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43章 端阳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

时入端阳,满宫碧艾青蒲,茂槿香芦。逢此佳时宜景,上下皆生清欢。宫人皆着意妆点,香尘盈箧,宫罗叠雪,朱符翠篆,斜挂云鬟。

自梁勋伤娠,景颜幽居,绥安解印,众人日夜忧惶,内廷一派风声鹤唳之态。时近佳节,风波渐平,寒轩有意疏解,便于云清殿设一家宴,共庆端阳。

殿外萱草榴花,绿永江莲,流萤醉熏风。殿内徽音商管,绮筵歌舞,共泛菖蒲醑。碧罗窗底,美人把盏,轻衫如雾,玉肌似削,望之即醉。

因是清夏,众人皆简妆素服,不饰红菲。寒轩一身云水色宫装,戴一顶流云惊凤冠,不失威仪。梁勋一身浅杏色,温婉如水,陪于西首。景颜多日不见,清瘦几分,连那夺人之姿,亦有消减,此时一身淡绯色,座于梁勋之下。东首乃蓝泽,一身玉白。思澄言离宫,公主告病,绥安落佩,席间寥落,一目了然。

方开席,适逢枝雨密函入宫,言思澄言馆驿之变,溪见承于寒轩,寒轩凝眉良久,才低言道:“再派精锐,暗中随行,以观机变。云清殿无事,你且去筹谋此事,所遣之人,当严筛细查,不容有失。”

溪见诺诺而去。众人佯作未觉,只欢颜谈笑,自斟自酌。放眼看去,一派融融之景。然寒轩自知,此局不白,迟早还有异变,实是永无宁日。

寒轩侧首,见身畔如常空留一席。他亦心中清楚,与安之共席合卺,不过是一场痴梦。

 

而安之的澄翠宫中,亦是如常寥落。丹椽绘彩,朱帘高揭,安之空倚阑槛,看得低处云清殿内灯火通明,歌阕不息。

含莲持一只茶盏,放于几上,轻言道:“殿下到底是中宫,陛下定然是希望殿下赴宴的。”

安之略抿一口茶,只淡淡道:“你不懂。”

见安之面有不豫,含莲便又道:“端午佳节,月朗风清,若殿下不喜喧闹,臣下陪殿下向僻静处走走吧。”

安之半晌不言,终是起身,浅叹句:“那便去吧。”

出澄翠宫,含莲一路相随,更有四名宫人,提宫灯前后相伴。安之仍是一身素衣,披一件轻纱鹤氅,更见仙骨逸态。

安之平日极少出门,此时由得含莲一路指引。云清殿近山下,安之有意相避,一行人便向北往高处行去。

朱宫暑夜,凉月絺衣,云树沉沉。

宫众皆在云清殿欢会,余者亦各自偷闲。道中无人,一行人拾阶而上,唯见苍苔竹影,芳兰带露。

“‘人心有喧寂,何必欲云岑。’”行不多时,安之长叹一语,“罢了,回去吧。”

安之转身欲走,然身畔五人,竟无一人动身。安之顿觉不好,只机警看向身畔含莲。

“殿下,得罪了。如此良宵清夏,景致万千,北苑风物尤佳,烦请殿下挪步细赏。”含莲面如止水,却利落自袖中抽出一把利刃,抵于安之肋下。

安之眉峰深蹙,沉声问:“又是磊寒轩的把戏吧。”

“殿下错了。不妨告诉殿下,殿下不过引珠之砾,要周全此戏,终需陛下粉墨登场。”含莲面色不改,手中力道微加一分,“殿下请。”

安之无计可施,只依其所言,向北苑行去。回眸间,看重重树影后,云清殿明灯高烛,欢歌谈笑,恍如两世之物。

 

而那玉殿金宫内,众人耽于碧壶仙露,看席间杨柳腰肢,浅颦轻笑,尽态极妍。

寒轩略有薄醉,不想有宫人悄然入殿,耳语几句,那笑意,便寥落几分。

“众卿尽兴,朕去去便来。”言罢,只由那宫人扶起,欲转屏风而去。

方此时,丹叶正欲离席,梁勋攀手相语,景颜低眉独酌,唯蓝泽一人看在眼中。

蓝泽本无意多言,见寒轩醉态,只得关切道:“陛下尽兴,连杯不绝,当保重玉体,内宫若有急务,不妨等领宫归来处置。”

寒轩浅笑:“无妨。朕今日贪杯,不胜酒力。此去不过迎风踏月,散散耳热罢了。”

自出云清殿,寒轩面中笑意,早已转为秋霜。身后欢歌巧笑不断,寒轩立于华殿之外,背后投来斑斓流光。寒轩厉声问来报宫人:“中宫当真向北苑而去?可知是为何?”

那宫人躬身答道:“臣下非殿内近侍,不知就里。只知殿下由掌事含莲大人一路侍奉,本是道踏月赏景,打发辰光,不想久久未归,又向北苑去,臣下不敢不来禀报。”

“含莲……”寒轩沉吟片刻,“传辇,去北苑。”

北苑建于高处,多为刑狱之所。淑毓馆乃北苑低点,多为软禁亲贵之用,其上有刑房暴室,旧时更有九幽殿,只是废置已久,今已蔓草横生。山巅乃冷月轩,本为幽谈赏景之用,而今不过一座孤馆,受冷月霜风。

举目而望,只见冷月轩窗扉扇扇皆启,轩内一人,一身素色,迎风邀月,夺人心魄。

寒轩自知是安之,便道:“去冷月轩。”

冷月轩难行,许是酒意之故,寒轩未有丝毫惮骇,只下辇沿小径而上。

满径空翠松篁,玉丛幽芳,流萤几点,冷焰微茫。拾阶而上,到了院中,见晚樱落尽,唯有翠盖如云,枝繁叶茂。

寒轩径入冷月轩,看安之独立轩中,面如青玉,此景与当日遇刺如出一辙。夜风飒然而至,寒轩几分酒醒,便觉心凉。

见寒轩骤至,未及寒轩出言,安之便眉峰深蹙,只问:“你怎么一个人来。”

寒轩诧异道:“你又为何自己来这冷月轩?”

安之不意此问,怔忪良久,却扬声道:“你快走!带人再来救我!他们要请君入瓮。”

寒轩满面茫然,脱口道:“那你呢?”

“顾不得了。咱们不可都困在这。”安之难得面露焦急神色。然转瞬间,只听得有一串急蹄,二人皆是大骇。安之机敏,不由分说,行至门边,阖门落闩。回身间,只扼住寒轩皓腕,逼问道:“我宫中含莲,可是你五间之徒?”

寒轩不明就里,只答:“内宫之事,我本就鲜有过问,此人我并不曾知晓。”

言罢,安之眉间浓云愈重:“那便不知是你又做了什么冤孽。”

寒轩一头雾水,只心有不安。殿中未及点灯,唯月华斜照,一片清光。

“那含莲劫你至此,乃见雀张罗,诱我自投罗网?”寒轩问。

“正是。不然你怎可畅行无阻,径入这冷月轩?斯人挟我至此,本严防死守,怕我出逃。许是见你现身,便匿身暗处。你我而今尽入彀中,为人鱼肉,已无路可逃了。”安之面中未见惧色,一人长身玉立,月色下,更如仙郎玉树。

寒轩一时靡措,自窗而望,见那重檐叠阙,灯火万千,不过相隔几重山树,便似遥不可及。这冷月轩,如一座孤岛,断港绝潢,二人困坐愁城,末路途穷。

其实寒轩明白,二人并非走投无路。只需那把修罗刀,便可插翅而去。然若如此,安之一得自由,他与安之自会恩断义绝,此生中,不过雁逝鱼沉,音问两绝。

寒轩思虑至此,却听得叩门之声。安之后退几步,与寒轩并肩而立,静候门外响动。

“陛下无需多虑,我等所求,不过中宫,必不伤陛下毫发。”

“是含莲。”安之低声道,“有诈,他方才道意在于你,此时改口,想是虚言。”

寒轩未曾答话,他心下明白,安之避世独居,绝无蹑足俗尘。以之为质,又引得自己堕其术中,不过欲造四面楚歌之势,逼得二人走投无路,只可拔刀避祸。贼人所图,根本就是那一把修罗刀。

寒轩暗中定夺,绝不可拔刀破局。本是心有决断,然忽而忆及绥安已去,再无人临危济困,力挽狂澜,心意便暗弱几分。

数年间,凡有危困,绥安总能救人于水火。事到如今,却是自己一意孤行,断了二人恩义。再一转念,心寒更甚:或许自己与安之,这么多年,都不过是一厢情愿,一段孽债。

那边含莲又道:“我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陛下以为,如此雕门绣户,可阻挡几时?”

二人青黄无主,一语不出。却不想,那匪人已撞上门来。冷月轩本为观山品茗之用,兼之弃置多年,椽梁腐朽,遑论门扉,必是不堪一击。

见此情状,寒轩急奔于窗畔,高声疾呼:“来人……救驾……来人……”

目之所及,未见一人。那珠宫贝阙,密幄深林,皆似充耳不闻,冷面相待。耳畔唯有远处笙歌,近处虫鸣,寒轩那竭力高呼,便只如蚊声,散于风中。

而那撞门之声,却声声入耳,听得寒轩心急如焚。寒轩不甘束手就擒,只喊得声嘶力竭,教人闻之生怜。

安之面有戚戚,然其身有傲骨,不肯稍露心绪,不过淡淡道:“此处冷僻,想是无人来救你我了。”

寒轩凝眉回首,只看那门扉半损,已不堪一击。寒轩一把拉起安之,向侧院奔逃。寒轩一路关门落销,以图抵挡一时。凡见窗扇,便探身高呼,但求天公见怜,二人情急可为人所查。

一路奔至尽处,唯一临崖轩房,再无前路。寒轩珠钗横斜,精疲力尽,瘫坐于地,只切切望向安之。

安之面有霜色,横目看那来处,一如往常,不曾落眼寒轩。

月色如银,落于安之眉间,少年玉面,只如蟾光皓雪,澄江清波。

寒轩苦笑一声,若被逼入绝境,只可云销于此,亦是无憾。

不想此时,一支火矢,破空而来,直中冷月轩东窗之上。时属炎夏,天干物燥,便立时火起,红光满天。

寒轩于西院轩堂内,见之大喜。冷月轩火起,宫内一览无余,必有援兵,须臾便到。

“磊寒轩!”

喜色未收,听得安之一声疾呼,寒轩转头才见含莲已破了门扉,带匪众,已到了身前。含莲一身缁衣,佯作镇定,然其面中瑟瑟却是分明。

寒轩艰难起身,昂首玉立,不改轩昂气度,只道:“朕自知尔等所为何物,亦知尔等是想逼得朕作何应对,只是天宫弄巧,朕匆忙赶来,此物未曾带在身上,尔等纵是杀了朕与中宫,搜遍我二人尸身,亦将空手而归!然若尔等知悬崖勒马,朕可从轻发落。”

含莲在安之身边时,本是温婉如水,如今却生凌厉,一双寒目,死死盯入寒轩眼中。

寒轩虽内中惧极,面上尚强装镇定,不着波澜。

隐隐听得宫众喧嚷奔袭之声,寒轩心神更定。垂首浅笑:“尔等纵是舍身赴死,亦不得所求,不如趁羽林未至,弃兵自遁,许有漏网之鱼,可得以苟活。”

含莲沉吟一刻,终对身后匪众道:“走!”

寒轩心力交瘁,见其走远,才委顿于地,急喘连连。安之亦面色颓然,跌坐于栏槛之前。

 

那远去含莲,自原路折返,过浓烟炽焰,仓皇出得冷月轩。其早已备有佳骏,众人上马,急急下了冷月轩。只是尚未出北苑,便与羽林迎头相撞,一行人四散而去,各自奔逃。

为首溪见,正遇着含莲。含莲一行,唯其一人身居高位,溪见自然认得,便穷追不舍,一路策马追袭。

北苑势高地险,又是夜中,行马其间,如坠迷雾。

含莲略甩开溪见,却亦是不知何往。方踯躅之时,却横出一人,将其拉下马来。二人滚落林间,藏于暗处。含莲惊魂甫定,抬眼细看,才见是丹叶。

“哥哥。”含莲一语,二人皆是飞泪如瀑。

“莲儿,我来救你。”

丹叶一把拥住含莲,二人抱头痛哭,“你那日顶风涉险,有意避开勋儿,来顾缘宫送那一盒灵芝,盒上一幅泽芝红莲,我一眼便知是你所绣。‘翠茁凤生尾,丹叶莲含跗。’母亲当年为你我,不知绣了多少这红莲含蕊,晓坠残红。”

“他们将你我生离两处,拊背扼喉,二人互为掣肘,以为便可操纵如意。时至今日,我早已看透,唯抱定一死,才可破其桎梏,亦可换你来日无忧。我虽久在宫闱,却居于虎穴,受制于人。可自知哥哥曾入暴室,伤经动骨,亦想为哥哥尽最后一份心意。我用毕生所有,换得一盒灵芝,当日擅闯顾缘宫,实是思亲心切,不想终身遗恨。只是我从未想过,残命之际,尚可再见哥哥一面。”

“你以为你殒身赴死,我便可高枕无忧?这些年,我日日都在找你,我被景妃所擒,亦是为查你下落,私闯宇禁阁之故。你纵是视死如归,为人兄长,我又岂可苟活于世,我自要来救你。”

“哥哥。”含莲嚎啕大哭,“为何你我此生,只可受人擒纵,落人股掌,连生死亦是不得自主?”

“你且看这宫中,多少天潢贵胄金柯玉叶,尚不得安乐平生,况你我为蝼蚁者。”丹叶言罢,只放开怀抱,正色对含莲道:“我料定今日之事,早在北门外备有快马,亦已打通关节,你定要逃出宫闱,再不入这是非之地!”

“北苑上下,现下尽是追兵,你我已是插翅难飞。”含莲涕泗交颐,痴坐于地。

“我扮作你,引开追兵。”丹叶翻身上马,含莲才见,丹叶竟着一身缁衣,便知其早有筹谋。

“我岂可用兄长之命,换自己出得虎口,在外逍遥?”

丹叶在马上,满面云淡风轻:“我曾黄梁一梦,若你我不曾入宫,当是村酒野蔬,何等清贫安乐。转念一想,其实你我心中有数,若你我当日未得入宫,不过是横尸街头,两具饿殍而已。内居数载,又得贵妃青眼,我已尽享荣华声色。而你,屈心抑志,孤苦期年,尚有大好青春,怎可轻负?”

丹叶策马而去,行得十余步,勒马一顾:“想那南来故里,朱梅极盛,来年春至,你要为为兄供一盅你亲酿之梅酒,以慰乡思。”

丹叶一抹浅笑,只如三春柔晖,明媚无极,正如当年追枫轩中,那面如春山。

而含莲眼中,看丹叶轻笼面纱,策马行去,只觉万箭锥心。

 

丹叶自出密林,便遇追兵。其一路催马狂奔,才引得那一众羽林紧咬不放。眼前便是九幽殿,丹叶背脊生寒,却也迟疑不得,只一剑挑开门上锈锁,跃马而入。

追兵逼至,丹叶走投无路。弃马而行,只行至九幽柱边,那铁笼早已锈败不堪。看身后追兵,便无可多想,纵身跳上铁笼。

九幽殿满室腐朽,那机关锁链亦不例外。丹叶才入笼中,悬索受力,便立时朽断,那只笼匣,只直直坠入九幽柱下。

铁笼重重跌于柱底,早已面目全非。丹叶身负重创,一息尚存,只觉潺湲血流,自那遍体鳞伤,涓涓流去。然其心中思虑,若是自己立时断气,兵众定然不顾此处,再追他人。为保含莲脱身,丹叶只拼尽全力,在那尘埃衰朽中,艰难爬行。

方此时,丹叶脑中忽现,那总角之年中,二人牵衣而行之景。乡间道旁遍种杨梅,那绿阴朱圆,宝叶揉蓝,都已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