。

  和我同住的还有一个不说话的侍女,也不知道到底是天生不说说话,还是纯粹就是受人之托来监视我的吃饭,所以懒得和我交流。柳叶刀估计没有随便给人当爹的癖好,猫腻只能藏在每天送来的牢饭里——肌肉松弛剂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下在了饭菜里,还是汤汤水水里。我也尝试过反抗,只可惜创业未半就中道崩殂,被侍女捏着腮帮子强塞进了嘴里。差点没成为被蛋花汤呛死的第一人。

  几次三番,终于勾得她开了尊口。只不过是威胁的话,警告我最好安分守己,否则就要向柳叶刀进言,卸了我的下巴。

  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从我身上摘走什么部件。

  贩卖器官是犯法的,望周知。

  期间龚平也来过一趟。往屋子里一坐,什么也不说,光听我一个人白话。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问他害死你老婆的罪魁祸首,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你这个大舅哥吗?

  这叫什么?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啊。

  和半个月前从我这里得到柳叶眉死讯的时候一样,龚平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暴雨来前被黑云压得阴沉沉的海,面上看不出风浪,暗里却藏了数不尽的漩涡,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尸骨无存。手指上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沙漠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瞄了一眼那双眼睛,怀着一种隐秘的罪恶感,终于还是住了嘴。

  没过多久,柳叶刀闻讯而来,语气里满是不怀好意,劝我:“不必费心挑拨离间,我既然敢与虎谋皮,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为虎所噬。”

  从打那天撕破脸以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皮还是那张皮,老相、驼背、跛脚,外表上看不出是个江湖人,然而芯子里又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浮躁,仿佛坚信自己胜券在握,所以不必再装出一副蠢货相。

  这要是放在平时,我高低得分个三大项五小点好好分析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那天他来的时候我刚吃完饭,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说客套话,歪在床上神游了半天才想起来反问他:“你要是真不怕还来找我干什么?沉剑山庄都糊成这样了?还是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了?”

  不然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柳叶刀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说:“劝贤侄少费些力气,留到公审上再使吧。”

  公审。

  我竭尽全力抑制住愤怒,问他:“你为什么非得跟易水心较劲?想当武林盟主,不应该冲我来吗?”

  柳叶刀摇摇头:“我与萧恪也算相识一场,他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你会杀了自己的儿子么?”

  大意了。

  他居然真的喜欢到处认儿子。

  一席话听得我直犯恶心,情不自禁恶狠狠啐了他一口。谁知他毫不在意我的举动,自顾自地补上一句:“虎毒不食子。我非但不会杀你,还要送你一份大礼。”

  心头重重一跳,我还想追问,柳叶刀却施施然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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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也怪,近距离直面了柳叶眉的死都没勾出什么睡眠障碍,反倒是在公审到来的前一晚,我久违地做了场梦。

  我又看见遍体鳞伤的易水心,被推搡着走上高台,还没站定,一根粗壮的铁链就兜头扣下来,宛如一根绞索,将他紧紧缠绕在里面。把他押解来的人和同伴说了些什么,随即忽地一脚蹬在他的膝盖后弯。

  离得太远,我得眯一眯眼睛才看清台上那个是满脸小人得志的柳兄。

  易水心踉跄了一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顺势跪下,场内因而爆发出一阵欢呼。只是下一刻,他摇摇晃晃的,竟然又挺直了腰,这欢呼于是又成了叫骂。群情激奋得就像快到嘴边的肉生生被抢走。

  嘈杂中,我听见身边有人念叨着:“是不是有些太阴损了…这分明就是个孩子嘛。”

  很快有人反驳了一句:“孩子?哪家的孩子杀人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头前开口的人虽然没再跟着起哄,但也不再替易水心说什么好话。我的心也跟着沉得更深了。眼见柳兄被驳了面子,照着人又是一脚,正想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肩膀上猝不及防传来了一股很大的力气,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原地。

  耳边同时传来一句:“你这是要做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演一出劫法场?”

  那声音说不出的耳熟,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我挣扎了一下,试图甩开肩上的桎梏,谁知越是想挣脱,那只手越是攥得死紧。到了最后,甚至演变成一场无声无息的角力,谁也不肯退让。

  我忍无可忍,又实在斗不过对方,只好卸了劲儿,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又想干什么?我要劫法场,关你什么事?”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犯傻,我可做不到。”那声音说着,莫名其妙压低了一些,问:“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如今萧恪之死的谜底揭晓,你就要得偿所愿,何必在这时横生枝节!”

  听见“回家”两个字的刹那,我浑身一震,陡地甩开那只手一转身。一句“你到底是谁”就要问出口的当口,我终于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那是萧如观的脸。

  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过几秒,门外传来那个寡言侍女的声音,问我怎么了。她就像一个假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时待命,稍有不对就会破门而入。我只好随便应了一声。好在她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得到答复就不再多话。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是可以活动的,着急忙慌地又想下地。结果四肢的关节僵硬得活像被绑在床上挺尸三天,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以头抢地。我揉了揉膝盖,越想越觉得老人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就算是松弛剂的解药也有三分毒啊。

  我说怎么前脚还嚷嚷着要让杀他老婆的人付出代价,后脚就不动声色地跟我暗度陈仓,这个龚平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直到推开窗户吹到晚风,我还是在回想梦里那个萧如观的话。他知道我的目的,更知道达到目的的方法。这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可我那颗本该掀起狂澜万丈的心却成了一滩死水,能把铜的绿成翡翠,在铁罐上锈出桃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回家”的执念已经变得很淡,这两个字似乎只是一种遥远的寄托,又或是一面承重墙, 用来撑起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抑制不住地把目光投向通进院子的小路,就像易水心曾经做过的那样。于是很自然地,脑中又浮现出那双忧郁的眼睛。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仰起头来。

  可惜漫天都是浓密的云,一丝月光也看不见,半点没有过去的影子。我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惋惜还是遗憾。直等到东边升起一轮毛茸茸的太阳,流失的气力也尽数回到身体里,我终于想到了针对萧如观那个问题最好的回答。

  他问我何必横生枝节。

  而这本来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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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前一宿的乌云所赐,我出门后果然下起了雨。起初还只是零星的水珠子,滴滴答答敲得我脑袋发昏。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与其叫做下雨,不如说是天破了一个大洞,缸口粗细的瀑布从洞的另一头倾泻下来。我茫然地奔跑在雨里,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被子弹一样四溅的水花一崩,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顺着脚下看不见尽头的路一直跑下去。

  我猜自己的运气一定不太差——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人声。纷乱嘲哳的人声。像小时候爸妈带我赶过的集,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生怕落后一步,东西就要砸在手里。

  可这些人嘴里喊着的分明又不是什么水灵灵的白菜嘎嘎甜的苹果。

  费力分辨了半天,我隐约地想起自己好像是需要一把剑。一把藏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谜底的剑。正思考间,手上忽然传来黏腻的触感。低下头去,我错觉自己看见了满手的血,然而定睛一看,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

  也是,这么大的雨,再多的血腥也能洗得一干二净。

  借着这一望,我勉强认出了手里的君子剑。也是在这一刹那,我猛地记起了自己的目的——我是来救人的。

  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清晰。

  正如梦里演示过的那样,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我看见高台上的易水心,像一只被藤蔓捆在树干上的鸟,垂着脑袋生死不知。欢呼声和叫骂声掺杂在一起,乱七八糟吵个不停,仿佛一群蜂拥而聚的苍蝇,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狂欢。

  拔剑前的片刻,我又听见萧如观的声音,问我,果真要救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又追问:“即使会死很多人?”

  我觉得奇怪,于是反问他:“那是你弟弟。你会因为怕杀人就放弃他吗?”

  更奇怪的是,一片混乱之中,我竟然把萧如观的笑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问的什么废话。”

  话音才落,脸上突地一暖,好像在雪地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热水。我回过神来,眼前是一张前所未见的脸,捂着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君子剑在他颈子上划出了老长的一道口子,带着一脸不可置信轰然倒落下去,激起一片水花。

  人群短暂地静默了片刻,很快又被一串强硬的命令取代。

  “诸位当心!他如今理智尽失,连杀了数名山庄弟子,早已算不得萧大侠的儿子了!”

  随着柳叶刀发号施令,数不尽的人潮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带着要把目标整个儿地淹没在下面的狠劲。今天的雨太冷了,浇得我的手指像木头一样僵硬,几乎无法弯曲。好几次君子剑就要脱手,又硬生生被抓回了掌中。

  恍惚间,我变成了那个看守在院里的侍女——虽然她早已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门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懂得机械地挥出一剑又一剑。像很多年前谢哲青教我的那样,劈三千,撩四千,崩四千。印心剑其实也只有这最最普通的三板斧。就像屠夫杀猪,血的温度,贯穿皮肉的触感,从来不在考虑的范畴。

  生何忧,死何惧,老何苦?

  一样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和杀猪有什么分别呢?

  胡乱琢磨的工夫,人已经走到了高台下。我正疑惑来阻拦的人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眼前一花,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不容置疑地挡在了面前。他的个头不算太高,身形也消瘦,脊背甚至有些佝偻,却像山一样不可撼动。

  目光自上而下,终于停在了来人的脸上。视线交接,我无端端想起了柳叶刀的话。

  他要送我一份大礼。

  果然是好大的一份礼。

  我听见掌门喊我的名字,叫我回头是岸。雨下得这样大,不间断地拍打在每一个人身上,急促如擂鼓,我却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只剩下杂乱的呼吸和心跳,震耳欲聋。长久的沉默过后,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又或许不是我的,但那又有什么分别?

  “不回头了。”

  和离开侠风古道时一样,也和面对萧如观时无二,我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愿意救他。哪怕会死很多人。

  我必须救他。哪怕要死很多人。

  片刻的闪神过后,掌门向我迈出了一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死死握着剑,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时,他却从容地和我擦肩而过。

  “当年侠风古道没能护得哲青好友周全,今日总要护住他唯一的徒弟。”

  说着,两条袖管一振,他蓦地拔高了音量,像是在说给我听,也像在警告在场所有人:“今日有老夫在此,谁也别想越界一步!”

  指尖挨到冰冷锁链的同时,柳叶刀的怒吼也同时灌入耳中:“陈靖涛,你真要为了一个乌图余孽,将整个侠风古道都赔进去吗!?”

  我一把将易水心拉到背上,闻言却也忍不住看向台下的掌门。

  柳叶刀突来的这一问太诛心,顷刻间,场上又只剩下了雨声。诡异的安静带来的是浓重的不安,我箍着人的手加大力度,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很突然地,我对上了掌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更没有愤怒和恨铁不成钢,只有一如既往的慈爱温和。紧接着,衣襟一紧,我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不受控制地飞向人群之外。

  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余光中,掌门收回把我和易水心丢出战圈的手,转而和攻向他的旁人对掌。

  轰鸣声中,一阵大笑突兀地杀出重围,盘旋在半空——

  “观儿,且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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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真没想到我会是第一个杀青的。

  郑:…我猜倒霉催的作者也没想到。

  写后半段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人,比如被队友痛击的小墨和抗倭英雄问二叔。只能说一夫当关确实是很英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