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6章 易主

回宫不过十数日,天阙便已渡过漩水,直逼京畿而来。

风急雁行吹字断,玉壶一夜冰澌满。时入十月,凛寒初至,天阙行兵如奔,十八日夜,便已兵临城下。皇帝只紧闭宫门,负隅顽抗。

皇帝坐守殿中,寒轩亦不得暂离,由得来报之人络绎不绝,然其所言情状,却教皇帝愈发心凉。

寒轩听得战事惨烈,便谨言道:“宫中戍卫,连日宵衣旰食,臣记得南来上贡,有一品银篦茶,茶味极浓,不如将其取来烹好,送上城垣,为将士提神,以慰军心。”

座上皇帝早已焦头烂额,坐立难安,便无暇细想,随口道了句:“就这么办吧。”

寒轩一阵欣喜,转身将去。此时却听廊后有人,款步而来。待到近前,才知是蓝泽。其一身浅葱色,宝珞珠玑,翠翘银环,莲步生姿,楚楚行来,似有春气袭人。

“贼寇逼宫,风雨动荡,臣妾心悸,来见陛下。”蓝泽言罢,婉身下拜,一时珠泪阑珊,连眼角飞霞,亦成落红之色。

“哎——”皇帝长叹一声,紧锁眉头,“如此无用!来便来吧,到朕身边来。”

寒轩乖觉,便道:“既有昀嫔娘娘侍驾,臣下便先行告退,料理劳军之事。”

才出殿门,寒轩对德驰殿殿外宫人道:“今日情急,领宫司之人尽在宫墙之上,本座手下无人可用,尔等且随我入库,去寻那银篦茶。”

宫人迟疑一刻,见寒轩面色如铁,不容置疑,只好诺诺相随。

而德驰殿内,皇帝虽忧心战事,恓惶不已,可蓝泽一得近前,那通体暖香,只冲得皇帝神思疲怠。皇帝本就惕怵多日,不堪其累,蓝泽甫柔意相亲,则更难自持,终是萎靡道:“到了此时,朕才知,后宫嫔嫱之中,唯你最知解朕忧心。”

蓝泽笑了一个圆满,答道:“若真如此,臣妾万古无憾了。”

皇帝苦苦煎熬,神思纷乱间,只念念前方战况。然蓝泽奇香萦绕下,再不得正清明,蓝泽美眄微动,看得窗纱之后,有羽林戍卫,披坚执锐,守于殿外。皇帝会意,正迷乱间,扬声道了句:“尔等且先退下,去向领宫讨一碗银篦茶吧。”

诺大的殿中,唯其二人,伴这红炉画阁,锦帘凤炬,宝香箫局。

“已到如斯地步,人生苦短,陛下不如与臣妾尽欢。”蓝泽巧笑生光,一对玉手,十指生寒,轻巧揽上皇帝脖颈,教其更意乱神迷。

皇帝只反身将蓝泽压于身下,如虎狼扑食,扯开蓝泽衣袍,纵情吻噬,自香腮而下,蜿蜒秀项,直到胸口那一片雪肌。

然不过一瞬,那欢动便凝住。

皇帝抬眼间,嘴角有一抹暗红,嘶声一句:“你……”

蓝泽往日低婉谦顺,此刻恍如窗外十月飞霜:“是,臣妾便以此毒,解陛下此生国政烦忧了。”

皇帝再不能言,呕了几口乌血,便眸光黯然,顺势倒坍,横于蓝泽身侧。而蓝泽那冰肌玉骨之上,尚有一抹鲜妍血色。

蓝泽仰首,任由眼角残泪悄然入鬓,缓缓起身,自架中取过一壶烈酒,只浇了自己满襟。酒液将血污略略洗去,才见蓝泽胸前,已有一块溃烂伤痕。

其强忍切肤之痛,一把推开皇帝尸身,自其怀中摸出玉玺,在那残灯之下,将玺绶盖于袖中一锦缎之上,自此,降书便成。

出得殿外,早不见一人。殿阶之上,不过横斜数个侍从,皆中了茶中之毒,浑身麻痹不得动弹。

举目而望,暮云凝寒,冷月凄清,霜夜如斯。

 

而寒轩自出德驰殿,便遣尽内禁宫人,一一将茶汤送往城墙之上。盏中有漫毒,待众人饮下,过了半晌,才觉四肢无力,不得自主。

见得事成,寒轩亦回德驰殿。此时殿中唯剩一具尸骸,不见蓝泽踪迹。虽有心忧,然有大事未成,便无暇去寻蓝泽,只整顿衣冠,灭了灯烛,静待天阙长驱直入。

隐隐听得远处有崇呼山啸,杀敌之声。然重檐之外,那气壮山河,亦成烟涛微茫。

一座冷殿,暗牖空堂,寒轩孑立后殿。其着一身石青宫装,戴流云惊凤冠,幽光之下,有点滴残明,印得寒轩玉面,如清晖照雪。

寒意渐起,寒轩足尖冰凉,便忆及初到那一日,赤足踏于迥秀轩上,亦是此般滋味。

忽而耳边听得风动,寒轩心起惴惴,回身去看,却见一道寒光,晃得寒轩魂飞魄散。

回神之间,眼见一缁衣之人,持一柄长剑,向寒轩杀将而来。寒轩下意识向前奔逃,一身跌跌撞撞,入了大殿之中。然一眼扫去,更是恛惶无措。只见大殿四角之上,各有一缁衣武者,手持剑刃,身形刚健,正蓄势待发。

“来者何人?为何要谋害于我!”寒轩见无路可逃,只故作镇定,大喝一声,一只素手,正颤颤巍巍,抹上那一顶银冠。

“你自己心中清楚。”不想有一语如惊雷,自头顶传来。寒轩抬首,才见一柄冷锋,正从天而降,直指命门。方此时,殿中匪人亦围攻上前。寒轩自觉插翅难飞,束手无策,只僵于原地,涕泗纵横,无奈赴死。

方此千钧一发之际,寒轩只觉眼前一黑。才知是一人身影,纵身一跃,自其头顶飞过,生生遮住了那剑影刀光。

待其落地,才见头顶匪人,颈间血流如奔,顷刻便僵死于地。泪眼婆娑间,才看清身前之人,寒轩胸口,顿起骇浪:七夕之夜,青霄云底,深林之中,那一身野气,复又立于身前。

“是你!”

“难为你还记得。”骖尔一抹浅笑,侧首看着寒轩。

未及多言,寒轩复惊呼一声:“骖尔!”

骖尔立时回首,才见殿中余匪,正一拥而上。其再无多言,一手护着寒轩,一手持剑,与之酣战不休。

其招式迅猛,成龙虎之势,不过一时,便有两人不敌,死于骖尔剑下。余下两人,见骖尔眼中血性,自知不好,便向后殿逃窜。

骖尔顺势追击,然不意耳后寒轩声嘶力竭一语:“骖尔!”

顾盼间,只看得月华如练,透明纸而下,佳人一身寒素,身形孤瘦,不盈一握,面中失魂落魄,珠泪阑干,红妆湿尽,更教人生怜。

“等我。”骖尔微生笑意,恍如当年,星河之下,那满面恬然。

再不可多留,骖尔奋身而去。独留寒轩一人,听得殿外扰攘兵戈,亦是隐约到了身前。

 

恰如寒轩耳闻,内禁之中,天阙势如破竹,已领兵众,渐渐杀至主殿。

自穹汉门而入,天阙一路策马疾奔,终是见得那德驰殿。德驰殿灯烛黯淡,了无光彩,似已束手就缚,再无生气。

萧遇跟着天阙,纵是年少,面上青涩却已被重重血迹打的斑驳。

“何人?”萧遇大吼一声,策马离队。天阙定睛去看,只见夜色之下,隐约几个黑影,正匆匆潜行。暗影之中,似有一抹浅葱色,于黑影中挣扎顽抗,嘶声呼号。

萧遇持一柄长铩,携风带雨,正杀入其间。几柄长剑迎来,短兵相接,星火迸溅,才知力道之深。而那一抹浅葱色,只退避一旁,跌坐于地,于湟夜中,愈见袅袅动人。

思澄平亦伴于侧,见萧遇那边战事焦灼,便跃马于前,先向德池殿而去。

其方入前院,却不想一片震天怒吼,便看殿基之下,百十精兵,持剑戟而来。德池殿非正殿主宫,前院不甚开阔,唯有头阵入得,萧遇亦已离散,思澄平看四周兵勇,亦只百十来人。

“众将小心,有伏兵!”思澄平怒吼一声,却看两边厢房之下,伏兵涌出不绝,一时大骇,额汗顿生。

不及多想,那边伏兵已杀到近前,思澄平一刻失神,更被一声哂笑惊得背脊生凉。

“思澄伯父,别来无恙。”说话那边,是魏穰逐轻。其亦不过弱冠之年,身姿朗逸,面如冠玉,眸如星耀,英气逼人。然观其运兵于手,如走游龙,便知其矫健,精于武艺,绝非文弱之辈。其策马持剑而来,见思澄平不备,则挥剑劈头而下。

思澄平横刀相迎,却不想逐轻力如排山,思澄平座下之马,竟失了前蹄,扑倒于前。思澄平滚落马下,逐轻一刻不怠,挥剑相向。思澄平只得翻滚于地,勉强抵挡,甚是狼狈。

逐轻剑法不俗,招招直达要害,好在时有将士上前解救,虽也是一一被逐轻戮于刃下。众人纵是不敌,却能使逐轻一时□□,思澄平得有喘息之隙。

方此一隙,思澄平看这院中,只见得肉薄骨并,肝髓流野,众人皆是槊血满袖。伏兵精锐,而义军已鏖战多日,不分昼夜,自有几分疲累。眼看院中打斗,是伏兵占上风,这边麾下,已折损十之三四。

思澄平方勉强站起,逐轻便复逼来,形如蛟龙,剑如虎狼,不留一丝破绽。

眼看思澄平已无路可退,逐轻一招力猛,竟挑飞思澄平手中宝刀,只剩这老将一人,赤手空拳,进退维谷。

思澄平心中惧极,却亦不愿束手待毙,连连欠身躲闪,奈何气力不支,不过几招,便知难敌狂澜。

正是眼中一黑之际,只看檐上飞下一人,一身靛色,蒙面持剑,落于二人身前。

魏穰逐轻有一刻滞缓,那靛衣之人却不由分说,攻势迅猛。霎时间,局中攻守相易,魏穰逐轻却只得连连退步,自顾不暇。

那靛衣之人剑法不算精妙,然魏穰逐轻似心有杂念,神思恍惚,功力徒减,几招之间,反落于下风。

此时萧遇领兵而入,这边伏兵便溃不成军。魏穰逐轻更是心中难安,手上锋刃翻飞不止,目光却遍及院内,看一众尸骸横斜。

正出神间,不想眼前一晃,才察觉思澄平已拾起利刃,架于自己肩上。

回神再看,那靛衣之人,却不见了踪迹。

 

见萧遇与思澄平二人在前院迎敌,天阙便单枪匹马,冲杀数人,径入了德驰殿后堂。

“寒轩!寒轩!”天阙下马疾行,穿堂过室,于这满室昏晦中,寻那寒轩清影。然只见得此中四下无人,唯有玉壶银箭,釭花烛龙。天阙渐行渐缓,不觉一时驻足。

倏忽间,只觉有一丝寒意,陡然生于背脊之间。细辨去,才知有把短刃,正抵在身后。

“寒轩?”天阙察觉异样,方才那昂扬喜色,亦化为冷露,迎月华而泻。

“是。”寒轩声如寒铁,截然道。

“你这是为何?”

“入宫参选,间祸军务,斗败重臣,兼之刺驾谋权,你所托之事,一件不差,我皆做的圆满……”寒轩目色苍茫,顿了许久,才痛心道:“你可曾想过,一夕柔情,当真换得来我舍生冒死,甘之如饴?”

天阙默然良久,才哀叹一句:“你亦有江山之志?”

“我要这江山何用。不过是梦碎心伤,不甘落寞,要拖人下水罢了。是我自欺欺人,庙堂天下,哪是我一介痴人,可以比堪。当日在府中,你我剪烛夜话,诗词相喝,我只当是两情相悦,你一颗心,我亦算是得到。深宫日久,观其事态,如今我才清醒,你心之所系,乃纵横捭阖,江山四海。倘在闲时,我可聊作陪衬,若得其用,我尚可身先士卒。然你一颗心,我却从不曾得到,亦再得不到了。”

寒轩心下痛极,泪意不绝。只一手持匕抵着天阙,一手颤颤行走,欲去摸那修罗刀。

尚未摸到,却听得天阙沉声一语:“修罗刀之事,你只当我全然不知?”

寒轩心头顿起惊雷,手中力道,立时弱了几分。

“当年贼人杀入府中,为保母妃性命,父王才令其忍痛退身,抛家弃子,归于来处。你只当那柔柯阁之事是何人所为?我唯有入主玉阙,匡合四海,临至尊之地,才可暂避其锋芒,保得你万全。”

寒轩洞心骇耳,瞠目结舌,不可作一语。只听得天阙继续道:“若如你所言,父王遇害,非先帝与熙氏所为,你试想,尚有何人,欲取父王性命?我疑心估量,怕是其欲逼父王,道出此物下落。”

此间极静,连那远近行兵之声,亦渺然暂退。唯有天阙之语,充盈满室,震人心神。

“若非为了保全于你,我要这天下何用?”

忽听得那匕首落地,一声脆响。寒轩亦委顿于地,不敢看天阙双眸,只是怔怔,黯然自失。

天阙却一把抱住寒轩,恳切道:“我当年所言,绝不相负。在我心中,你自是重于天下的。”

二人相拥良久,凉夜之中,天阙怀抱,愈发温热。而寒轩却觉一颗心,历尽磋磨反覆,早已尽碎,胸中只是空无一物,唯有哀凉,充盈其间。

寒轩明白,是是非非,自己再也理不清、辨不明了。其实并非世事纷杂,毫无头绪,而是自己一颗心,彻底乱了,洞影烛微,瞻前顾后,步步为营,都再做不到了。

听得殿外响动,寒轩轻轻放开天阙,天阙会意,便携寒轩,缓缓向前殿行去。战事方歇,尚有千头万绪,需天阙处置,此时自是无暇儿女情深。

然方行几步,寒轩只觉有一缕寒光,挡住了天阙侧颜。那锋刃之上,尚有残血,只定定架于天阙肩上。

“我并非来夺你天下,我只要寒轩。”寒轩明白,那是骖尔。

只见天阙气定神闲:“奈何我今日所为,亦非天下,正是寒轩。”

“你我两虎相争,且看谁身强爪利,可更胜一筹吧。”

骖尔将剑一横,正欲割吼,天阙却徒手一把握住那剑刃。立时鲜血沁出,滴于寒轩石青色宫装之上。

“天阙!”天阙尚面不改色,寒轩却霎时间慌了手脚,回首横目看向骖尔,见得骖尔神色坚定,目光灼灼。

却不想,天阙大喝一声,一把将那长剑折断,只赤手空拳,扑向骖尔。

二人纠缠扭打,寒轩无计可施,唯有跌跌撞撞,随于两人身后,见其一路打到门边。天阙怒吼一声,一拳挥去,将骖尔摔出门外。而思澄平此时正携人马,向后殿而来,见此情状,兵众敏锐,瞬时间便有十数利刃,架于骖尔身前。

 

自此一役,以大捷而终。天阙入住玉阙,更将降书昭告四海,只道先帝自知无能,禅位让贤。除此粉饰,天阙更将其风光大葬,崇以尊号,称为祈皇,便得稍平朝中诽议。

而当日残夜欲晓之际,寒轩与天阙二人,独对于主殿曜灼宫中。天阙略作梳洗,换了龙袍,以朝冠束发,端坐殿中。寒轩衣袍,经一夜波折,早已尽是血污,此时则换了一身水色,亦不再戴流云惊凤冠,改作一顶踏雪寻梅冠。

想是几回情势翻覆,寒轩略有赧颜,故不曾开口,只默默替天阙包扎手上伤处。

天阙见此,脉脉看着寒轩,柔声道了句:“我不怪你。”

“我心上过意不去。”寒轩沉静道,不曾与天阙相视。

天阙见此,更是生怜,只道:“待得万事稍安,宫中清晏,便可立你为后。”

寒轩却一时冷寂,自伤道:“我非毓质名门,无倾国之貌,高世之才,还是做这领宫,料理琐事,来得安心些。”

见寒轩如此,天阙便不再劝:“不急,且容你想两日吧。”

寒轩不语,二人复又默然。晨光欲起,一片溟蒙,那错彩描金,画栋雕梁,都是一片晦暗。天阙头上金冠,起点点光晕,只将起面中风尘劳顿,照得一片堂皇。

不耐二人缄默,天阙出言开解:“思澄平方才来过,只道戎马半生,大事已就,其可功成身退,欲返故里,颐养天年。我准了他。”

“那样便好,亦少一重忧患。” 

“可他临走之前,力保魏穰逐轻,我许了不杀他,旁的尚无定夺。”

“魏穰逐轻不过尽忠,何曾有错。”

“本意其只知儿女私情,不想竟瞒天过海,排兵布阵,杀了思澄平一个措手不及。如此奸狡诡谲,如何敢留。”

“我倒以为,他是多谋善断,衷心护主。不让其掌权便是了,别可惜了个人才。倒是听你所言,阵前杀出一身靛色,实在蹊跷。”

“已着人去查,尚无眉目。”天阙思索一刻,才道:“魏穰逐轻是有些智谋,你我小觑了他。便避其所长,磋磨历练,先入了礼部,打点些缛礼烦仪吧。”

寒轩点头,复想起今夜自出德驰殿,便再未见过蓝泽,不觉提起:“昀嫔蓝氏实有大功,你当如何打算?” 

“他亲弑昏君,拿到降书,算得社稷功臣。就保留尊号品阶,准外嫁,让他自己去择一个吧。”

“当是如此。”问罢蓝泽,寒轩眼中更生情愁,只行语迟迟,思虑良久才问:“那……骖尔呢?”

天阙抬眼,直直看向寒轩,目色如海,苍渺无极:“寒轩,你当明白,他有杀我之心,更有夺妻之意。我若轻纵,来日祸起,你当如何?”

寒轩不知作答,只低低道:“好歹其曾两次救我于贼手。”

“两次?”

“昨夜之中,先帝命殒,我独在德驰殿中等你,不想受人埋伏,险遭截杀,好在其及时赶来,才救下我一条性命。”

天阙闻言,只无奈道:“既是如此,便留条生路,赐九幽之刑,看他自己造化。”

“多谢。”寒轩神色黯然,微微欠身,只身出了曜灼宫而去。

 

骖尔压在暴室,地处北苑之中。寒轩一路走来,只见满目囚牢刑具,锈迹斑斑,血渍重叠,不觉心生畏惧。

行至深处,才见骖尔,被五花大绑,囚于其中。骖尔鬓发飞乱,晨光里,面目看不分明,然那一对明眸,却更摄人心魄。

寒轩心意浮沉,顿生苦涩:入宫路上,正是他□□精益,才救自己于匪手,昨夜之中,又是他一柄青霜,拣回寒轩一条性命。每逢危急,皆是他救人于水火,而天阙,总是不在身边。天阙欲以天下为牢,护寒轩于玉阙,而真正护得其周全的,却是草屋之上,与寒轩共话鹊桥的一介莽夫。

寒轩沉湎旧事,久不发一语。见此情状,身畔枝雨只轻轻唤了句:“大人。”

神思归位,寒轩掩好神色,徐徐道:“陛下赏了九幽之刑,说看你自己造化。”

“九幽之刑?”骖尔略生惮骇,切切看着寒轩。

“九幽柱直通山下,柱底皆是重犯,平日里推动水轮,汲水上山。为促其劳作,连年来都有用药,其中之人,便渐渐迷了心志,沦如鸟兽一般。因常年不沾荤腥,常有恃强凌弱者,丧心失智,杀人来吃。故这九幽之刑,亦成极刑。再勇猛的武夫,也架不住百十个发了性子,磨牙吮血的野兽。往往人一投下去,连挣扎都不会很久,转眼间便一堆白骨,他们亦算是开斋。”

骖尔眉峰蹙起,满面生悲,只怒道:“如此惨绝人寰,尚是恩赏?”

寒轩不紧不慢,继续道:“这九幽之刑,尚有个规矩,只是常年未得用上。十二个时辰后,宫人将去收尸,到时若能酣战不死,则可得赦。”

见骖尔不语,寒轩话锋一转,婉生柔情:“也罢,白说一句。人之将死,你可有何遗语,可交代于本座。”

骖尔见寒轩眸光微动,自明其意,便扬声道:“我尚有几句话,要与大人单独讲。”

身旁枝雨犹疑不觉,为难道:“大人……”

寒轩神色如常:“将死之人,且还绑着,无妨的。”

听此语,枝雨便领人略退了几步,寒轩缓步上前,停于骖尔一步之遥外,耳语一句:“我不可让你死。”

骖尔幽微一抹苦笑:“我亦是贪生之人。”

“我问过宫人,下九幽柱,有一只铁笼,奈何年久失修,栏槛多处锈蚀,你且蛮力取了一根,可略做帮衬。”寒轩余光扫过,趁人不备,将一药丸塞入骖尔衣襟之中,“此物乃雄黄,若是不敌,可嚼碎了喷到那些人身上,许能略减其兽性。”

寒轩垂首,一句不忍:“别怕,其长年累月于斯,日夜劳作,不得饮食,早是不堪一击。往日枉死之人,多是心头惊惧,仓皇无措,才予人可乘之机。”

骖尔颔首,再不多言。寒轩回身,淡淡一句:“带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