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5章 暖帐

玉轮飞碧落,银幕换层城。

自皇帝归于德驰殿,寒轩与蓝泽二人,便同至穹汉门,欲送二人离宫。

小庭人静,玉人相对,风露微冷,更教素娥恨生。桂影之下,醺脸醉红尚在,髻鬟还偏,奈何仙梦难留,唯剩云水萧寒。

蓝泽与芝鸢执手垂泪:“此事终因那枚玉佩而起,是本宫对不住你。本宫多年郁郁,方要起势,你却要走了。”

芝鸢凝噎不语,只略摇摇头。

寒轩立于几步之遥,青叡满面颓然,立于其畔。寒轩不动声色,不过浅浅道了句:“要记得对他好。”

青叡深深点头。见蓝泽终是息语,才伴着芝鸢,出穹汉门而去。

秋夜澹荡,寒凝残焰,只照得二人身影颀长,更添凄凉颜色。蓝泽立了良久,终是回身向内,行至寒轩身前。

寒轩怅然道:“终是我对你不住,为助我共成此局,却教你痛失羽翼。” 

“将兴大事,你我本无路可退,只恐来日风高浪骤,亦将牵连于他。故送其离宫,倒教我心安。”蓝泽语气如常,“只是不知强牵姻缘,可会教其误了终生。”

“若真二人不谐,待得功成,可再做打算。”寒轩心中暗叹:青叡看芝鸢的眼神,恰如自己看安之,想来此情,必不成梦魇。然心念一转,纵自己痴心尽付,与安之,论亲疏远近,尚不过略强于陌路之人。

见寒轩默默,蓝泽只道:“你亦将出宫,一路多保重。”

寒轩敛容而笑:“娘娘亦善自将息。天阙到了岘山,想那风来之日,必不久矣。”

秋露愈重,蓝泽久立风中,面色有点点苍然,寒轩目送其上辇,自己亦乘车架,匆匆下了御山。

车声上路,绣帘微开,只看一轮皎月,伴淡云疏星,正含羞窥人。耳畔有远钟落叶,征鸿寒鸦,夜中极静,连那桐枝垂露,亦是声声入耳。

山行半晌,终是到了府中。见钺叔正候于庭中,寒轩面色沉定,截然道:“宫中只可暂别十日,此去岘山四百里,不知可否如期归来?”

“王妃放心,途中馆驿已悉数打点妥当,更多备嘉骏,供王妃替换,必是万无一失。”钺叔已在马上,身畔一匹良驹,骨竦筋高,騄耳骅骝。

寒轩目中微有涟漪:“王妃?”

“王爷吩咐过的,此后军中府上,一应称王妃。”

寒轩含辞不语,心下五味杂陈。溪见亦在府中,见此情态,只缓步迎来,为寒轩披了件玄色大大氅,从头到脚,遮得一丝不漏:“宫中若有传召,便称大人偶染时疾,恐妨圣驾,只可避居修养,不便入宫。”

“一切有劳。”寒轩颔首,跃然上马,只随钺叔,自角门奔离。

九衢双阙夜苍苍。城中万籁俱寂,唯有更声点点,近坊府宅,尽闭门扉。策马其间,隐隐听得,那重屋之外,有笙歌阵阵。灯火远近,疑争煊丽,歌韵高低,竞起风尘。寒轩心起波澜,那秦楼歌笑,欢愉声色,到底不如柔柯阁上,那一点柔意在眉。

可那绣幕春深,不过渐渐消逝,眼前唯迢迢路远,长亭短亭。

 

三四日弹指一挥间,每日行马七八个时辰,寒轩不辞辛苦,马不停蹄,只踏着来路,向那辕门严帐而去。

晴空杳杳,长路悠悠,满目枫落河梁,淡烟衰草。到底不似来时,眼中尽是清夏幽景,沃野葱茏。

行了多日,还有不过二十余里,便是天阙帐中。寒轩却一时停马,要休于馆驿,不欲直入营中。钺叔不敢违逆,合衣睡在外间,由寒轩一人阖门而居,唤了汤浴。

三更刚过,寒轩复整衣冠,欲再启程。二人身驰骏马,如两支锐矢,刺破一片静夜,卷起满径风尘。

为掩人耳目,二人小心自角门入得营中。只见三军严整,旌旗高展,销金帐下,一片剑戟森森。

轻起帘帷,见一盏孤灯之下,那天阙当日温润眉眼,亦生了沧桑。天阙一身戎装,正执卷灯前,鬓角几许乱发,添了消沉之意。

寒轩心头风起,见天阙面中支离,那疑云盘桓,空闺之怨,皆转生不忍,连长日眉目疏冷,亦华为柔意似水。

“天阙。”寒轩切切唤了句,便依依行入帐中,立于天阙身前。

而天阙目中,顷时一扫黯然,如绽春枝,只迎上前去,一把将寒轩揽入怀中。天阙解开寒轩大氅,才见那一身玄色下,有一袭素衣,点点幽兰,生生翠竹,如芙蓉初绽,教其心潮难止。

“是这件幽兰友竹。”天阙唇边笑意难收,低头深长一吻。寒轩不曾闪躲,只沉溺胸怀,一尽相思。

因在营帐,又居山麓,夜来寒起,朔风猎猎,飒飒有声。二人娇声耳语,不过掩于那阵阵金柝与逡巡军士的足音之中。

春潮方退,天阙更生点点倦意,只含笑拥着寒轩,由得那淋漓汗珠,散于秋寒之中。

夜阑人静,寒轩枕于天阙臂上,香汗未消,柔声道:“你羁旅营寨,日渐憔悴了。”

天阙笑道:“我无事。欲成大事,当筚路蓝缕,不畏艰难。况我又非初入营寨,一路告捷,日子不算难过。只是你在宫中可好?”

“好与不好,我此刻都已在你枕畔了。”寒轩慵懒一句,抚过天阙肩头,“勋儿可好?”

“他性情和顺,行止合宜,姐姐甚是喜欢。”

听得天阙一句,寒轩不觉心冷。到底是自己一时脑热,才引得梁勋久处时艰。入宫数月,虽与梁勋偶传鸿书,然其不过寻常之语,并无疑窦。可稍理神思,更忆及延贵妃之语,寒轩不觉愈发齿冷,事态未明,不可轻断。寒轩终是自责,自己凡沉温柔乡里,便乱了神思。持心而论,当日所虑,或真一语中的。

额汗微收,面中春红亦散,寒轩转过身去,背对天阙:“尸首……是如何回府的……”

天阙脸上亦染霜色,长叹一句:“光天化日,曝于府门。”

寒轩迟疑一刻,只小心道:“我入宫数月,听陛下与熙氏口风,似非其二人所为。”

天阙一时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道:“父王已去,三军既出,不可回头。你即探得如此,便无须深究了。”

寒轩却愈发犹豫,终还是问出了口:“天阙,若你父王未出此事,你当以何出兵?”

天阙不意寒轩此问,只道:“父王若得平安归来,我又何须出兵?”

寒轩亦沉默良久,才幽幽一句:“天阙,人云‘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天阙眸光一暗,温言道:“寒轩,许是你入宫日久,连日定计成谋,落得杯弓蛇影,多疑多思了。”

方欲搂紧寒轩,却不想寒轩轻轻挣开,哀哀一句:“但你到底,是为了‘大事’,将我舍了出去。”

寒轩下床,细细穿戴整齐。天阙看寒轩那一抹清影,略有诧异,只慵然起身,坐于榻边。

“陛下遣珩骍王妻子为质,命其领京畿十五万人马击你于漩水。熙氏已倒,其好大喜功,又生掣肘,你做好筹谋便是。”

“思澄平老成持重,身经百战,我意下令其正面击杀,再遣萧遇,领精骑突袭,烧其粮草,断其后路。”

“军中之事,我不敢置喙,只想提醒你一句,思澄平老奸巨猾,你亦要当留心。”

见寒轩面若秋霜,又言及近臣,天阙眉间忽生云翳:“何出此言?”

寒轩不欲将那日思澄平上月如阁之事道出,怕自己多疑生事,反陷郡主于不义,便道:“正是用人之际,你此时可引而不发,只暗中留意便是。观人心术,度其秉性,我怕其一旦功勋卓著,则忘乎所以,将遗患于来日。” 

天阙起身披衣,看得残灯之下,寒轩眸光惨淡,愁肠暗生,不觉心软,便道:“我信你,我自会留心。” 

长夜已尽,晓□□起。二人默然一刻,只待得红日喷薄而出,普照大地,营帐之上,顷刻一片明亮。

此一刹那间,二人却大惊失色:晨光甫照,营帐之上立时印出一个人影,躬身伏于门边。那日影一出,此人似知暴露无遗,便慌忙逃窜而去。

天阙一跃而起,抽出青霜宝剑,便冲向门边。寒轩亦自案几之上,取一把短匕,随在天阙身后,上前一看分明。

无奈那人身如狡兔,待天阙撩帘出帐,早已踪迹全无。不过看得那万千营帐,密密麻麻,往来军士,亦是如常行事,寒轩心头一沉,自知此事,只得石沉大海。

天阙面色凝然,悻悻而归,寒轩心惊不止,惊惶一句:“许是宫里人。”

见天阙不语,便知其亦是默认。寒轩便旋身而去,利落整装,将那一身素衣,掩于一身玄色之下。

“这样便要走么?”天阙目中,竟生点滴晶莹。

寒轩背对天阙,过了片刻,方道:“‘多愿与君分杯水,何惧凉夜长抵眉。’你当日所作,尚余两句,只怕你再未曾想过吧。”

天阙不知应对,只定定望着寒轩,殷殷唤了句:“寒轩……”

“无妨。”寒轩面如止水,行事如风,挑帘出帐,不过利落一句:“珍重。”

 

自出营寨,寒轩复由钺叔相伴,绝尘而去。

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只看得那秋野疏芜,残菊枯篠,横江苍茫,霜荻满洲。景致如旧,却不似来时心境。见寒雁独飞,暮云垂天,寒轩不觉心起孤凉。

忽而忆起安之,不知此两句残诗,他会如何答对。

满心怅然,复行三四日,才到得京中。一座磊宅,不过寂寞空庭,桐叶尽落,只可小楼枯坐,聊伴候虫。脑中是那一汪秋水,倒影云天,可如今已是故人书断,寥落孤鸿。

枝雨悄入阁中,见寒轩神色,便怯怯道:“大人,该入宫了。”

寒轩长叹一声,由其更衣匀面,正冠束带。更淡扫铅华,以掩风尘仆仆之态。

入得宫中,见溪见早候于穹汉门旁,待寒轩落轿,便一路相随,向德驰殿去。

“宫中一向可好?”

“宫里并无大事,只是内臣中,略有波澜。” 

寒轩眉目微凝,问道:“修嫔亦未曾发难?” 

“不过几句酸言醋语,到底是后继无力,陛下仍多宿于昀嫔处,多日醉眼寻欢。倒是修嫔宫中死了个宫人,报是身染疫症,连夜便处置干净。我翌日入宫才知。”

转过茂苑殿,一路多有宫人行礼,寒轩不堪其扰,愈发低声道:“你方才言及内臣里曾起风波,且说来听听。”

“本非甚要紧事,九城提督寻花问柳,想是醉中莽撞,与人动了干戈,送了几人一程。不想御史们便兴文弄墨,口诛笔伐。”

“魏穰逐轻”,寒轩暗忖,“本以其为淑人君子,不想亦是莽鲁之人。”

“其性情翻覆,教人嗟叹不已。”

见溪见眉目微动,寒轩便会意:“魏穰逐轻早过弱冠之年,一向未曾婚娶,平日里虽孑然一人,亦知做高情逸态,如今竟混迹烟云斑斓之地,更有这劣迹泼行,想是其中大有鬼魅。”

“九城提督案上之事本就细碎,不及宫里简单,府中之人多番打探,却不得其解。”

寒轩嗔道:“九城提督,向来如此,手上干净的,如何可堪此重任。陛下亦是明理之人,想来未有怪罪吧。” 

“本陛下不过一笑了之,罚了俸禄,只是……”溪见一时语塞。

寒轩浅笑:“倒是有趣,还有枝节。” 

“其自领罚蛰居,便报偶染微恙,然不过七八日光景,却纳了三房妾侍。前两个倒还差强人意,一个乃其府中侍婢,再一个乃其麾下武女,皆是起自燊州,一路随侍至今,只是这第三个……”

寒轩取笑道,“如此贩夫皁吏之徒,竟是差强人意,那这第三个,岂不是那蹑屩担簦之人了。”

“臣下听闻,其传了一架雕车,自那秦楼楚馆,生生抬入了将军府中,招摇过市,世说纷纭,物议如沸。”

“这又何妨,谁道那青楼行院,便是下贱于人,且看满宫娇春杨柳,谁不是凭鱼水娱情,才得册封践祚。”

“理虽如此,只是那乌台鸦雀,非言魏穰逐轻心中怨怼,以此示恨,乃跋扈不恭,肆訾犯上。”

“陛下如何应对?”

“陛下只托词不语。九城提督乃京畿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外头又不安泰,陛下思虑不下,才急招大人入德池殿。”

溪见语毕,德池殿已在眼前,寒轩微微整顿衣冠,便要入了殿中。

殿中如旧,金兽青烟,画屏翠帐。转过屏帏,见皇帝眉心紧锁,斜于案上,面色几分憔悴。书台之上,奏本堆叠如山,略见不整。

“回来了。”皇帝淡然一句,目光不曾轻移。

“臣下静心思过,如今回宫复职,定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虽罚了你,那晚你所作之言,却是不错。”皇帝换了一本,略略翻着,“虽是在家,外头风急雨骤,你闲庭小院,怕亦湿了几分吧。”

“如今外头风紧,九城提督正扼皇家命门要害,轻易不得换的。”

皇帝眉中更紧,微怒道:“理虽如此,奈何他自己放浪形骸,行不韪之举,引火烧身,亦教朕为难。” 

“宫中上下千百人,臣下阅人无数,魏穰将军是难得的雅人深致,文武双全。行事如此,当生何患,他心头定是明白。想是有难言之隐,若强深究,怕不如秘而不宣,另谋他路。”

“朕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自毁清誉,引人攻讦,真是千古一人。”皇帝怒意愈盛,“你且说,怎还有他法?”

“寻花问柳、藏娇纳妾若是有辱家门,陛下不如以德报怨,赐他些颜面。世人便只知论天恩浩荡,不知论多露之嫌。”

“赐婚?”皇帝低头疾笔直书,眉间却见舒展,“也是,既纳了三房妾室,若无正妻约束管教,府中岂非乱了伦常。到底是你,人情练达,才知此解。你且说说,心中可有人选?”

寒轩含笑:“臣下当年初闻将军名讳,觉得甚是惊奇。魏,古国之名;穰,英侯之号。朝中姓氏如此之家,倒是寥寥。”

“名讳相对,则更显般配。此法好。”皇帝亦笑道,“纪,东山之国;厉,长岁之君。工曹左判纪厉翙止,似有一女,名为翃疏,尚云英未嫁,正待字闺中。”

“其父女二人,名讳倒是不俗:翙翙其羽,亦知要集止归巢,不至力尽而难返;翃翃其态,亦知当敛后疏前,张弛有度,才可得长久。”

“若如此,此事便再无可多话。你且去吧,今日本就只想问此事。”

“臣告退。”寒轩依礼答了句,便欲退身而去。

“等等。”

寒轩回神,却看皇帝面中一片惨淡。“再过十数日,便是德源皇后去的日子。去岁似有烟花朝贡,去查一查,若有,便寻出来,算是个慰藉。”

寒轩应命,只面目淡然,默默出了德池殿。方才面上巧笑,已化为点点酸涩。今日护着魏穰逐轻,不过是以防皇帝再用熙氏一族,却不知这一顶红轿,抬入的可否是枯灯浊泪。

晓风吹来,似是天阙明眸,仍盈盈在侧。奈何抬眼望去,眼前唯这九重玉阙,积年霜尘。

未及行远,见有内侍,慌慌张张入了殿中,隐隐听得其言语:“陛下,前线急报,珩骍王大败,叛军已破了漩水,正向京畿而来。”

皇帝勃然大怒,将身前瓶尊碗盏,只摔了个稀烂。

寒轩幽生笑意,不欲再听,出了院门。见溪见迎来,才含喜道:“且去知会昀嫔,有人大限将至,教其好生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