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7章 珊瑚

自暴室而出,见晨光渐起,平晓清风,撼林而过;木叶摧发,渐敛残霞。

残局未收,宫中路有骸骨,满目疮痍。那雕舆幡盖,黼座广庭,不过掩于一片阴肃甲光之后。军众尚未退去,曜灼宫外,仍是重兵戍卫,刁斗森严。

因忧心骖尔,寒轩无意去天阙近前,溪见因是家臣,便在曜灼宫中理事,倒也一时不妨。寒轩心有戚戚,亦遣了枝雨,只身向嬉醉轩去。

“十月小春,此地香茵犹在,芳意长新,当真是风物极佳。”寒轩推门入殿,不见一个侍从,蓝泽独在殿中,袒襟而坐,其胸前一片糜肉,虽不算大,亦看得人触目惊心。寒轩明白,大敌当前,祈皇自不敢轻用饮食,唯有此法,才可一击即中。

蓝泽回首,亦生点点笑意:“伤心之地罢了。我不比你好福气。”

寒轩换了悯然神色,执手相语:“要你自残玉体,助我成事,实是有愧于你。”

蓝泽神情淡淡:“我不过是成全自己。其撒手人寰,我亦是解脱,来日便可清静了。”

寒轩笑语宽慰:“陛下恩旨,道你有社稷之功,准你外嫁。你的好日子,尚大有可期,休要早早图了清静。”

蓝泽却不置可否:“万事都难得圆满。只当外嫁他人,我便可君恩情浓,高枕无忧?怕更是焦头烂额,后患无穷。”

寒轩闻言,容色亦是冷寂,徐徐道:“我知你所指,当日为牵制熙氏,我谏言祈皇,将那纪厉翃疏嫁于魏穰逐轻。如今夫君获罪受制,萎靡不振,家中妻妾成群,鸡犬不宁,当真是我造孽。”然说到此,寒轩微转神色,复轻快道,“好在听闻芝鸢与青叡,却是一对荣谐伉俪,恩重情深。你若有意,亦可召二人回宫侍奉。”

蓝泽听其所言,似并未着心,不过喃喃道:“祈皇……陛下为其定了谥号。”

“是。陛下自要依制大殓,穷奢厚葬,来堵天下之口。”

蓝泽颔首:“人既已去,便无足轻重了。倒是有一事,你当留心。为防横生枝节,我曾着人盯紧后宫众人,今早宫人来报,那修嫔许是趁乱出逃,已不知所踪了。”

寒轩心头一紧,却因有千头万绪压身,无力多想此等小卒,只道了句:“内宫易主,事务繁杂,待我得空,再来细究此事。”

耳边传来几声鹰嘹,二人便有些默默。正此时,枝雨匆匆入了殿中,深施一礼,略显慌乱,对二人道:“娘娘,大人,宫中断水了。”

寒轩心头一喜,却不敢轻易露了心意,只问:“怎么回事?”

枝雨回禀道:“今日那人下了九幽柱,竟大开杀戒,将那百十汲水之人尽数击退,柱下死伤惨重,无人推轮,宫中便断水了。”

寒轩镇静道:“你且去回了陛下,本座即刻就来。”见枝雨离去,寒轩复道,“宫中有的忙了,我先告退,娘娘善自保养。”

离了嬉醉轩,寒轩传了车架,急急向曜灼宫赶去。

过重重兵甲,才入了殿门。殿内溪见早已跪在一旁,天阙端坐殿上,眉眼含怒。

寒轩却面生柔意,对溪见道:“你且将罪人带来,陛下要见他。再知会户曹,且引些牲畜到九幽柱下,宫中之水不可断。”

见溪见出殿,寒轩才绵绵对天阙道:“陛下有言在先,看他自己造化。如今他命不该绝,便是天意。”寒轩低眉婉转,悲意纵生,“他钟情于我,实非其人之过,不过是我造孽罢了。若我不来,又如何会入宫?如何会途径其所,与之相识?到底是我,误了他终生。”



见寒轩自伤,天阙自是心软,不忍道:“你无须自责。你若错了,那朕呢。”

听得天阙自称朕,寒轩心起微澜,面前之人,再不是那个观雨夜话,共行丹青之人了。所有温柔绮怀,自此之后,便只得尽数留于那柔柯阁中。

回神间,寒轩复敛容正色,低低道:“这九幽柱自开国便有,实是惨绝人寰,如今既已不堪再用,不如废此酷刑,亦少些冤孽。”

天阙沉思一刻,才松口道:“你所言在理。便命工曹前来检视,看可否自山上开泉引水,亦省去一道麻烦。” 

二人言谈间,溪见已将骖尔带来。骖尔披一件缁色宫衣,尚是大汗淋漓,气喘不止。其面中尚有血色,也不知是昨夜杀敌之故,还是方才御兽所伤。

骖尔看了眼寒轩,寒轩凝眉略摇了摇头,骖尔才满带不甘,跪于阶下。

“你可知罪!”天阙言辞清淡,倦意横生,语中倒不似责备,“你劫持领宫,意图弑君,伤及龙体;又暴戾宫闱,残杀宫人,致使宫中断水。凡此种种,该如何论处?”

骖尔傲骨铮铮,自不相让,只截然一句:“事已至此,便但凭处置,悉听尊便。”

见两人针锋相对,寒轩开口,楚楚一句:“今日之事,皆因臣为祸水,骖尔两度救臣于危厄,有性命之恩,臣不可不三求陛下。况何怪郎君偏有意,不知贱妾早托身。”

天阙面如止水,须臾才问:“得其此言,寒轩的心意,你当明了。”

骖尔听得心头如刀,只咬牙答了句:“是。”

天阙方缓缓道:“为免寒轩心头生憾,亦是为明示于你,于朕身前,你根本不足为惧。自今日起,世上再无骖尔其人,曾两度救寒轩于贼手者,名为磊绥安,乃其母家长兄。大事方定,当论功行赏,观其绩略,则可封个九城校尉。魏穰逐轻既已另有安置,萧遇又诸事缠身,恐难面面具到,你便在其麾下,以观后效吧。”

寒轩不意天阙如此,只切切看着天阙。天阙目光却不曾轻移,铿锵一句:“朕要让你明白,如此,便是朕待寒轩之心。” 

寒轩心头翻江倒海,浅浅答了句:“谢主隆恩。臣即刻便送其离宫。”

天阙不以为意,拾起手边书折,漫不经心翻阅起来,再不顾二人。寒轩则着人扶了骖尔,出了曜灼宫,暂入领宫司安置。

领宫司狭仄,一室而已,寒轩遣尽宫人,取来药酒,细细替骖尔擦拭伤口。

寒轩不敢露出亲近之意,不过如常语气问了句:“你是如何入的宫中。”

骖尔,如今应唤为绥安,经此一事,自是满面颓唐:“当日山中救你,那些人终是找上门来,我一人不敌,一路奔逃,混入军中。后随军攻城,听得宫人私语,唤领宫为磊氏,我才恍然大悟,当年是要将你送入宫中。我便脱群离队,在宫中遍寻,为再见你一面。”

寒轩闻言默然,良久才强撑淡然道:“你救命之恩,我定永志不忘。只是事态如此,你如今身居高位,可寻一贤良慧著之人,成天人之美。”

“你不必如此的……”绥安亦知轻重,故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只了了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寒轩亦生伤感,如今再听此句,那一身野气,与当夜爽朗笑声,都已不再了。

不敢多言他物,寒轩只道:“记住,如今你我是兄妹,你是我嫡亲兄长。”

绥安缄口,好在枝雨来传,道车架备好,二人便起身出门,寒轩眼见一架小车,送了绥安离宫而去。

 

天阙自即位,先替祈皇发丧,再登基践祚,匡国理政,平朝堂非议,安四方军将。待得时局稍定,便着人将家眷自西南接入京中。不过半月,天若与梁勋等人,便到了这玉阙之中。

是日天朗气清,博山云润,红梅初绽,芳浓风娇。天阙金冠朝服,意气风发,立于殿阶之上。寒轩伴于身侧,神色微抿,半是期盼,半是愧怍,只待与梁勋相见。

车架才入宫门,天阙早迫不及待,疾步下了殿阶。二人下车,天若一如当年,面色寒肃,冷若秋霜,鬓边一朵正红牡丹,更令其势压旁人。而梁勋随于其后,容色疏淡,面如皎月,婉态清癯,似别有清愁。

天阙大步流星,行至二人身前,满面喜色,开口道:“你二人一路辛苦。”

天若不过颔首,梁勋却婉言一句:“多谢陛下挂怀。”

寒轩亦到驾前,一脸笑意,对众人道:“一路风尘颠沛,陛下早已备下佳筵玉馔,且入殿再说吧。”

天阙便伴天若行于前,寒轩故意迟了几步,回身间,对上梁勋双目,只愧意陡生。然梁勋不过轻拍寒轩素手,面色浅淡,不曾多言。

入了殿中,众人依次落座,天阙却不耐缛节,只兴致勃勃对天若道:“朕已有圣旨,你我二人之母,皆追封皇后,姐姐自然是长公主。不过封号仪制,尚需礼曹定夺。”

天若含笑应允,寒轩见梁勋目光黯然,便忙对天阙道:“娘娘入侍已久,陛下羁旅营寨,亦当好生补偿了。”

天阙思索片刻:“便封为昭妃吧。”

顷刻间,众人心下皆是明白,寒轩更是心起秋风,不能自已。倒是梁勋自己开解,恭敬道了句:“谢陛下。”

寒轩不肯放过,追道:“宫室与头冠,陛下当花一番心思。”

天阙笑道:“在府中时,曾见勋儿临帖,记得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实是妙绝,便将西苑主殿,改为顾缘殿,供勋儿起居吧。勋儿清婉内秀,头冠不宜张扬,便取青玉,打一只顾盼青梅冠,想来必合勋儿性子。”

如此一言,众人起身相贺,复宴饮开去。殿中便又是一片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景。

然寒轩心头不豫,酒过多巡,见梁勋不胜酒力,便禀明天阙,伴梁勋离了殿中。

转过回廊,出了主殿,二人向后院山石错落中行去。待得人迹罕至,寒轩只难抑珠泪,殷殷道了句:“是我不好,苦了你了。到底是我一时气短……留你一人于府中,吉凶难料,无所依傍,倒不似我,若出事,好歹有条退路。我真是该死……”

梁勋倒是波澜不起,安然道:“无事的,你我已经试过,那边分秒未动,我畅游此间,倒觉得新奇安乐。”

“我听府中人道,他未曾与你同宿。我只又怕你孤苦,又恐你为难。只怪我思虑不周,行事鲁莽……到头来既不曾探得其真意,反教你我身陷泥淖,不可脱身……我真是糊涂……每每收到你来书,我都只觉对不住你……”

寒轩啜泣不止,满面愧色,梁勋倒是温然替其拭泪:“我来此间,不过为了帮你。如今可全身而退,岂非更是幸事?我本无意于他的。”

“你若想回去,我不日便可寻个由头。你若想留于此间,你我亦可好好打算。”

“且先留着吧。这一场大梦,我尚未做的满意。”梁勋强颜一笑,“倒是你,常伴君侧,虚实轻重都要当心。”

“如今的日子,总好过烽火连天的时候。当时以为你我可互为援引,未雨绸缪,不想一路上,亦不曾有何枝节。”

“其实……”梁勋一时眉起微云,“罢了,那思澄平与公主渊源颇深,互有往来亦无可指摘,怕是我多心。”

 

春去秋来,流光如水,转眼便到了第二年夏末。

天阙去岁十月十九入主玉阙,此间励精图治,勤勉政务,待到春日,便已得三军整肃,国政兴畅,朝堂无波,四海生平。正因国泰民安,朝臣便置喙于内务,常提立后之事。然于无人处,天阙与寒轩相对,屡屡提及,寒轩一再婉拒,天阙便亦作罢。

朝中河清海晏,内宫更是风平浪静。天若赐居麟游宫,避世而居,甚少露面。天阙为示其善待祈皇遗孀,后宫之事,若需上殿决断,则皆托赖蓝泽。数度亲贵宴饮,皆由蓝泽主事,可为天阙,博一美名。

然一介太妃常抛头露面,众人口中自有龃龉,无奈梁勋只道不堪理事,数度推脱,天阙便不欲强人所难。长日中,梁勋安分守己,幽居于内。天阙虽不曾留宿顾缘殿中,却常唤其为伴,观山品茗,对弈为乐,外人眼中,尚不算凄凉境地。然寒轩明白,此中辛苦,唯有其人,才可冷暖自知。

外臣之中,绥安可谓平步青云。为避嫌隙,虽与寒轩同居一府,绥安倒甚少与之照面。因其得力,天阙便擢升绥安为九城提督。兼有萧遇为镇国将军,内外皆是英将,国中则固若金汤。

或因公务日紧,绥安与寒轩皆是自顾不暇,则更可相安无事。天阙最是沉得住气,大半年过去,也不曾过问。

到了夏阑之时,宫中张罗起天阙生辰,因是登基后第一个万寿紫宸,便欲隆而重之,以示天威,寒轩为得此事,只早出晚归,愈发忙于往日。

一日早起,轻启雕窗,慵整纤手,见窗外虹桥之下,有乱红飘砌,便知秋至。

于那髣髴阁上,寒轩对镜梳洗,淡扫蛾眉。忽而听得马蹄声声,遥遥一望,才见秋阳之下,绥安神采奕奕,坐于马上。

寒轩心起惴惴,只草草妆饰,束服挽髻,一身水色宫装,头上一顶踏雪寻梅冠,神色谨肃,款步下了小楼。

“哥哥今日怎么来了?”寒轩面含霜雪,不敢露半分殷勤。

“我见你多日夜半才归,又日出则起,恐你辛苦。想了多日,只想来送送你。”绥安似有羞赧,小心答道。

寒轩不便发难,更是见其战战兢兢之态,心下多有感怀:论体贴关顾,天阙自是不如绥安。然其心头自是明白,想占尽春风,不过是自寻苦果。

二人久立不语,都有点点尴尬。寒轩心头一软,只身上了车内,紧闭门扉,由得绥安策马,带这一架小车,缓缓向玉阙而去。

宫道之上,有一道急弯,行到此处,寒轩轻起车帘,见绥安背脊如山,恍如当年。

道旁一棵银杏,已生点点黄叶,翩然落于绝壁之下。寒轩见此,不觉心意舒弛,又见那晴空丽日,黛山微云,连日疲累,亦稍稍化解。

到了穹汉门,绥安翻身下马,欲扶寒轩。寒轩顿生惶恐,悄然避开,自己下了车来。环视四周,见零星几个宫人,不觉心起浓云,不知此景,又要生多少是非。

未曾想到的是,绥安不仅不知回避,更是上前一步,敏捷将一物,生生塞入寒轩袖口。

寒轩眼波一横,却撞上绥安一抹温柔:“你救命之恩,我从未谢过。我看了多日,唯此物最衬你。”

寒轩又气又恼,只不敢发作,转身便去。更不想几步之后,绥安扬声一句:“我最喜欢朱红色,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纵是恼羞成怒,寒轩却未回头,不过加紧脚步,入了穹汉门去。

溪见居于宫中,此刻正候于门内,见寒轩来,更兼一脸薄怒,不禁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寒轩微收神色,平复心绪,强道了句:“我无事。”

溪见不敢追问,只道:“陛下昨夜于顾缘宫与娘娘对弈,时至半夜,还是未有留宿。”

“你有心了。”寒轩低眉,“宫中琐事,千头万绪,我难免力有不逮,陛下清听,还需你多留意。”

“是。御前我自当周全。”

“还有一事,你亲自去办,万勿张扬。”寒轩自袖中取出一纸,溪见接过,当即纳入袖中,“今年陛下万寿,我想送把短刃,其多缀珠玉,华贵异常,我多年前曾得一见,只是世异时移,不可再得,我画了张图,差可相拟,你且请宫中巧匠,为我打一把吧。”

溪见诺诺,便退身而去。寒轩则转过宇禁阁,到无人处,才将那袖中之物取出查看。

一顶小巧的冠,由红珊瑚制成,那红色暗沉,沉稳饱满,触手生温。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叫移作上阳花。’”寒轩苦涩一笑,“此珊瑚非彼珊瑚,他到底不曾读过什么书,哪知其中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