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36章 延年

玉蟾凝香,点星和露,影落庭帏。

然夜下佳人,却无雅逸,赏此良夜。

耳畔莺啼鹊啭,渐次暗弱,而兵戈扰攘,终是到了身前。

延贵妃波澜不惊,只看那牙色窗纱外,有珠玉之光隐隐而来,便洪声笑骂:“本宫竟如此入不得他眼,遣个嬖妾便将本宫打发了。”

门扉大开,绿艳一把摔入门中,只见景颜严妆被秀,芳兰竟体,雍容雅步而来。

“嬖妾驽钝,樗栎之才,但倾构娘娘,尚有余裕。”

“器满意得,轻狂无度,果真连你那个奴颜媚骨的姐姐都不如。”

“娘娘无须于此诟谇谣诼,除了嫔妾,今夜怕是再无他人,来替娘娘送终。”景颜浅笑,“殊不知景颜略施小技,着人扮作娘娘家中兵勇,便使那纪厉氏疑心大作,自乱阵脚,终是与娘娘麾下贼众自相残杀,眼下两败俱伤,溃不成军,今夜不知尚有何人,可攻入内禁,替娘娘东山再起?”

延贵妃目中顿生恨意,却未有发作,只蔑然道:“这屠狗卖浆之辈,手段自是不同。”

景颜脸上唯有自若之态:“成王败寇,娘娘高看自己了。”

延贵妃轻哂一声,只看那满院牡丹已开到胜极,翠丛风翦,天香夜染,似锦流霞。

然如火如荼之后,便唯有盛极而衰,零落成泥。

“你休要得意,纵本宫一败涂地,亦不会让你磊氏高枕无忧。那思澄氏受尽磋磨折辱,到头来竟连命都保不住。思澄平戎马一生,却因贱人谗惑,屈心抑志,郁郁而终。如今风烛残年,念及膝下爱女,不知是何滋味?”

景颜心头一震,面中不敢稍漏失色,唯有眼角,略有瑟瑟。

延贵妃满头银丝,一丝不苟束于冠上,仍是凌人之态,二人相对,如有暴风将至。

方此时,门扉又启,夜风吹来,灯烛轻曳,只照得室内金石,佳人玉面,皆是颓然。

“娘娘,陛下谕旨,闻祈皇佳延皇贵妃久在床褥、沉痼入骨,已是属纩之际。念其出身菘岳,躬侍多年,恪肃勤谨。赐回宫延治,安养于内。”

溪见肃立于门边,阁中二人相视良久,唯眸中烛火明灭,冠上翠佩轻触,门外远近莺啼,芳音清妙。

延贵妃终是笑叹:“自然啊,一生纵横深宫,唯磊氏一个对手,怎可轻纵。”

抬手举步,身畔绿艳便起身扶将,二人夷然自若,过景颜而去。

行至门边,见景颜怔怔立着,纹丝不动,延贵妃亦止步,二人相背,鬓角青丝皆随夜风轻动。

“世事无常,机缘玄妙。当年德驰殿中,本宫欲除之人本不是他。却不想天公弄巧,贱人因祸得福,如今反将本宫一军。”延贵妃轻嗤,“好在虽当日事败,斯人终是在劫难逃。磊氏得登大宝,是幸是哀,尚无分晓。”

景颜终是失色,横目回首,却只见一双枯影,章文锦绣,踽踽而行。满院秾华,映玉华寒照,绛罗萦色,茸金丽蕊,娉娉褭褭。

 

景颜虽已破了宫外兵祸,然消息未到,那玉阙之中,仍是风波未平,此时唯满楼风雨,草木皆兵。

寒轩孤身立于澄翠宫之前,身后十数宫人,持灯肃立。殿阶之下,戍众满院,披甲持兵,寒光凛凛。

众人皆默然不语,残月西垂,夜风轻卷。澄翠宫中遍植玉茗花,夜风乍起,送香而来,芬馥醉人。

虽身后侍众良多,立于檐下的寒轩,看窗纱浮影之后的任君,只觉孤独噬骨。

不知过了多久,寒轩嘴边幽微一丝苦笑,略略颔首,身畔枝雨便轻启殿门。

那流云飞鹭后,那重叠蜡泪中,仍是那一抹清影。

“你今天倒是心血来潮,天都要亮了,还这么声势浩大地来。”安之翻身坐起,前襟未有紧束,只看得残灯晓月中,雪色肌肤,嶙峋瘦骨,和那眸中不改的灼灼之色。

含莲打起帘帷,寒轩缓步而入,浅浅道了句:“宫中略有些琐事,却也是闹得夜不成眠,故来看看你。”

“看与不看,我也都翻不出你的手掌心。”

“你若有意,宫中景致甚佳,你可遍游。若不嫌辛苦,我亦可陪你尽览山河。”

“一方金殿,一座宫城,乃至这里的天地江河,于我而言,都是囹圄,本无不同。”安之言辞愈发弛缓,却更是深刺入寒轩心中:“你到底是进益了,困身于无形,方不可破,是为上策。”

寒轩默然,他心下知道,若今夜难力挽狂澜,此刻怕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与安之相对了。

好在那边门扉又启,溪见入内,只扬声道:“陛下,熙氏与景娘娘已回宫中。旧邸亦无事。”

寒轩未有作答,低眉看安之,面中丝缕浅笑:“早膳可有什么想用的?”

“不必管我。既有事要忙,就去吧。”安之侧身向内,再不看寒轩。

闻此语,寒轩面中点滴春熙,亦凝成寒露。默然一刻,只整顿衣冠,略道了句:“今夜扰了你了,你且补一补眠吧。”

自澄翠宫而出,仍是满目风声鹤唳之态。宫灯虽如旧,今夜之中,却好似比往日愈发暗弱几分。

寒轩一身靛青,乘于舆上,溪见行于身侧,宫灯映照下,亦有倦容。

“景妃娘娘自知唐突,欲即刻见陛下,以做陈情。”

“告诉景颜,他当机立断,御敌辛苦,先回华容殿安歇,午后再禀也不迟。”

“是。”溪见颔首,“方才朝露殿来人回禀,昀太妃闻得宫中出事,漏夜入宫,送去一副极好的万年青,瑄贵妃病逝有转,似已无大碍。”

“着人看住朝露殿,不可再生是非。告之太妃,朕得空再去川暝殿一叙。”

溪见领命,又道:“还有一事,羽林结绳为梯,已将将军救返,不知陛下欲如何处置?”

“让其在溢寒宫稍候。”寒轩略有迟疑,终是补了句,“不可容其回麟游宫。”

天色微明,东方既白,长夜已去,却不觉那暗夜腥风,有分毫退却。

 

翠霞宫殿,阆苑瑶台,绛阙凝晖。

纵沉寂多年,自外看去,这座茂苑颠仍似当年煊赫,举世无匹。而入殿才知,这茂苑如画,早是草木横生,空无一物,唯多年积尘,伴萧然四壁。

当年殿中巧笑春风之人,亦已艾发衰荣,朽株枯木。

东方欲晓,天地溟蒙一片,殿中唯零星灯烛,隐晦愈彰。熹微晨光,自雕窗而入,印于佳人锦披之上。

寒轩默然良久,只看这枯荷孤影,那顶簇蕊裁红冠,仍似当年光华万千,然那银丝轻拢,却是无限哀凉。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数年不见,不意当年宫中翘楚,如今亦有这风尘老态。”寒轩扬声道。

延贵妃闻声侧首,昏光暗室中,亦是锋芒不减,面有寒光。

“哪里比的上你,出身寒门,本是吃糠咽菜之辈,一时换了佳肴玉馔,自是温养滋润,容光焕发。”

寒轩面不改色:“旁人皆以先帝不顾我出身微贱,只一往情深,可歌可叹。殊不知,我磊寒轩,便是成在这蓬门小户之上。”

“那是自然,前车之鉴尚在,娶你一白屋之子,自然无人分权,亦可安天下囊萤照读之士。”延贵妃冷笑一声,“却不意,鼠雀之辈,却有虎狼之心。”

“果然万事因果不爽,鼠目寸光,智有不及,便该自甘落寞,无谓困兽犹斗。”寒轩轻叹,“先帝用我,并非只为独揽权柄,而是知道,我这无根无基之人,做许多事,便可无所顾忌,不被掣肘。”

延贵妃朗笑道:“果不其然,豺虎之夫,蛇蝎之妇,当真是人中绝配。”

“而祈皇与你,昏聩蚩蠢,不亦是举世无匹。”寒轩轻嗔,“本宫失言,你何曾是当家大妇,怎可称配,到底也不过是嫔御之流。”

“蚩蠢?本宫何曾有过你的精明,那骖尔一片衷肠,今夜千钧一发,你还不是瞻前顾后,疑心满腹。”

“若论机巧狠辣,我自愧弗如。若非今夜,我尚不知,当年你为伙同纪厉氏于宫中设陷,不吝手足之情,谋害亲弟,来做构陷公主的诱饵。”

延贵妃复冷笑道:“如你所言,名位,君恩,骨肉,得也罢失也罢,那是本宫的命。自十四岁入宫封了延嫔,本宫便清楚,此生不过权谋缠斗。总好过你,痴心一片,还不是为人爪牙,送入深宫。当年一幅碧色牡丹,你尚以为是情深之作,本宫看,不过自欺欺人。”

“你一生爱极牡丹,岂不知亦是聊以慰借,恤你不可得正位之苦?”

“‘歌钟满座争欢赏,肯信流年鬓有华。’,你可知,唯有那白衣草履之人,才会见盛思衰,沉吟不断。白手起家,出身草莽,自会患得患失,怕富贵浮云,盛衰无常。如你一般的人,这骨子里的轻贱,本宫实是可怜啊。”延贵妃笑生邪魅,“于我们世代公侯之家,富贵国色,万民之赋,亦是流水更替,绝无开败之日。你草芥出身,根本不会懂,亦学不来。”

“‘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你已是残春荼靡,多说无益。”

二人沉寂片刻,延贵妃纵满头金玉沉沉,却是项背亭亭,一刻不怠。寒轩顿觉,于环堵萧然中,其高华之态,愈得昭彰。

“你我神交多年,又是棋逢对手,你便早该清楚,纵是大劫难逃,本宫亦不会满盘皆输。”延贵妃声带沙砾,“我熙氏煊赫百年,与这宫中的藕断丝连,想连根拔起,你怕是力有不逮。本宫亦是清楚,富贵权位,于你而言,根本是浮云蓬草。而你磊寒轩最蠢之处,便是心事外漏,弱点心结,尽为人所知。故而……”

殿中空阔,回音重重,直叫人毛骨悚然。

“你此生一双挚爱,一枝早凋,如今再去一个,哭丧送殡,想来你亦是轻车熟路。”

寒轩背身向内,只看这满室积尘,一言不发,本面如止水,此刻亦添了点滴怒波。

延贵妃面朝殿门,几许幽光,穿窗纸而来,于玉面银丝上,积几分薄雾。

这边窗纱轻动,有人影新来,延贵妃见状,得意之色愈盛:“阋墙生变,欢爱入土,见你只影而今,本宫亦算不得输啊。”

 

见延贵妃神思狷狂,寒轩便不欲久留。方出殿门,便见溪见躬身持立,面有焦灼。转头看去,才见得绥安伫足窗下,满脸愠色。显见,方才几多言语,皆已落于其耳中。

自知躲闪无益,只目视溪见,举步向内院。绥安见宫众未动,便随寒轩而去。

玉阶碧台,潺湲流水,亭畔黄紫,恹恹横斜。

沉香亭,本是高谈幽赏,飞斛醉月之地,而今寥落颓朽,不忍一顾。

依稀往日,此处唯天阙脉脉温情,二人并蒂相偕。却不意终是酒凉人去,是夜得幸受封的景颜,亦早不复那澄澈纯良之态。而席上另两对伉俪佳偶,一对已去,另一对,却已成心头大患,应对不暇。

“溢寒宫你呆不住,自是如鲠在喉,不如直言。”

寒轩倚栏垂首,看流水匆匆。绥安立于身后,眉锁浓云。

“今夜,你是否亦于我生了疑心?”

“贼人来犯,波谲云诡,我自当力求万全。”

“多年来,你我虽不得双栖,我却仍是披肝沥胆,绝无二心。不想奸人雕虫小技,便足以令你生疑。”

“你我兄妹,纲理伦常,只可恭爱,何来双栖?”

“兄妹?你我是什么样的兄妹,连个熙氏都一清二楚。”绥安苦笑声,“果然不是血亲的兄妹,离心这一日总是避不开的。”

寒轩不语,只看桥下流水,映几许残月,鳞波微泛。偶有落叶,亦各自西东。

“你可知,我当年在母家是何等光景么?只记得有年年关,早起在自家院中为些许琐事便被骂得狗血喷头,于阖家席上,便又要强颜欢笑尽力遮掩。虽全族皆在,我母亲处处暗语讥讽,带水带浆。我眼中横满眼泪,丝毫不敢抬头,迟迟不能下筷。实在难忍,便托词离席,到耳房之中,痛哭片刻。又不敢久留,草草擦把眼泪,便回席上,佯作若无其事,继续虚意奉承开去。其虽生我掬我,却只以其心志为绳墨,何曾许我有过些许己意。顺之则万事皆安,逆之便是背德罔义。哀其不哀,便是自私生事,不乐其乐,便是自诩忤逆。我早已受够,连哭都不能哭出声的日子。不知几多次,夜半中宵,只可咬住被衾,失声痛哭,哭得痛彻心扉,全身麻痹不得动弹。此般境遇,不堪一顾。故你这里,便是我的母家,再无其他。”

绥安亦默默良久,“你我不过都是可怜人。”

“我不瞒你,我不曾有过兄弟姊妹,景颜亦不过是同窗挚友。但我是真心待你们如至亲骨肉。”

“既是手足相连,又何须疑心满腹?”

“阋墙之祸,至亲反目,于帝王之家,实是不胜枚举。”寒轩沉声道,“我作此语,你定以为我砌词矫饰,然我纵信你,却信不得公主啊。”

东方日出,晨光普照,只照得寒轩严妆下,已是憔悴一片。

绥安亦有倦色,轻叹一声:“天若不是那样的人。”然其心下亦知世事难料,故补上一句,“我自有分寸。”

 

晓光沉沉,角声催发,远近起伏。横目看去,满宫一片沉郁之色。

出茂苑殿,寒轩与绥安分别,自己欲回溢寒宫中。骄辇徐行,不多时,便见一对素女,晨光溶溶,看不分明,只是那孤清中,亦有哀态。

寒轩略略侧首,宫众止步,“城中急流翻波,终是惊了你的清梦。”

蓝泽上前,轻颔螓首,“都是局中之子,哪得高枕无忧。”

其一身元青色,珠钗简素。寒轩仍记得入宫遴选当日,蓝泽那双眼眸,如清溪印月,无端摄人心魄,而如今满目凄清,如有云翳。

“倒是少见你入宫。”寒轩见蓝泽身畔芝鸢,仍是胜雪容色,只是更见沉稳,不复青春少艾。

“自娘娘独居,臣下便在府中侍奉。只是已为人妇,入宫不便。” 芝鸢仍是当年谨小慎微之态。论及前事,蓝泽眼中,又是一刻黯然。

“你是当入宫。王氏已去,熙氏亦是油尽灯枯,祈皇一朝,唯你一个旧人了。”寒轩心下慨然,“一时三刻,他尚不得立死,你且陪朕上不关阁走走吧。”

天色阴郁,曙光曈昽,不关阁如旧,只是经年无人来此,宫人疏懒,处处皆有败色。

那条甬道之外,天色灰白,疾风吹来,衣袂翻飞。

那里,厮人曾在。

目中凝涩,却只有一瞬,寒轩面中仍是不改的冷毅:“当局者迷。此局繁复,盘根错节,熙氏树大根深,纪厉氏尖狡诡谲,思澄氏尚有外患,公主深不可测,绥安被疑负气,连景颜,亦有弄权拿大之势。而那魏穰逐轻”,寒轩轻叹,“我应允过思澄氏了。”

“我知今日风云骤变,你难免殚精竭虑。只是我冷眼旁观,景妃虽行事果毅,却是衷心无二的。只是公主……”

“想来太妃与朕多有同感,此局虽似是熙氏运筹帷幄,但公主亦绝非受人摆布之徒。只怕其将计就计,别有远谋,日后要更难办。”

蓝泽却微有慌神:“公主若有意帝位,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了。”

寒轩轻轻颔首:“也罢,不急于一时,尚有许多事,还未得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