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1章 始终

转几重游廊,踏苍苔玉阶,终是见得那一张清水素面,雨痕未干。

“芝鸢,方才那是……”昀媛惊魂甫定,只依依扶住侍女,不敢看向那山石之间。

“仿佛是……领宫大人。” 芝鸢亦是面色青白,唇齿战战,紧握昀媛一对素手,略退了半步。

寒轩便于此时扬声,神情微漠:“出了何事?”

二人闻言大惊,转头见是寒轩,怔忪片刻,芝鸢才明其身份,慌忙行了礼数:“回大人,臣下方才见……先领宫……坠崖殒身了。”

寒轩一脸愕然,忙上前查勘,只见那嶙峋山石上,青红秋树间,有一抹喷薄血色,自那一抹灰白之下,潺潺漫开。

“果真。”寒轩眉心微蹙,面生不忍,回身看其主仆二人:“本座方才拜会陛下,后欲寻大人以讨教内宫事宜,不想遍寻不得。有宫人来报,言其似向此处来,本座方经此地,即听得娘娘惊呼,不想却是……”

枝雨不料寒轩如此铺陈,心中略生慞惶,只缄口不言。眸光轻移,方见远远处,那不关阁上,青叡尚委身于地,背靠栏槛,嚎啕大哭。

寒轩察觉枝雨异样,便道:“似是领宫司之人,你且将其唤来,本座要问个分明。”

待枝雨离去,寒轩转而看二人:“不知昀媛娘娘来此处是为何事?”

昀媛即时慌了神色,不过讷然遮掩道:“本宫偶感不适……五内郁结……故来此处散心。”

寒轩未置可否道:“此处风急,易着风寒,娘娘不宜久立,还是回宫将息吧。”

“风寒……”昀媛闻言触动情肠,眉间更添寥落,良久才吐出一句:“劳大人记挂。”

言语间,枝雨已引青叡来,只看得少年面中涕泗横斜,落雨不绝。青叡频频掩袖拭泪,恭谨行李,唯恐失仪。

“老大人到底是如何坠崖的?”

寒轩语意急切,神情泰然,青叡一见,便知其心意,便垂首哽咽道:“老大人缠绵病榻已久,沉疴入骨,早不堪病势折磨,今见大人入宫,终得妥善交卸,功德圆满,便万念惧灰,自离苦海。”

寒轩似多有感慰,慨然道:“大人劳苦一生,鞠躬尽瘁,终得升极乐,尚是幸事。你且先去回陛下,本座即刻便来。”

青叡将去,却有流连之意。讷然回首,似是看了昀媛身畔芝鸢一眼。

然其不过一瞬,便支离而去,寒轩低眉哀叹:“祸福起落,向来无人可虞,大人风云一世,不想竟是晚景凄凉。大人早年与熙氏熟络,尚有良枝可栖,我这无依之人,到时只怕更是不如。”

昀媛不想寒轩自伤,楚楚劝道:“大人初登高位,草创未就,怎可如此心灰意冷。成败易变,尚可徐图,大人必定青出于蓝。”

寒轩闻言莞尔,拉住昀媛纤手道:“故娘娘亦当如此言,切不可哀思过甚,心灰意冷。娘娘青春韶艳,必有翻身之日。”

昀媛此时稍明寒轩来意,复黯然道:“荣宠恩义,不过浮光掠影,朝不保夕。我心中所愿,不过是再不必受辱于人,可平安度日,本不畏清苦。”

寒轩浅笑:“争宠也好,保身也罢,凡心有所愿,总要勉力一搏,不至终身为憾。”

昀媛似心弦微动,略点点头。寒轩见状,便转身而退:“先领宫撒手人寰,只怕陛下不悦,我且先去德驰殿复命。娘娘亦早些回宫吧。”

才行几步,却听得身后一语:“领宫大人……”

寒轩回首,淡然看着昀媛,只见其面色微凝,良久才道:“今日与大人投契,得大人点化,本宫心生感激,来日大人若用得上本宫,本宫愿助大人一臂之力。”

寒轩面色未变,寻常答道:“娘娘客气了。”

“若大人不弃,亦可唤我闺名蓝泽。”昀媛微微发赧,不敢直视寒轩。

寒轩旋生一笑:“寒轩记下了。”

再无回首,寒轩只迎秋风而去。心中暗叹:他亦不过一痴人。

 

到德驰殿时,见青叡已退守于门外,想是皇帝已然知晓。寒轩上前,正容入殿,缓步到了皇帝书案之侧。

皇帝凝眉不展,满面沉郁,寒轩不敢轻动,只肃穆立着,待其发话。

“他的事,方才有人回了朕,你且着人,依礼去办便罢。”皇帝语带倦意,寒轩心中揣度,一个内官,定不足至此。

“案牍劳形,陛下饮盏茶吧。”寒轩言语间,略略抬手,便有宫人奉上茶盏。

而皇帝却一把推开:“子侄谋逆,兵祸骤起,朕哪有心饮茶。”

寒轩心头一紧,柔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到底是先领宫无用,连个珵骥王都看不住,落得踪迹全无,至今没个眉目。如今其子借此生事,道是朕残害忠良,昏聩误国,竟至兴兵造反。近年来,朕着意收归兵权,这珵骥王最不驯服,召其入宫亦是为此事。不想世事万变,多年未加管束,竟纵得其兵丰粮足。如今之势,朕倒一时无可应对了。”

寒轩不觉齿冷,当日书史溪山堂外,他只当天阙痛下决心,乃因杀父之仇。听得皇帝此语,不禁猜疑,天阙定是早有筹谋,绝非一时激起。皇帝不知寒轩底细,自无需矫饰,若天阙之父非其所害,而天阙若要兴兵,则不可不除……

一股寒意漫上心头,寒轩自省:数月以来,自己沉梦太甚,只知柔情缱绻,何曾想过,素来那知心爱侣,许亦是城府深沉,不可揣度之人。

看面前皇帝,寒轩有一刻失神,却不可不答,故淡淡道:“陛下治国有道,此等小贼,不足挂齿。”

皇帝神色未见丝毫舒缓,只支在案上,喃喃道:“为今之患,乃无将可用。”

寒轩心下明白,对天阙虽有怨惮,自己却是无路可退。唯助其成大业,才可有转机。听皇帝一言,更灵光一现,心生一计,浅浅道:“若论将才,陛下前日提及魏穰逐轻……”

“行军作战,他自是可堪其任。不过他家中之事未清,其心有牵念,恐使军心不稳。再者,其父谋逆,其衷心未鉴,朕亦有所疑忌。”

寒轩不敢冒进,迂回道:“陛下若不放心,可稍假一路人马,供其历练。或可遣亲贵坐镇,令其为副将。”

“亲贵……”皇帝沉吟道,“延贵妃之弟,乃九城提督,当年随军征战,亦有军功在身。”

寒轩见势不好,只怯怯道:“臣下虽人在宫外,却亦听得流言,当日珵骥王入宫,熙大人曾进言参谏,廷呈利害。若珵骥王世子知晓,定当笃信,其父遇害,乃熙氏一力促成。到时于战场针锋相对,只怕更扬其斗志……”

皇帝闭目不语,面前炉烟袅袅,日影疏离,平添其面中憔悴。

半晌才道:“容朕思虑一二,你且退下吧。”

寒轩收好神色,忙出了德驰殿,疾步向避人处行去。

一见枝雨,便急急道:“你即刻去茂苑殿唤了溪见出来,到宇禁阁后见我,我有要事。切勿惊动旁人。”

枝雨不敢怠慢,转身便去。寒轩心绪未平,踽踽向宇禁阁行去。

怅惘徘徊多时,终是见那生生翠竹后,多了一抹清影。

“起兵之事已传入宫中,你近日择机进言,力陈熙怡然领兵征讨之益,务必使贵妃心旌动摇,耐不住去求陛下。”寒轩低声快语,眼中机警四顾,恐行踪败露。

“我明白。只是我甚少近前侍奉,怕难成事。”

“不必心急,世子那边方兴未艾,远不至燃眉。但凡贵妃妄动,欲动其根基,便是轻而易举。”

溪见颔首,见有宫人来寻寒轩,便纵身隐于重林之后。

寒轩亦改换容色,等人近前。

“大人,几位掌事大人都在寻大人。时入黄昏,当奉灯入殿了,不好误了时辰。”

来者寒轩并不认得,却也无可多话,又向德驰殿去。

那连盏宫灯颇有分量,自耳房而出,寒轩一步不怠,小心向正殿行去。任由那烛焰熏蒸,冲于眼前。

尚未进门,却见蓝泽提一锦盒,携侍女而来。见寒轩将入殿中,蓝泽慌忙赶上,于寒轩面前驻足不语。

“娘娘?”寒轩不解,更不堪那宫灯之重,低低唤了句。

蓝泽终是开口:“本宫……欲拜见陛下,为昨日之事请罪……望大人稍候片刻。”

寒轩点头,只可持身举着那灯,见蓝泽步履迟疑,入了殿内。

虽是八月,宫禁横于山间,位高风骤,入夜时分,便生凉意。寒轩立于院中,抬头看那飞甍之外,有一抹烟霞,耳边秋虫点点,落叶横斜,心神愈静,只侧耳细听殿内响动。

“臣妾昨夜御前失仪,特来请罪。”蓝泽低眉矩步,婉身跪于案前。

皇帝正执笔疾书,不过“嗯”了声,便再无动静,想是不欲与蓝泽多言。

蓝泽微微尴尬,便悄然起身,轻启锦匣,将一只素瓷碗盏放于皇帝手边:“秋来生燥,臣妾亲炖了一盅雪梨,供陛下润喉。”

皇帝未见反应,许是不耐蓝泽立于身侧,淡淡一句:“你既病着,便回吧。”

蓝泽有些两难,怔怔立了片刻,复欲开口:“陛下……”

不想皇帝怒意骤起,“你不谙侍奉,坏朕良宵,朕都不欲计较,如今竟连人话都听不懂么!”

蓝泽大惊,一时痴痴跪于案前,再不知作答。

寒轩于门外听得殿中情势,顷时明白不好,便不顾双臂酸麻,疾步上了殿阶,提声道了句:“陛下,臣奉灯而来。”

皇帝应了声“进来”,便有宫人推门。寒轩忧心不已,步履微乱,速速到了御驾之前。

连盏宫灯上十数红烛,殿中立即明丽几分,皇帝略略抬首,思忖一刻,复低头伏案,倦然道了句:“今日政务繁忙,你且退下。”

寒轩见皇帝面色如常,而地上蓝泽则是肱骨站站,便大着胆子道:“到底昀媛娘娘有心,臣下见陛下劳累,方要命御膳房进些清甜之物,不想娘娘已然送来。”

皇帝闻言,略顿一顿,瞥了眼蓝泽:“朕无心于此,你自己拿回去补身吧。”

见皇帝出言开解,芝鸢忙扶起蓝泽,收了碗盏,掩身而退。寒轩则亦不紧不慢,持那宫灯而去。

才出殿门,见蓝泽失魂落魄,匆匆行去,寒轩不免挂心,便将宫灯塞给枝雨,举步跟了上去。

因宫苑依山而建,多有宫室藏于林间,寒轩提一盏小灯,见蓝泽渐渐向嘉木葱茏中去。夜色渐起,枝桠间只剩一抹暗红,林间黯然无光,唯点点残萤,忽明忽灭。

再见蓝泽时,其斜坐一座小桥之上,桥头一盏小灯,昏黄欲灭,印于清溪之中,见溪上落叶,盘桓往来。

寒轩薄薄起了一层细汗,立于桥下,看蓝泽面中落寞,亦生怜悯,便劝道:“兵祸突起,国政未稳,陛下难免焦心,你勿要自伤太过。”

蓝泽面中有清露偷垂,“我幼年入宫,养于内廷,后陛下成年,册立嫔嫱,二十余年,自始至终,陛下都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

寒轩心下纳罕,到底此间人不易衰朽,断想不到,蓝泽已是三十许人。

“自始至终,我不过微如尘芥,犬马而已,陛下眼中,何曾活过一回。”

听此伤怀之语,寒轩亦觉心悸,然细细琢磨,又难辨异样。只看着蓝泽低声泣诉,芝鸢陪于桥下,亦是珠泪涟涟。

蓝泽打开身旁锦匣,取那碗盏,“陛下既要我以此补身,我只当是圣裁。”

言罢,蓝泽双手微有颤颤,凝眸一刻,便向嘴边送去。

听得圣裁二字,寒轩脑中嗡得一响:蓝泽两度提及“自始至终”,然初始自有,却何来终了?

千钧一发间,寒轩伸手一把将那瓷碗打翻于地。梨汤甜腻,立时蚊蝇扑至,然不过片刻,那些蝇虫便僵死于地,再不动弹。

寒轩怔怔望着蓝泽:“你鸩杀陛下不成,便欲自行了断?”

蓝泽不意寒轩点破,亦是哑口无言,眼角泪意未收,更添惊惧。

“真是糊涂!一次不成,则当卷土重来!未得东窗事发,便自行引咎自裁,实是蠢钝庸懦,愚不可及!”

寒轩一时激起,此语脱口而出。话音未落,便自觉失言,一时亦是无措,呆呆立于原地。

“领宫你……”

寒轩略平胸中起伏,稍稍掩好神色,复冷冷道:“娘娘若有死志,便无怪本座冒失,只消娘娘信得过本座,此事必得玉成。”

“你亦要将陛下……”

“试问宫中之人,谁不是各怀心事?你只当陛下是九五之尊,其实御座之上,不过是徒有虚名,一具傀儡罢了。你于宫中二十载,当看得明白,虚名无用,权势才是真。”

蓝泽一时恍惚,愣了片刻才道:“你我不过初日相识,纵我信得过你,你思虑深远,亦不当轻信于我吧。”

寒轩此事六神归位,嘴边微生笑意:“本座自有退路,与娘娘不同。只是奉劝娘娘一句,良机难得,稍纵即逝。”寒轩美目微转,“若旁生不测,试问谁会信娘娘一介无宠宫嫔,会信我筹谋此局,敢用一枚弃子?”

寒轩转身而去,身后幽然一句:“机缘巧合,我今日言语不慎,与娘娘作此妄言。然言既已出,便覆水难收。只当天有此意,娘娘好自思量去吧。”

行了数步,寒轩回眸看蓝泽,那幽光之中,溪声之上,蓝泽更见楚楚。

“娘娘所居乃嬉醉轩?”

“是。”

“‘遍绿野、嬉游醉眼,莫负青春’,娘娘定要不负韶华,登上枝头,赏尽山枕春光才好。”

寒轩再无回首,径自而去。

步出那重林丛莎,到了灯火盈盈处,寒轩才一扫心头窒闷,心意舒放,顿觉释然。可回想自己方才唐突,多有几分后怕。

此时枝雨寻来,满面焦灼:“大人去了何处?我寻了许久,都不见踪影。”

“可是出了何事?”寒轩眉头才略平展,听此言,便复起山壑。

“德驰殿急召,道有军机急务,着大人协同羽林,迎要臣连夜入宫。”

寒轩颔首,欲向德驰殿去。未行几步,心头尚有危石,几番思虑,还是对枝雨道:“沿此路,可见一小桥,你且到桥下,看可有碎瓷残羹,当取来藏好。人心险恶,我今日疏漏,便不可不防。”

枝雨虽一头雾水,还是举步向林间去。却听寒轩追来一句:“此物剧毒,你备好器奁,自己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