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4章 风月

明洁晴晓,翠楼帘卷,黄花御禁,瑶砌叶飞,一派秋宫清景。

那嬉醉轩亦一扫颓势,景致一新。菊英环坐,金玉成围,珊瑚妆镜,云母羽扇,昔日离宫幽阙,已成欢殿暖阁。

过翠岭,惊疏鸿,寒轩一早便领青叡,携宫众,一路向那嬉醉轩而去。

蓝泽一身丁香色,正婉坐殿中。山枕遗芳冠已成,云鬟之上,那花团锦簇,玉气珠光,只教秋色里,亦生春晖。

寒轩未入殿中,笑语先至:“陛下有言,这嬉醉轩湫隘,欲为娘娘换个居所,不想娘娘推辞。” 

“此处清幽,别有雅趣,半生于此,便不欲别居。况放不下屋后数株茶树。”

寒轩笑道:“此地钟灵毓秀,那几株茶树得天地精华,实是珍品,不知来年,可有幸一品?”

蓝泽恬然道:“再是精品,亦不敌那贡品银篦茶,南来孤种,千金之贵。只是再别有奇韵,论及解酒,怕不敌我这野茶。本宫曾听人言,那银篦茶若与酒同饮,则会使人浑身麻痹,不得动弹。”

寒轩听得此句,心中暗生一计,笑意渐收,随口答了句:“原来如此。”

蓝泽见寒轩神色,便不欲多言,转而问:“侵晓来此,不知大人有何公务?”

“娘娘方行嘉礼,各府贺礼已到,请娘娘过目。”寒轩微微欠身,便由青叡领着宫众,将只只锦匣,排于殿侧。

寒轩伴着蓝泽一一细赏,逡巡一遭,便复落座,接过芝鸢手上茶盏,徐徐道:“一眼看去,唯那枚凤求凰的玉坠最是精致,不似旁的俗物。只是美中不足,失于小巧,不合娘娘今日身份。”

蓝泽眸光一转,芝鸢将其取来,置于掌中,不过桃核大小。蓝泽细细把玩,只看得碧色通透,摇曳生光。

“那便赏了芝鸢吧。你追随本宫,多年寒苦,一向忠贞不二,不曾稍有怨言。今为一宫掌事,仪表妆奁,不可失色于人。”蓝泽含笑,只将那玉坠递于芝鸢手中。

芝鸢双手接下,受宠若惊,不过细语一句:“谢娘娘。”

蓝泽然道:“陛下登位当年,你入宫侍奉,不过十一二岁。十数年来,本宫历经迍邅,被苫蒙荆,你甘之如饴,但本宫心下明白,你早有落叶归根之心。你尚年轻,来日若得良人,本宫定将你风光大嫁,得一天伦美满。”

芝鸢更是羞赧,低低道:“臣下不敢……但凭娘娘吩咐……”

寒轩亦生欣色,回首之间,见殿中侍从,有一人眸光灼灼,直盯着芝鸢玉面,如一汪碧潭春水,幽情暗生。寒轩慨然,不知当日,于任安之面前,自己可亦是此情态。

见寒轩察觉,那人只生窘垂首,面起红绯。寒轩念头暗转,对芝鸢道:“若不舍你家娘娘,亦可配宫中高位,居于外廷,依序入宫侍奉。”

蓝泽见芝鸢已耳根通红,便不忍取笑,温然道:“且将此物收好,来日还有赏赐。”

寒轩亦转了话锋:“不知芝鸢可知这‘凤求凰’的来意?”

芝鸢轻摇螓首,讷于言辞。寒轩便道:“‘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乃思慕君郎之语。儿女情浓,力排众议,相携夜下私奔,说的是一段风月。”

“大人博文广识,本宫拜服。”蓝泽语意一转,“那此物岂非意指私相授受?怕是不宜随身佩戴了。”

“时过境迁,不过取其美意,无须过虑。”寒轩一语化解,“好生收着便是。”

二人只复品茗,看着香茵绕殿,遍地青红,秋光穿户,过翠冠珠髻,照得素手如玉,一片盎然暖意。

蓝泽闲语道:“听闻珵骥王已杀到岘山,正安营扎寨,只待粮草齐备,不日则将决战漩水?若得攻破漩水,京畿便是岌岌可危。”

寒轩轻咂香茗,不过寻常语气:“妻子入京为质,珩骍王有后顾之忧,恐难专心迎敌,得传捷报。”

“珵骥王麾下两元猛将,思澄氏老成持重,萧氏年少英雄,想来又是苦战。”

寒轩苦笑:“近年国库空虚,不比那边兵丰粮足,自占下风。军饷吃紧,宫中亦受牵连。我日日苦心筹谋,仍是力不从心,捉襟见肘。”

“本宫自是清楚大人,宫中账目繁多,多有缺漏,大人便以私资相补。如今本宫日子好过,还应多多帮衬。”蓝泽转头向芝鸢,“上回珽骓王送来十二对金钗,本宫素爱碧玉,不喜金饰,领宫大人且拿去补贴家用吧。”

芝鸢应声而动,将转入库房去。起身时,只见其肌肤胜雪,腰肢如柳,衣袂翻飞间,如行云翻覆,引人嗟叹。

“娘娘美意,臣下却之不恭了。”寒轩也侧身道,“青叡跟着去吧。”

青叡行动木讷,倒也紧步跟了上去。

芝鸢行得快,转眼便不见踪影。青叡不常来嬉醉轩,便一时不辨方位,只步步摸索,转回廊,向后殿而去。

方行几步,却看回廊转角,有一物熠熠有光,落于地上。

青叡上前细看,正是那一枚“凤求凰”,琼瑶生光,玲珑剔透。青叡目中顿生点点涟漪,默默上前,拾起那玉佩,置于鼻尖,似闻得点点幽香。他迟疑一刻,终是将其藏于袖中,再举步去了差事。

到得后堂,见一门洞开,便知芝鸢在此,青叡镇定深思,亦入得其中。

芝鸢正上下遍寻,翻查于箱箧间。青叡呆呆立于门边,略生羞赧。

“你想离宫?”

不料青叡突发一语,芝鸢亦是失神,只略略颔首,不敢作答。

“是思念家人?”青叡尽其胆魄,追问一句。

芝鸢更见忸怩,略掩神色,不敢看青叡,背身道:“沉浮宫中多年,也想过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青叡闻言,喃喃道:“是啊,遑论宫规礼制,连这一副枷锁,都是多少艰难……”

芝鸢不欲再答,将一锦匣置于青叡身旁架上,自己只速速遁身,夺门而去。

 

自嬉醉轩归来,寒轩不过累于寻常公务,一日无话。再见青叡时,已是入夜时分。

暮色迟迟,残阳似血。寒鸦啼晚,彤云孤飞。

于这夕阳斜照中,寒轩正于宇禁阁内掌钥放行。入宫日久,寒轩再不避讳,一旁青叡持承盘,上有只只锁钥,皆刻有名号。殿中宫人肃穆立着,不敢看寒轩,寒轩自知其羞涩,便亦面无波澜,将那枷锁一一打开。

再见人私隐,寒轩已无遐思。不过忆及《道德经》中一句“精之至也”,纵有欲态,亦是人之常情。自己未可超凡脱俗,怎可指摘旁人。

可纵面如止水,心下却时常想起,那夜柔柯阁中,天阙缱绻柔情。

待得事毕,宫人们复束紧衣戴,纷纷轻快而去。寒轩踱出阁中,暮色唯剩一抹暗红,照得其面色更见青白。才行几步,寒轩便力有不支,只扶了枝雨,倚在廊下,扶额闭目。

青叡见此,上前关顾道:“大人无事吧?”

寒轩强撑精神,有气无力道:“陛下今夜要在昀嫔娘娘处宴饮,嬉醉轩内本座尚未打点,却偶染时气,身有不适,青叡你于本座身边行事已非朝夕,本座信得过你。你且先去照应,待本座稍安,便去嬉醉轩复命。”言罢便将手中锁匙,放入青叡手中。

青叡答了句“是”,由得枝雨扶寒轩向领宫司去。宇禁阁前,青叡静立良久,步履凝滞,迟疑观望须臾,却终是入了阁去。

青叡不知,寒轩未曾走远,正于无人处,将此看了个分明。

枝雨不解,低低问寒轩:“大人这是……”

“由得他去,只当我还其父一个人情,亦是助我成事。”寒轩淡淡道,“只不想那暖香奇巧,竟如此厉害。”

二人有意避开青叡,向北苑漫行一刻。见月出东山,才缓缓向嬉醉轩去。

 

月高罗幕卷,风度锦屏开。清秋良夜,澄景芳筵,席上玉壶清酿,觥筹交错,殿中短歌高弦,凤管鹍音。更有君王粉黛,欢颜谈笑,一片融融之景。

酒过多巡,时入三更。除蓝泽外,多有宫中宠妾相伴。皇帝酒意正欢,不慎将手中酒盏打碎。蓝泽一手扶住皇帝,一边对芝鸢道:“陛下今日尽兴,库中有一琉璃秋烟杯,乃珽骓王所进,且速速取来。”

芝鸢颔首径去,寒轩掩袖独酌,余光里,见身旁青叡,亦避人颜色,悄然出了殿阁。

翠幕银灯外,蛩声渐息,露苔烟树前,寒轩睨立檐下,只看那两抹清影,转回廊而去,隐于夜色之中。

寒轩蹑足紧跟其后,入了后院,见有门半掩,门内隐隐有人声。

一人声有惧色,悚然道:“你意欲何为?”

另一人迟迟道:“你曾说过,不想再有桎梏,故我拿了钥匙来。”

“我何曾要你如此?”那厢焦急道,“你可知,私窃锁匙,若为人所查,你我皆是重罪。你休要陷我于不义。”

“岂非你留那玉佩,约我夜半前来?”

“那玉佩尚在我房中,你休要巧言诬赖。”

这边一时语塞,愣了片刻,才道:“可我钟情于你,想与你一同去了枷锁,过些自由自在的日子……”

“大人放手!大人……”

听得暗暗呼号,寒轩便推门而入,面若寒霜。而眼前二人,只大惊失色,僵于原地,片刻才回神,一把跪于寒轩身前。

芝鸢衣衫凌乱,面有清光。而青叡满面红潮,额汗涔涔。门半开着,一束月华而下,只将寒轩身影,照得森寒几分。

“青叡,枉我对你如此信任。”寒轩淡淡道,比之怒上眉睫,更另二人胆寒。

青叡久久不能言,有清风乍起,只激得其脑中一震,六神归位,终是挤出一句:“今日大错,尽是臣下一人之过,芝鸢不过为臣下所胁,实属无辜,望大人明察。”

“所幸是为本座撞见,否则不知你二人,将葬身何处了。”

寒轩徐徐一句,二人如逢大赦,芝鸢一味垂泪,青叡只恳切道:“谢大人宽宏大量,臣下日后定赴汤蹈火,报大人隆恩。”

寒轩不置可否道:“把东西锁好,将锁匙还给本座。”

二人略整衣冠,立于寒轩身前,寒轩见二人面色苍白,芝鸢皓腕之上,尚有点点青紫,只语重心长道:“你若有心,可私呈本座,本座来日可回了昀嫔娘娘,将其指婚。你罔顾恩义,私偷锁匙,意欲轻薄,便是将你二人,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何必来日再去回了昀嫔,不如本宫今日指了便好。”听得门外一声轻笑,三人皆是大骇,寒轩回首,只见修嫔摇曳生姿,面有嗔笑,款款而来。

“不想娘娘亦有雅兴,来这后堂一探。”寒轩面色如常,未有行礼,大有背水一战之势。

“领宫闲听壁脚,如此乐事,本宫怎能不相随,谁知做了黄雀在后,听了这许多奇闻逸事。”修嫔笑意愈盛,哂道,“却不知领宫如此厉害,如此秽乱不轨之事,被您三言两语,竟遮掩过去。如此看来,这宫中尚不知有多少腌臜污秽,被你磊寒轩做了顺水人情。”

“娘娘言重。宫人惫懒,臣下训诫宫人,怎成苟且之事?”

“领宫这点硬气,还是好生收着吧。昀嫔宫中掌事与领宫手下授受成奸,大人若不信,不妨搜身检视,看看其身上,可有定情之物?”修嫔眸中精光一转,复看向寒轩,“更是领宫大人,您随身带着一个侍婢身上锁匙,亦不知合不合规矩?”

青叡听得修嫔此语,一把扑于其脚边,冷汗如雨,切切道:“请娘娘高抬贵手,臣下愿自领责罚,还请娘娘勿要迁怒旁人。”

修嫔气焰更胜:“自己色胆包天,此刻还装什么忠孝义士?你定是难逃一死,还顾得上旁人?”

“到底是何事,要修嫔在此发落?”

此时一语传来,连修嫔亦变了颜色。

只见身后蓝泽挽着皇帝,缓缓行到近前。

寒轩见此,方转了面孔,一脸凄然,跪于地上:“臣下治宫不严,以致今日大错,还请陛下降罪。”

蓝泽一见,亦是附和,楚楚跪于一边:“臣下亦管束无方,德行有亏,请陛下责罚。”

青叡更是捣头不已:“罪臣一人之过,自请下九幽柱,永世不得翻身。还望陛下明鉴,不至大人与娘娘无辜受连。”

皇帝面色深沉,不发一语。醉眼之中,了无明波。

修嫔见皇帝不语,便厉声道:“此二人于此偷欢,私盗锁钥,互通信物,实属大逆不道。而领宫意欲包庇,为其遮掩,如此胆大妄为,欺君罔上,陛下定不可轻纵。”

皇帝终是开口,喃喃问:“领宫,你为何不秉公处置,反倒欲狡饰遮掩?”

寒轩稍定心神,只定定道:“臣下不忍。”

“不忍?”

“臣下并非不忍二人性命,而是不忍此情。” 

言及此,修嫔抢言一句:“领宫大人真是厉害,如此□□背德之事,大人却装点藻饰,好似龌龊竟成了风月。”

寒轩未有理会,只复垂首道:“臣下今夜来嬉醉堂前,途经过不关阁。不觉心下感喟,险难自持。”

修嫔又想出言激辩,而皇帝眼光一横,只将其生生止住,口中淡淡道:“你且说来。”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世间最难得,不过是‘有情’二字。陛下对源妃用情至深,一座不关阁便是见证。奈何不关阁尚在,佳人却已玉殒。陛下追慕至今,自知情到浓时,宫规戒律早顾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陛下是过来人,身感其苦。况其二人未曾媾和于禁内,不过想身无桎梏,自在而去罢了。到底不过是个私逃出宫之罪,不至秽乱宫闱,只得处死。”

皇帝默默良久,面色疏淡,于清晖之下,那点点酡红,都成哀影。

“不是源妃,是源德皇后。”

众人立时明了其中轻重。

寒轩心有喜色,便乘胜追击道:“臣下愿以领宫一职,换二人性命。还请陛下放过二人,亦是放过此情。”

皇帝沉吟一刻,缓缓道:“既是犯了宫规,若非宫中之人,便是无妨。二人即贬为庶人,逐出宫禁吧。此情本就不关风月,便更是不关何处风月了。”

青叡只连连叩首,高呼“圣恩浩荡”。而身后芝鸢,虽未言语,亦是盈盈而拜。

见时局突转,修嫔颇有不甘,复软语一句:“领宫总是有失的。”

蓝泽上前,轻挽住皇帝臂膀,眉目含情,娇声道:“陛下可愿听臣妾一言?”

皇帝见其娇痴,便亦笑道:“你且说来。”

“大人今日宽纵,若不领罚,恐难立威,来日宫人群起效仿,愈加放肆,必祸及国政。今日之事,宜小惩大戒,且罚领宫半年俸禄,闭门斋戒苦修十日吧。”

“便如此吧。”皇帝浅淡一句,则转身离去。

良宵秋月,皇帝未回席上,只踽踽一人,归于在德池殿独睡。

或许此恨,正如风月,万古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