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10章 初澜

九重宫阙,晨露微寒,十里楼台,落月点明。

天色微蒙,寒轩一身宫装,发上一顶流云惊凤冠,神色如霜,踏那幢幢灯影,入了这玉宇琼楼中。

侵晓风凉,秋虫阵阵,残星欲落。寒轩面色月白,了无波澜。偶有风动襟袖,脑中忽生一念:“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

念头方起,便转为苦笑,此刻并非中宵,何须缠绵思绪,宛转伤心。

虽是心中苦叹,却难免戚戚之怀:斯人终究是为了权欲山河,才将自己送入这似海深宫。晨雾迷离,山色见不分明。看那青霄晨雀,只不知长山阔水中,斯人人在何处,红笺尺素,自当休寄。

破晓前极是昏暗,四下寂静无人,唯前后四名宫人躬身掌灯,一路随行。

忽而一声异响,如投石入水,扰了这一片幽静。方过宇禁阁,远远见三五宫人,将另一宫人挟制其中。彼人似是为人蒙住口鼻,缚住手脚,唯点点残声,一路挣扎向角门行去。

寒轩一见,眉中自生愁云,便自持身份,欲扬声喝住。却不想身前有来者出言,生生将寒轩之语阻于喉中。

“臣下领宫司南掌事青叡,奉命前来接驾。”

迎面乃一个执灯少年,面色容寂,十分稳重,寒轩认得其乃昨日引车架送自己出宫之人,略生亲切之感。可寒轩悬心方才所见,不曾答语,只凝眸探入那夜色之中。

见那边人影愈发不得分明,而耳畔亦隐隐传来角门旋开之声。

“这……”

寒轩还未成句,复为青叡打断。

“大人。”青叡沉声道,“大人甫入内廷,公务繁杂,还是速去拜会老大人吧。”

寒轩心中大骇,不料这重重暗涌,已然漫及周身。便客气道:“多谢挂心。人家避人耳目,自有其道理,不论相识与否,我亦不该兀自拂了他人心意。”

言罢,便冷了面孔,继续前行。青叡亦会意,未有多言,复默然引路。

“大人当真不理?”枝雨心下殚骇,对寒轩耳语道。

寒轩容色如常:“这宫中,不遮掩只需一腔热血,遮掩靠的才是沉年气魄。”复又提声问青叡:“可是延贵妃宫里人?”

“夜里的凶神恶煞,是向来不问来路的。”

青叡微微颔首,寒轩二人亦是噤声。微露袭来,华庭肃穆,山如兽瘠,只将众人行藏深隐,再无波澜。

领宫司设于德池殿西苑。德池殿因是妃嫔旧居,不在中轴之上,亦不居高临下,藏于重重飞甍之后,倒有些柳暗花明之意。

斜光到晓穿朱户,将晨雾略略驱散。寒轩正冠敛容,愈发审慎,不敢稍露神色。

行至院中,见东间窗棂内有点点青灯,飘摇欲灭,便知乃旧领宫之所在。

四名举灯宫人无声而退,青叡欲领寒轩入内,踏上台阶时,不想其幽然一句:“大人才三十九岁而已。”

其中悲意,寒轩了然于胸。曾听溪见讲过,此间之人,青春日久,可保数十年不衰,而一旦白发始生,则时日无多。三十九岁,不过壮年,竟已日薄西山,实是可哀。

入了阁中,只见残烛之下,一双枯手,形如槁木,筋骨毕现。细看其面中,双目深陷,眸光浑浊,满面细纹。最是那一头枯发,教人不堪一顾。

寒轩第一次亲见何为行将就木,心中顿时飞雪,不觉自伤:不知有朝一日,自己可亦是不敢对镜自窥,只得苟延残喘,悄然谢世。

“行了甚久,路上可有枝节?”其语音尚算清晰,只是颓意甚浓。

寒轩闻言,便终止遐思,欠身行礼:“我初入宫禁,多有冒失,来日自会惯的。”

“你有此心便好,到底比我强些。”老者不过轻叹一声,“我一生韬光养晦,隐忍不发,终还是要早死。”

寒轩莞尔:“在这宫里,许是激流勇进更益保身。” 

“我白发骤生,虽不知是何人为之,定是有人着意令我让贤。来日风云中人,便是你了。”老者停笔,举盏而饮,满室有点点香韵。

寒轩却生意气风发之势:“后生定尽心竭力,终要拨云见日,以正视听。” 

老人摇摇头,苦笑一句:“你我不过棋子,并非弈者,休要痴心太甚。”

心弦微动,自己果真不过是天阙局上一子,亲时金屋阿娇,疏时陌路萧郎。

“人一老,便五味不知,茶还是旧物,滋味却不同往日。还以为下人玩忽职守,却不料味改那日,便见华发。”其合盏起身,老态龙钟,“我想是时日无多,趁无常未至,便将宫中琐事一一交代于你吧。”

老者取了印绶,推门而出。便见那一身枯骨,于晨光中缓缓挪步,寒轩尾随其后,见其伛偻蹒跚,自生秋寒于心。

“似是来时的路?”寒轩轻问。

二人都默不作声,行了良久,角门边有个院落,恢宏之至,金碧辉煌,院中遍植牡丹,魏紫姚黄,赤英流霞,仪态万千。

寒轩知是茂苑殿,终是耐不住问道:“大人心中其实明了,都是熙氏做下的吧。”

老者与青叡却未见诧异,只不紧不慢道:“从来写在脸上的,都不是胸中河山。”

寒轩晓悟,便噤声前行。行了片刻,穹汉门即在眼前,门边一座殿阁,上有“宇禁阁”三字。

“这领宫之职,尽在这宇禁阁中了。你执掌得这胸中烈火,便如握金戈铁马,万变人心。”

因是晨间,宫人交班,殿中昏晖,隐隐见数十人影,伴暗尘而立。见有来者,众人便俯身施礼。虽看不分明,寒轩却分明觉其与自己一般,面中多了几许红潮。

寒轩本还沐于殿中庄严之气,却不想面前宫人齐齐解开衣袍,褪去下裳。虽早有预料,但寒轩见那铜质枷锁,于幽光下凛凛有光,不免还是赧颜。身畔枝雨更是回身相避,耳根已是通红。

那老者察觉二人神色,只缓缓道:“宫人入宫,自然要有所束缚,此法不过略作约束,免去终身之憾,已为上上之策。”

寒轩点头会意,那老者继续道:“宫中侍从,三日为期,轮值侍奉。退则居于外廷,亦算是皇家宽宥御下。”

言辞间,青叡取来锁钥,一把把枷锁应声开启,寒轩余光中,似可看得宫人面上释然。置身其间,闻得点滴蛊惑气味,更是不可自处。

老者事毕,见寒轩如此,待宫人轻快而去,便将手中锁钥交于寒轩手中,微微笑道:“皮囊而已,都是寻常。天长日久,你便亦可心如止水。”

青叡复取一卷帙而来,对寒轩道:“大人新理内务,此乃内宫行录,即日起,便需大人日日验讫落款。”

寒轩懵懂间,便依前例,提笔署名。老者将那印绶递予寒轩,寒轩则落印为迹。

万事稍安,自宇禁阁而出,寒轩看岭头烟云,微有苦涩:钩戟长铩,自不可令这重重宫阙怯懦分毫。最当慎防,乃是这一具具柔弱肉身,与那肉身之中的心火情浓。

见老者与青叡行于几步之前,寒轩低声对枝雨道:“你且留心这几日内宫行录,看今日那被掳侍从,到底是何人。”

枝雨会意,只缄口随行。

寒轩快行几步,跟于二人之后,又开口问:“现下要去何处?”

“早朝将散,你且去德驰殿拜会陛下。”

行了多时,经偏门入德驰殿内院,见一粉黛,袅袅婷婷,自寝殿而出。寒轩认得,那是修嫔,见其眉目面相,便知乃飞扬跋扈之人。

这边依制行礼,修嫔却不道起身,停了许久,才幽幽道:“磊氏入宫了啊。”

寒轩如临大敌,只垂首道:“臣下初入宫闱,望娘娘多提点庇佑。”

“既得入宫,便自求多福吧。” 修嫔轻笑一声,又转而对老领宫道,“本宫昨夜侍寝,《起居注》上,你休要怠忽疏漏。”

那老者却微露难色:“老臣记得,昨夜陛下传的昀媛娘娘……”

修嫔秀眉一挑,哂道:“昀媛诡诈,为争圣宠,瞒报疾患,私用猛药,不想弄巧成拙,不堪药力,吐了一地,脏了龙床,败了陛下兴致。陛下只得连夜通传,劳动本宫,来补那蹄子的错漏。”

老者自是明白其中关窍,只不动声色,持身答道:“臣下即刻去办。”

见修嫔自得而去,老领宫轻叹一声,对寒轩道:“此处来了差使,你自己进去吧。”

寒轩点头,却是心有悸悸,蹑足上了殿阶。深吸一口气,静待门边宫人,将那绣户轻启。

三重雕门,镶金缀玉。穿堂过室,才见那金云翠雾后,玉屏锦绣前,皇帝正斜倚案上,慵懒走笔。

皇帝面目隆准,无甚过人之处,倒是一柄剑眉,英气十足。寒轩明白,此间之人,自面目而观,是难分年岁的。看眼前皇帝仍是龙虎之态,而其走笔之势,已见积年霜尘。

“臣下新任领宫磊氏寒轩参见陛下,恭请圣安。”寒轩大礼相待,俯身于前。

皇帝未曾抬眼,眉中微颦:“初日入职,一切可还妥当?”

“臣下定鞠躬尽瘁,不负皇恩。”寒轩一时慌神,口中不过表忠。

皇帝不以为意,淡淡问,“魏穰逐轻你可知道?”

“曾有耳闻,乃少年英将。”寒轩不意皇帝竟问及此人,“陛下曾于殿选时提及,其大胜雎骊,正凯旋回朝,只待拜相封侯。”

“所以啊,可惜了。”皇帝轻叹,“捷报方到,又有急情。他父亲魏穰闻道密谋造反,大抵因众议难平,部将倒戈相残,将其刺于府中,又夺其兵符,引兵为祸。魏穰逐轻尚未得还朝,一得此信,直率众军杀回燊州,平了府宅之乱。如今上表请罪,愿以功抵过,群臣沸议不下,朕亦是头疼。此事,你怎么看?”

“臣下不懂这些。”寒轩恐犯忌讳,便托词相避。

“你身为领宫,朝中之事亦要上心。”皇帝此句语气略重,听得寒轩背脊生凉。

“请陛下赎罪。”

“不打紧,你方得入宫,不稔政务,亦是自然。你只将心中所想,直抒胸臆便是。”

寒轩沉吟一刻,怯怯道:“臣下想,魏穰将军平定雎骊,出生入死,本是大功,春风得意之时能心思清醒,审时度势,大义灭亲,亲平家中祸乱,更显忠义。且其羁旅营寨多时,其父谋逆之事,未见魏穰逐轻就定然瓜葛其中,此事还应细细查明,再做定论。”

“朕亦作此想,功过且都不论,先拘于京中,缓缓再议。只是其父心有反意,罪属滔天,便是罢官削爵,于他而言,亦是格外开恩。”皇帝徐徐道,“你所言种种,朕心中有数,只觉得此事太巧,魏穰氏三代将才,手握兵权,为肱骨之臣。其家中延祸,更引朝中不稳,朕心之所虑,怕是别有隐情,有人深谋远虑,意在玉阙。”

寒轩只答了一个是,便讷然不敢再言,良久皇帝才一句:“无事了,你且跪安吧。”

自始至终,皇帝都未看寒轩一眼,只锁眉看手中卷帙。寒轩微有不解,轻言一句:“臣下告退。”

退出殿外,寒轩长舒一口气,才惊觉自己已是汗湿重衣,神色苍白。

枝雨、青叡与那老者候于阶下,见寒轩走来,那老者道:“见过了陛下,今日功夫便不剩什么。只是这重重宫阙中,有一处你不可不去。”

见那老者面目深沉,不可轻测,寒轩哪敢有半分异议,随其穿花过木,上下漫行,终是行到一处,唯见一条幽狭甬道,直通绝壁,甬道尽头,乃青空浮云,了无遮碍。

行入甬道,见其一侧有数级石阶,才见一座临崖小楼,藏于此处。匾额之上,写有“不关阁”三字,笔力雄健,想是用心所书。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寒轩脱口而出。环视四下,只见这一座不关阁,起于万仞绝崖,迎风而立,安然耸峙。登阁远眺,可将脚下城郭尽收眼底,那炊烟袅袅,亦不过如尘粒聚散;而面前天穹,无山色相蔽,可饱览寰宇,渺远无极。

“这不关阁,乃陛下为源妃所建。当年源妃白发始生,依照宫规,不可再面圣,当归家待死。陛下不忍,漏夜私探,岂知惊动太后,翌日便以祸水为由,鸩杀源妃。陛下悲痛欲绝,建此不关阁,以志此情不渝,更是搬离禁宫主殿灼曜宫,偏居源妃生前寝宫德池殿。”老人语速极慢,绝壁风劲,更吹得银丝纷乱,“太后乔氏本为北派世家,源妃琼氏为南派微族,向来南北不和,太后如何能忍得一南来女子,得享万千荣宠,又怎可放任一微末小族,凭一小小女子而炙手可热。只是不料自还政于皇帝,太后便被幽闭宫中,郁郁而终。几家欢喜几家愁,延贵妃竟凭此事飞上枝头,盛宠不衰。”

寒轩不解,问道:“延贵妃如何涉足其中?”

“当日延贵妃尚为延嫔,乃其先察觉源妃华发,隐而不报,私禀陛下,迁延离宫时日。连陛下夜探,亦是其上下遮掩,暗自疏通,又亲于太后宫中拖延掩饰,陛下才得以避开重重耳目,见得源妃最后一面。奈何好景不长,源妃半鬓成雪,终是为太后知晓,熙氏受其牵连,降为延媛。源妃去后,太后严旨,不得加封,陛下为表愤懑,即刻晋了为其处处周全的熙氏为贵妃。”

寒轩面上虽波澜不惊,却早已明晰其中奥义:万事本无真假,只有成败,此事便是如此。

众人本沉于思虑,而耳畔微风之中,却添几许伤情。循声望去,不关阁下,一条临崖的回廊,有佳人婉立。其一身素色,不饰珠玉,满面落雨梨花。身侧侍女面带焦灼,欲言又止,想是为难。

寒轩记得那眼眸,殿选当日,其美目流光,直摄人心魄。忆及枝雨所言,兼之修嫔讥语,便已知其辛酸。不关阁上,众人一时凭栏侧耳,细听分明。

“庭无玉辇,芳草成窠,雨露不及草木多。我本韬光养晦,不染是非,隐忍多年,还是难逃横祸,受此折辱。苟活宫中,尚有何滋味……”

“娘娘三思,一息尚存,便有成败翻覆之时,一旦撒手人寰,便再无可望了。”侍女芝鸢面目清秀,肤白胜雪,光洁如瓷,亦是夺目之姿。

“寒春入骨,独卧空房,君恩疏远,妾意彷徨,长门数载,不见君王,只恨此生无羽翼,难出此高墙。”其语意愈发凄怆。

侍女芝鸢扑倒在地,切切道:“若娘娘心意已决,婢子亦随娘娘去了。”

“你又是何必。”昀媛一时踯躅,一味垂泪。

不关阁上,寒轩浅叹:“纵是毅然就地死,唯有魂魄归冥乡。若是我,总要熬到云破日出,飞上枝头,才来的此生不负。” 

“他亦是可怜人。”老者沉声道,“数月来,我反复思量,到底是何缘故,才令人必取我性命,斩草除根。许是圣心游移,熙氏自危,恐我道出当年原委。抑或圣上有心整肃,再不耐我这庸人。思来想去,深宫多年,为自保求荣,不知有多少次为虎作伥。蓝氏失宠,岂非我助人打压之故。我今行将就木,时日无多,孽债深重,若能以一命,点醒斯人,亦不算亏。”

其面容中有清浅笑意,如山风舒展。而一旁青叡,却一把跪下,顷时泣不成声。

寒轩眉中亦有愁云,只一句:“这是何必?”

“你还不知么?自我银丝始生,便是有人要我让位。勿论其是否为助你入局,我皆是难逃一死的。熬了大半年,我早已看开,自裁,比圣裁体面。你只需报我不堪病痛,绝望自尽,上殿便不会多问。今日正撞上蓝氏,我正好出人不意,激一池浊水,不至步步落人筹谋,无半点用处。磊氏,往后沉浮起落,皆是你的命数,今日带你来不关阁,便是要你明白,源妃也罢,我也罢,皆是薄命弃子,要图来日,你定要站定局中。”

老者言罢,看向那满面泪痕的青叡,眼角亦有晶莹:“青叡之母去得早,如今我也不在,只得托付于你。若得良机,务必送他出宫,再不入这是非之地。”

言毕,寒轩亦再难静如止水,闭目强忍泪意,却无可奈何,只见那一身锦袍,如蝶翼高展,满鬓银丝,随风肆动,逝于那绝壁乱石之中。

方此事,不关阁下,那回廊之中,亦传来一声惊呼。

青叡哭得昏天黑地,寒轩难再相顾,只携大惊失色的枝雨,缓缓向那廊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