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41章 消月

碧梧含风,林塘萤起,夏夜新晴。

如斯清夏里,过华堂帘卷,只看得翠屏玉簟,烛映瑶席。

那帷幔深垂里,一素面少年,蹑足潜踪,自锦衾绣榻而下,披一黛色纱氅,直欲行去。举步间,回首一顾,只看得枕席上,佳人沉梦正酣,如玉房金蕊,熟美温香。

自偏门出,少年谨敏四顾,见无人值夜,便向山间行去。

过麟游宫,上冲雨桥,桥头宫灯一点,照薜萝佳木;林间微风弄袖,如魑魅暗行。

“小桥冲雨,幽恨两人知。”他儿时略习文墨,见这野棠芳树,溪上流萤,亦生清愁。

银阙苍苍玉漏迟,长门幽室伴残星。

纵心起幽愁,举目而望,唯此苍阁疏星。迟疑一刻,复又行去。

山行一刻,便至宇禁阁后,角门处早已打通关节,递上金饼一枚便可入殿。月上中天,值夜宫人早横于外间酣眠,内库便成无人之境。

少年自袖中取一只火折子,轻嘘一口,便见点点火光。少年细细摸索,奈何卷帙如山,极难细辨。好在寒轩入宫任职当日,宇禁阁司职改换,字迹自与之前相异。少年便循字迹,直翻到寒轩入宫当日行录。

“易大人,果然是你!”

凭空一语传来,如晴空霹雳,只惊得丹叶心胆俱裂,立于原地,背后一片冰凉。

外间灯烛渐次亮起,门扉轻启,门后乃景颜正容厉色,端肃而立。

烛光虽弱,却可见得景颜身后有兵甲寒光隐隐袭来。景颜难得一身暗色,头上亦非倚红偎翠,而佩一顶银冠,唤做松路烟波,残灯之下,更添凌厉之色。

夜风穿堂而来,丹叶早已汗湿重衣,一时通体生寒。

“初夏夜凉,暴室地暖,请大人移步。”

景颜言罢,便有三五宫人上前,将丹叶双手缚住。丹叶面有怔怔,未曾抵抗,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出宇禁阁时,景颜肃容对一众宫人道:“陛下日理万机,昭贵妃身怀六甲,夜深露重,皆不宜惊动。尔等各安其职,无需多事。”

众人诺诺道了声“是”,便见景颜携丹叶而去。

然宫中无夜,景颜声势浩大,自有风声胫走。

可消息再快,也不及景颜雷厉风行。此刻暴室之中,免不了一时二人相对。

“大人向来闲云野鹤无意权柄,不想人心难测,大人亦是城府深沉,诡诈善谋之人。”景颜威坐堂上,堂下丹叶仅一身水衣,缚于椅上,只满目含悲,缄口不言。

“昭贵妃碧海青天,一往情深,却不想所托非人,反受其害。那燕窝之毒,便是大人做下的吧?为的便是陛下招贵妃回宫,你则可隐匿贼寇,混入内院,作乱行刺。”

丹叶面有瑟瑟,想是心有惧意,却仍默然相对,不吐一字。昏灯下,景颜遥遥看去,那素衣中的丹叶,此时虽是笼中之鸟,失神靡措,仍不改往日那清溪皓雪不谙世事之态。

“大人钳口顽抗,便休怪本宫很辣。”

言罢,丹叶眼中惧意陡增,却似有死志,只抱定不言。

宫众上前,将夹棍架于丹叶腿间。景颜轻动莲步,来于身前:“大人休存侥幸,昭贵妃自是做不得这时雨春风。且纵是贵妃来此,洞悉大人行径,又将做何感想?”

丹叶仍不声不响,只横目死死盯入景颜眼中。可纵是凝眉怒目,其面上仍含柔弱之姿。景颜心弦微动,丹叶斯人,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只是世事如此,或许他亦是歧路孤人。

二人相峙一刻,景颜无法,无奈下令动刑。丹叶哪怕木心石腹,亦不敌切肤之痛,只低低呼号起来。

景颜厉声再问:“燕毒之事,你无从抵赖。只怕你长算远略,当日追枫轩种种温柔巧取,亦是你英才大略。如此用计铺谋,登龙有术,岂是你一无名鼠辈所能周全,身后必有高世鸿才,运筹帷幄,折冲千里。你且招来,此人是熙氏?是公主?还是另有其人?”

丹叶咬紧牙关,面色煞白,却连一句告饶也无。

暴室之中,蚊蝇飞扑,熏烟四散,愈觉烦闷。

景颜不觉,自己已额汗涔涔,却也不知进退,只再逼问道:“且不论当日,你此番沉谋研虑,到底是为弑君杀驾,抑或别有所图?你夜闯宇禁阁,究竟意在何为?”

二人相持不下,丹叶汗如雨下,涕泗交颐,却牙关紧闭,分毫不让。

方此时,听得远处一声大喝:“住手!”

才见梁勋,不饰脂粉,云鬓松挽,钗镮尽去,跌跌撞撞而来。平日那清素闲逸之态,为今唯余一身狼狈。梁勋极力拨开丹叶身前行刑宫人,一把扑在丹叶身前,见丹叶气若游丝,面如纸色,腿间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再难自矜,只珠泪如瀑。

丹叶恍惚间,只殷殷道:“我对不住你。”

梁勋十指如玉,轻拭丹叶额汗,心中大恸,转身怒视景颜:“他是我夫君,景妃如何敢私动重刑?”

“贵妃娘娘,铁证于前,你切勿执迷不悟。娘娘中毒回宫,陛下被刺负伤,皆是易氏施谋设计。娘娘玉洁松贞,纵是易氏困于九幽柱下,亦早有连枝共冢之心,而今更是有孕在身,易氏却辜恩负义,狠下毒鸩,实是穷凶极恶,狼戾不仁。斯人计深虑远,当日追枫轩阴柔害物,亦恐为其妙算神谋。娘娘伴虎而眠已久,今日事发,当是你我大幸!”

梁勋瞠目结舌,一时语塞,只跪伏于丹叶身前,轻唤了句:“丹叶。”

“易氏三缄其口,一语不招,想是背后尚有掣肘,不敢明言。”景颜威势不减,“娘娘切莫意气用事,当金断觿决,以绝后患。”

梁勋怔忪良久,只望着丹叶一对翦水明眸,忆及追枫轩上时光残影,不觉心绪激涌,再无力细辨虚实。

“本宫日日与其比肩相亲,如鼓琴瑟,他是何人,本宫心中自有分晓。景妃你恋栈权位,杀伐决断,已是冰寒雪冷,自不会懂!”柔婉如梁勋,尚有此疾言厉色之时。

景颜立时明白,他与梁勋,自非同路之人,可事已至此,丹叶又是自投罗网,景颜心中所断,也是难改了。

“娘娘当局者迷,岂不知同床异梦之说。”

“怕是景妃好大喜功,群疑满腹,才有此投杼之惑。”

“忠言逆耳。娘娘意乱情迷,耽于枕席,才致敌我不辨,是非不分,纵娘娘苛责景颜,景颜亦不敢苟同”

景颜势盛,梁勋不知应对,只死死挡于丹叶身前,隐隐觉腹中潮热绞痛,然心之所系,唯丹叶而已,已难顾其他。

是听得崇兰一句惊呼,众人才见,梁勋那素色寝衣中,已是一片猩红。

 

寒轩到顾缘宫时,满宫上下已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因是中宵惊起,寒轩面露支离,一顶踏雪寻梅冠下,尚有几缕青丝横飞。景颜立于一侧,面沉似水,烛光熠熠中,可见怯色。而一侧丹叶,一身血污,因受过刑,早已不可自立,只由宫人两旁架住。

那含熙衔璋屏内,唯宫人进出往来,川流奔波间,可听得梁勋点滴呼号。

方此时,溪见自屏风内转出,见寒轩面含薄怒,为难一刻,才迟疑道:“御医道,娘娘受惊动怒,气血逆行,已然小产。”

听此言,寒轩眉间云翳愈重,而一旁丹叶,只生生哭了出来。

“勋儿如何。”寒轩极压怒意,沉声道。

“娘娘腹中死胎已出,想是无性命之忧。御医正竭力医治,助娘娘尽除淤血,以防郁结不下。”

言罢,众人皆是默然,寒轩面有严霜,一言不发。见此情状,重人亦不敢轻动,溪见悄然起身,复遁身于那含熙衔璋屏内。

那含熙衔璋屏,外侧尽绘百子娱亲,承欢膝下之态。夜凉如水,昏灯明灭,那合欢嘉景,此刻看来,已成一片凄凉。

约四更时分,屏内呼声渐小,月知捧灵王锦入内,御医则鱼贯而出,跪于寒轩身前。

“昭贵妃如何?”

“娘娘小月,身心俱损,臣等竭智尽力,已保娘娘性命无虞,娘娘只需静养,想月余便可大安。”

寒轩听罢,沉吟片刻,才挥手让御医退下,举步向屏内去:“朕去看昭贵妃。”

耳畔隐隐听得声声低泣,便知是丹叶。才回首道:“你亦来。”

余光中见景颜立于门边,寒轩心头更是五味杂陈:“景妃先回溢寒宫,等朕传召。”

入得屏内,见榻上梁勋青丝横斜,尽被汗湿,附于枕上。其腰间绑着灵王锦,动弹不得,面上更无血色,目色涳濛,只恹恹盯着头顶帘帷,那帘帷上尽绣瓜瓞绵绵,看得久了,不觉又生泪涌。

“‘昔楚灵王好细腰’,勋儿你本就不盈一握,如今更要善加调养。”寒轩强作镇定,坐于床边,执梁勋之手,温然一句。

“陛下取笑了。”梁勋未曾看寒轩,一眸死水,教人生怜。听得嘤嘤低泣,才美目微动,见是丹叶,伏于榻边,目中如瀑。

“宫里好热闹呀。”梁勋淡淡道,抬眼看向寒轩:“我乏了,咱们说说话吧。”

寒轩看着他眼中山色,即刻会意:“溪见,带着人都出去吧,朕同贵妃说会话。中宵夜凉,把屏风阖上,贵妃玉体要紧。”

便有宫人上前,欲搀丹叶,梁勋忙松了寒轩的手,抓起丹叶衣襟一角:“你是我夫君,留下来陪我吧。”

寒轩似也捕捉到其中关窍,只道:“无妨。”

宫人诺诺而退,屏风内侧那十二扇玉色远山,终是连绵无缺。

听得屏风外了无声息,梁勋只楚楚看向丹叶:“有话便说吧。”

丹叶一时大愕,却也立时回神,跪在床前,赧然道:“多谢夫人成全。”

“你费劲周章布下此局,甚至不惜对勋儿下毒,到底所为何事?”寒轩凌然看榻边丹叶,本心头极怒,然见其满面水痕,一身血色,纵心有芥蒂,亦生不忍。

“恕臣死罪,若非当日铤而走险,施毒为计,便不得奉召回宫,亦难得良机,入宇禁阁翻当年旧案。凡此种种,若臣下自行请旨,必落他人目色。臣下冒万死,只愿了平生之憾,而不为旁人所查,保人万全。”

寒轩怒上心头:“他人?尚有何人,值得你对至亲妻子,亦可痛下杀心?”

闻言,梁勋面色如雪,唇齿战战,口不能言。丹叶见此,忙抓起梁勋双手,死死扣住其十指,急急分辩道:“陛下明鉴,臣下绝无伤妻害子之心。当日碗中□□,乃传报宫中后,臣下为混淆视听所加。臣下当日所用,是炉中香饵。此香有乱神催吐之效,既不有伤妻子,亦可拟中毒之态。而匪人隐匿行藏,入宫行刺,臣下实是不知。”

寒轩微有敛容:“你如此情巧万端,到底所为何人?你身后,到底有无鬼魅?”

丹叶只默然垂泪:“是为了臣下的妹妹。”

二人见丹叶面中凄楚,便也不忍责问,只待丹叶自己道来。

“当年臣与臣妹皆于内廷侍奉,我二人皆做苦役,无所依傍,极为微寒。殿选领宫前,有人出金十两,欲寻一人,自伤躯体,于祈皇与延贵妃前生一出苦肉之计。我不忍妹妹辛苦,便应了此事,领了酬资,为其打通关节,换了差事。却不想当日延贵妃竟留我于茂苑殿当差。臣下深悔当年贪念小利,才误打误撞入了茂苑殿,此后便是万劫不复,再无可脱身,更连累亲妹。”

寒轩心下一阵极寒,记得当日为得顺利当选,天阙曾道思澄平早有计谋,不想正引得丹叶入此局中,生出日后种种孽债,实是造化弄人。

然复又细想,当日乃是溪见运作于内,不觉心起一抹隐忧。

回神间,寒轩面中怒意中已杂有点滴愧怍,只继续问:“想来熙氏既留你于茂苑殿,必是要你念及旧恩,日后助其再起风云吧。”

“陛下所虑,臣下心中明白,只是臣下不敢妄言,只可据实相告。入得茂苑殿,到底是机缘巧合,抑或有人有意为之,臣下实是不明。可臣下当年相识于夫人,确是受人指使。只是臣下未曾见过此人真容。此人以臣妹之性命相挟,逼臣下为其引诱夫人。此人每每只以书信联络,每函皆约一事,或某人暴毙,或官职升降,翌日必将兑现,臣下不敢不从。臣妹本在德池殿当差,第一封信来后妹妹便不知所踪。此后若有示下,必于臣下当差时,将书函藏于臣下阁中,待臣下交班后自行取读。此人在宫中必定位高权重,万事无阻,臣下调去追枫轩之事,亦是轻而易举。”

寒轩本有隐怒在心,听到此处,立时发难:“你隐忍多年,蛰伏良久,今日倒破釜沉舟了?”

“前日溢寒宫中,陛下言及入宫为领宫当日,见一宫人为人裹挟而去。殊不知,臣妹便是当日为人所质,销踪匿迹的。臣下自幼痛失双亲,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至亲骨肉,一时踪迹全无,如何能不管不问,轻饶素放?纵是大海捞针,亦要入宇禁阁,一探究竟。”

“那你入阁翻查,可有所获?”

丹叶垂首:“陛下入宫当日,宫禁出入之列,未见臣妹。此后数日,来往数目,亦未有丝毫错漏。臣下只可抱一残念,臣妹尚在人世,仍被扣于宫中,侍奉如常,只是为人所制,不可与臣联络。”

丹叶言罢,寒轩亦是默然。

却听得梁勋一声泣诉:“所以这些年,你都是在骗我?”

“不,正因我对夫人早已真心相付,才于暴室中,纵双足尽断,亦不敢与人轻言一句。那人是何方神圣,是否仍在宫中尚不可知,若是臣下轻举妄动,必将打草惊蛇,怕到时不仅你我二人无法自保,连陛下都将涉险。冷月轩之事,便是铁证。”

“是熙氏?抑或公主?”寒轩追问道。

“臣下实在不知。公主当日远在封地府中,想左右宫中之事,怕是力有不及。”

闻言,寒轩心中波澜微动,又生疑窦,只按下不表,继续问:“那自你下九幽柱,此人可再有鸿雁往来?”

“自臣下见罪下狱,此人再无发踪指示,连臣妹都杳无音讯。”说着,两行清泪复簌簌而下。

“难为你了。”寒轩苦笑一句。

丹叶见梁勋满面潸然,艰难膝行至身前,四目泪眼,相对相视:“夫人放心,我立誓,与君合抱相守,偕御千秋霜雪,绝不相负。”

梁勋未答,只是满面梨花春雨,络绎不绝。

 

回溢寒宫时,已是晨光熹微。

东方新曙,晨光寂寂,薄雾轻霭,寒露未晞。

钟漏余音,翠辇徐行,寒轩坐于辇上,面色沉郁。一袭玄色大氅,随晨风而动。

“溪见,当日你亦在茂苑殿……”寒轩犹疑再三,终是未吐那后半句。

“是。”溪见不明所以,只讷然称是。

“当日你可知丹叶其人?”

“臣下不知,当日臣下侍奉延贵妃茶水,未曾与之谋面。”

寒轩沉吟一刻,只横目看向溪见,溪见不觉背脊生凉,略有局促。

“当日我入内选领宫,你曾于祈皇面前安排过一幕惨状,你可记得,是遣何人去的?”

不意寒轩提起旧事,溪见惶恐愈盛,只道:“为避嫌疑,更为免后患,臣下不敢亲去接洽,几经辗转,故臣下不知是何人。”

寒轩面目深沉,难辨喜怒,只仍定定看向溪见,看得其冷汗涟涟。

相持一刻,寒轩终是颔首,复又问:“丹叶自认下毒之事,所为不过入宫查旧年案卷,自言刺客入宫,与其无关。”

“此事疑云重重,未可轻断。若与其无关,毒祸横发逆起,猝不及防,何人可如此机变如神,借此良机,藏身箱箧,混入宫中?若为外人,想是那易府之中,早有内鬼暗藏,伺机而动。”

“熙式早有意于中宫,纪厉氏恨我入骨,公主又与昭贵妃来往甚繁。乃至瑄贵妃,亦难免嫌隙。朕于宫中,实是群狼环伺,如履薄冰。”

“陛下过虑了,陛下尚有两位娘娘,尚有手足至亲,本不是孤立无援的。”溪见一语,便知失言,却不敢称罪,只赧然垂首。

寒轩轻笑一声:“勋儿柔弱,绥安负气,连景颜,亦已是孤行已见,君命不受。”

言及此,正入溢寒宫,殿中空阔,殿内景颜孤立,寒轩似是错眼,只觉景颜面中,已有凌厉之态。

寒轩神思纷乱,又忆及梁勋榻边一幕,不觉含了隐怒。

见寒轩来,景颜敛容相迎,退于侧席。

却不想寒轩一语如刀:“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