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37章 炽恨

宫柳烟微,御炉香散。

晨光杲杲,珠帘之内,半隐那瑶华妆镜,宝髻蛾眉。

只是纵那佳人面如春熙,满头金玉如城,亦可窥得其眉目中憔悴支离。

下了不关阁,寒轩才乘舆入了华容殿。一路穿堂过室,寒轩不许宫人通传,径自入了景颜寝殿。

“沐露沾霜,戴月披星,你着实辛苦。”寒轩立于帘外,面如止水,但景颜盈盈看去,只觉隐怒深文,不可轻度。

“也是棋逢对手,兴之所至。”景颜敛容而起,气势锋芒,分毫不让。

见二人如此,宫众乖觉,皆悄然出殿,珠帘内外,唯此二人。

“举无遗策,计不旋跬,我自愧弗如。”寒轩见众人离去,气势却暗弱几分,徐徐道,“只是铁腕无情,亦有伤阴骘。”

景颜笑叹:“姐姐糊涂。若无景颜破局,纪厉氏如何会被囚于内,又何来公主夜探,兄长被疑,这内宫又何以困如悬车?若说远些,当年若无熙怡然之死,公主何来问鼎之心,何来思澄氏张机设陷,纪厉氏吹箫解困,才得今日二人沆瀣一气?就是今夜,若无思澄氏一碗乌头之药,何来一石三鸟之效,既调虎离山纵二人相会,亦对思澄氏斩草除根,更使姐姐迁怒于我?引至亲离隙,灭世家贵胄,扫朝中踬碍,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你我皆不过任人谋算,懵然无知。熙怡然乃其至亲,纪厉氏为其赴汤蹈火,到头来不过兔死狗烹,论薄情狠辣,当是景颜甘拜下风。”

寒轩久久无言,晓风徐来,只觉寒凉彻骨。烛火恹恹,照二人玉面,光影随鬓角乱发而动,却有几分可怖。

“尚有一事,更是闻之胆寒。”景颜素手轻启,拨开珠帘,其容色秾丽精巧,纤毫毕现,看得寒轩心凉,“当年德池殿遇刺,熙氏自言乃其一手安排,取先帝,便可坐享其成。自此看去,先帝大行,他怕是也难逃牵连。”

殿中极静,珠帘随风而动,泠泠有声。寒轩呼吸之声愈重,听来更觉骇人。

寒轩目中泛红,眉心深蹙,强忍珠泪,极力维持仪态,只咬牙一句:“这个毒妇。”

景颜上前,虚扶一把,凝然道,“熙氏传信思澄平,其爱女饮毒悬命乃娘娘所逼。思澄平再隐忍不发,此事上如何都当有所动作。养虎于外,娘娘不可不有所筹谋。”

寒轩轻叹:“他亦说,即可取得天阙,任安之更不在话下。”

“此事根牙盘错,内宫亦是藏污纳垢。若连根拔起,必株连甚广,娘娘当有决断。”

寒轩沉吟片刻,只不置可否,一句:“你且去查。”

 

才出华容殿,见天色灰白,会想一夜惊心,只觉身心具疲,不可自持。

转头见溪见满面喜色,略有不豫,不及寒轩发问,溪见便道:“贺喜陛下,昭娘娘身怀有裔。”

寒轩一扫颓容,且惊且喜问:“当真?”

“昀太妃自不关阁出,偶遇昭娘娘离宫,相谈几句,昭娘娘凤体欠安,神思恍惚,险些晕厥。召御医而来,才知有喜。”

“即刻去顾缘宫。”寒轩大喜,提步便向外疾走。

溪见却一刻迁延,“可否要知会景娘娘同去?”

寒轩面中当即冷寂一分,回首看去,景颜已入珠帘之内,不见身影,只道:“罢了,他亦累了。”

言罢,二人传了车架,急急向顾缘殿去。才入殿中,便见蓝泽亦在。一夜风波,众人喜色中,皆微有倦意。

纵是大喜,梁勋似只有浅浅的欢欣,面中小饰红绯,如桃花蘸水,略带娇羞。而丹叶面中,更有几分羞赧无措。

梁勋一身米色宫装,丹叶为其披上一件妃色大氅。远远看去,二人仿如芳年华月中,青梅竹马的一对小儿女,眸光娇容,只澄如春溪。

见此情态,寒轩心中欢悦,不觉凉了一分

——他与安之,是不会有这一日的。

举步入殿,众人见礼,寒轩容色又满如圆月,“近来风云开阖,国事蜩螗,能得勋儿一喜,朕心甚慰。”

寒轩上前,执起梁勋一对素手,已然目中盈盈。

蓝泽亦道:“宫中多年不闻儿啼,昭贵妃好福气。当年昭贵妃甫入内廷,不稔理事,与本宫相助相交,能有今日,本宫心头大慰。”

梁勋赧颜更甚,只浅浅一句:“本宫已外嫁,如何可生育于内,当归家安养才是。”言罢,便举目去看丹叶,撞上那少年玉面。那少年眸中,只清朗无极。

寒轩笑道:“怕是二人情浓,嫌宫中拘束。”

二人闻言,一时面红耳热,更不敢言辞。

“月知,你且先回府中打点,朕有孕之时,一应用度,此番务当叠矩重规,不可差了分毫。”

见月知雀跃而去,蓝泽笑道,“月知哪里懂这些,溪见伺候过你生产,更稳妥些。”

寒轩颔首,“那便溪见同去。”

众人展眉开颐,欢颜谈笑。勋儿却沉吟一刻,怯怯道:“本都是外臣,本宫离宫,不如公主与将军同去?”

寒轩见其眸中一抹忧色,便低声道了句:“也好。”心中默叹,论谋事,虽有景颜慧黠机变,勋儿却老成周全,绝不逊色:公主其人,岂可轻易受制,将其拘于内廷以图格其反意,只怕适得其反。

见寒轩应允,梁勋便再言其他,“殿下自华容殿而来?怎的未见景妃?”

寒轩只道:“风波未平,他自有事要忙。”

 

疏柳莺啼,紫黯红愁。

一夜无眠,故莺语不惊;轻妆薄施,而倦容难改。

自得寒轩旨意,天若二人便要整装出宫。庳车软舆前,天若素衣纤态,缓步而来,唯鬓边赤英金蕊,浓姿贵彩。

绥安跨于马上,目中渺如沧海,不知喜怒。一夜风云暗涌,其容色中,亦略见颓唐之意。

“公主向来与昭贵妃带叶连枝,怎的如今贵妃兰梦之喜,公主未及相贺,便急着出宫?”景颜兰步而来,翠微盍叶,珠压腰衱,妆饰夺人。

天若意态寒素,凝目不语。却是绥安于马上轻言一句:“景妃栉风沐雨,忧劳国事,竟有心相送,为兄尸位素餐,当真是措颜无地了。”

三人相峙,面中皆有冷霜。景颜闻言不善,只浅笑回声:“兄长谬赞,景颜无能,只任人谋算,腹背受敌,应对不暇,倒教兄嫂辛苦。”

“景妃日理万机,孤自当矜怀体恤,怎敢久居宫闱,扬波生事,使景妃百上加斤。”

“景颜有失周全,公主攻瑕指失,景颜自甘领受。”

天若面色不改,身畔泩筱却面有愠色。景颜美目轻扬,却见天若身后随侍宫眷中,有一人面色铮铮,非寻常颜色。心中暗忖,便已有分明。

“且看公主身旁侍女姮娥,个个玲珑积慧,公主若有心指点,景颜岂非更有进益?”

言及此处,那宫眷只敛容垂首,细看去,公主似是亦面有瑟瑟。

“我二人本无心弄潮,只是激流势猛,未及相避。如今万事稍安,烟波靡散,景妃劳苦,更宜善自将息。”

绥安一句,三人皆是缄口。玉鞭轻扬,车架辘辘而去,于灰白天色下,唯留一片萧然。

景颜一身蹙金绣罗,独立风中,横生孤意在眉。

崇兰见景颜面有不豫,不敢相劝,只道:“娘娘本无需走这一趟。”

景颜轻哂:“本宫倒是小觑了公主与那熙氏的情分。”

“娘娘既已见得端倪,怎又轻纵公主出宫?”

“‘逼则反兵,走则减势。’”景颜叹道,“本宫倒要看看那熙氏,尚有何后招。”

言罢,景颜转身上辇,向华容殿而去。

行经茂苑殿,却见蓝泽携芝鸢,自茂苑殿而出。

“熙氏这等噬不见齿之辈,贵太妃慈心一顾,实是以德报怨,仁深泽厚。”景颜坐于辇上,低眉笑道。

而蓝泽面上倒多生伤感:“熙氏已是风烛草露,暮景残光。故人凋敝,本宫自当相送。”

景颜扬手,宫众会意,只落辇压轿。景颜兰步轻点,闲闲道:“既是日薄虞渊,想必其亦有绝响,本宫姑妄听之。”

 

高台临茂苑,飞阁跨澄流。



茂苑殿仿如旧年,画堂凝香,璇奎初焕。无奈岁华空转,物是人非,那旧馆故殿,皆已蒙尘,唯芊绵碧色,年年常新。

绮罗佳丽地,风流竟过,只待后人。

窗扉紧闭,晨光过窗纸而下,殿中一片昏晦冥濛。延贵妃斜倚案上,满鬓银丝,一丝不苟束于冠内。案上一盏残灯,映得其严妆丽服,唯剩僝僽沉沉。

景颜见此情状,只屏退宫众,缓步上千,心中暗叹:纵是鸠形鹄面,病骨支离,斜倚案上的延贵妃,仍有玉山微颓之态。其高华意态,是生于骨中的啊。

如此,景颜心意亦沉了几分。忽而察觉殿中气味与往日不同,不知可是延贵妃行将就木,自有萎靡之气。

“本宫便料定,除了磊寒轩那个毒妇,蓝氏那个贱人,你也是一定会来的。”延贵妃凤眼轻扬,笑道。

“景颜小觑娘娘了,不想身为笼中困鸟,竟仍可纵横开阖,让公主带了自己的仕女出宫去。”景颜立于殿中,遥遥相距,自生威仪。

“沉机观变,洞隐烛微,景妃果然名不虚传。”

“娘娘谬赞。景颜纵恪谨周至,亦不敌娘娘机巧诡诈。”

“尔等皆以本宫奸猾狠辣。”延贵妃轻嗤一声,“奸猾狠辣又有何妨?这是本宫的命。本宫生当如此,达观知命,尔等无可指摘。倒是那磊寒轩,不安时运,与命相争,下场未必好过本宫。”

景颜垂首:“你岂是认命,不过是以命自欺,而我们本无命可言,你我不同。”

有风透窗纸而来,二人鬓发轻浮,满室烟尘,似乱了心神。

“景颜愚钝,尚有一事不明。娘娘当日华发始生,依律离宫,本是大限将至,何必兀兀穷年,作此无益之劳?”

“你以为本宫潜光晦曜,苦心筹谋,只为引你三人离隙,助公主上位?鹿死谁手,与本宫何干?毒妇为移天徙日,灭我熙氏,鸩杀先皇,本宫丧家失势,一无所有,焉能不恨!故唯有栋榱崩折,失鹿共逐,搅得磊氏疲于奔命,不得一刻安生,本宫才可稍解心头之痛。”

“娘娘糊涂,持衡拥璇,秉政当轴,乃景颜之志,与姐姐无关。”

“你倒明白。沧海横流岂有孤鸾照镜来的大快人心?天阙已死,澄翠宫中那腐儒竖子,本宫亦不会让其久活!”延贵妃目色如刀,声似厉鬼,“茂苑殿空置期年,唯余松油数翁,本是漆地之用,不想今日却可成大事。本宫纵是涸辙之鲋,也绝不可孤身就死。没了你,贱人毛羽零落,如盲者失杖,不过是强弩之末。”

言罢,延贵妃一掌挥去,案上残灯飞入殿中,撞于窗纱之上,燃起一片巾帘。不想那雕窗绣户,扇扇相连,火势如奔,一时虐焰四起。四下门扉,皆陷于毒燎烈焰之中,再无出路。殿中三人,只入地无门,插翅难逃。

因在初夏,物燥风急,倏忽火起,熊熊炽盛,焮天铄地。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如此繁雄茂苑,月榭朱楼,不过付之一炬。

 

茂苑殿火光弥天,寒轩即刻得了消息。只是火势太盛,宫众力阻寒轩近前。茂苑殿之上便是天若的麟游宫。茂苑殿位低,麟游宫势危,寒轩便上锦云阁,遥观火势。

“景颜果真困于殿中?”寒轩眉锁浓云,一对玉手,死死扣入窗沿之中。

“娘娘屏退宫众,只带崇兰入殿,想是那熙氏早有筹谋,四面门扉立时火起,娘娘未及脱身。”溪见离宫,此时枝雨立于寒轩身侧,惴惴道,“陛下息怒,已调阖宫侍众前去救火,亦已遣人前去通传大将军,想来不时便可到。”

内宫出事,梁勋有孕,此时唯有蓝泽在侧,见寒轩如此,只踟蹰道了句:“陛下……”

寒轩眉心微动,看向蓝泽,沉声道:“你说。”

“熙氏奸狡诡谲,纵观一夜,便知此局纵横交贯,不容小觑。此次焚火,困死景妃,看似为断陛下臂膀,殊不知,亦可有他用?”

寒轩闻言,眉间浓云愈重,沉吟片刻,厉声道:“枝雨,即刻将思澄氏移入溢寒宫,严加看管,不可有失。”

枝雨匆匆而去,寒轩立于窗边,不时有草木焦灰,随浓烟而来。

锦云阁往日那清风丽日,现下唯余烈焰灼心。

而宫中生变,那满院玉茗花,此时亦失了闲逸。

安之闻得响动,披衣起身,立于殿门,见东南方向浓烟滚滚,而宫中戍卫侍从,皆携水疾奔,便问身侧含莲:“哪里起火了?”

含莲道:“说是前朝茂苑殿延贵妃,为除景妃娘娘,才引火烧宫。”

安之面色沉定,若有所思:“寒轩人在哪里?”

含莲见安之直呼寒轩名讳,心下略有惶然,只愈发恭敬:“领宫大人今早奉旨离宫,如今无人主事,陛下便坐镇麟游宫锦云阁,亲自发踪指使,以观机变。”

安之闻言,喃喃道:“那个溪见出宫了。”

含莲不明就里,只附和:“是,臣下方才去探消息,仿佛见平日只侍奉内殿的枝雨大人,亦出了溢寒宫。”

安之默然良久,轻言一句:“这里离失火的地方也不远,溢寒宫地势高,我去避一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