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8章 群玉

残夜已尽,行出深山,车上官道,京城便已不远。

晨色微暝,寒轩极目远眺,只见恢宏城墙后,有一抹山色,其上可见亭台楼榭,星罗棋布,掩映嘉木之中。

来了数月,寒轩渐渐明白,此间开宅建府,皆以临山为贵,许是取居高临下之意。京城之北,乃是御山,那珠宫贝阙、玉阁仙台,便座落其间。侯门王府,贵胄所居,则环布于山脚之下。其余平地,才成市坊街巷,为平民所居。

寒轩看了良久,心起微澜,随手阖上雕窗,怦然有声。天阙闻声察觉,便淡淡道:“你醒了。”

“昨夜惊心,未曾熟睡,略眠一眠罢了。”

“不时便可到府中,到时你再梳洗歇息吧。”

“好。”寒轩不欲多言,听得人声渐起,官道之上,来往车架川流而过,才兀自想起,数月之间,一味幽居,未曾见过这许多生人。

过了许久,天阙才压言一句:“记住,进了京城的门,我便不是珵骥王世子,你亦非自王府而来。”

寒轩心头似横了坚冰:“你交代过,我是沂川磊氏,曾祖曾是麟皇年间吏判,只是如今家中寥落,再无人入朝为官了。”

“溪见已在宫中,到时自会帮衬。殿选不过走个过场,思澄平早定一计,宫中也好,熙府也罢,一应安排,我已着人去办,必保当选无疑。” 

“我本非毓质名门,更无倾国之貌,才学亦不过尔尔,怕是人力难改天命。”

“我的眼光,定不会错。你亦可放心府上某事布局。”

寒轩未见天阙脸色,只看见背影,然天阙面中颓意,自言语之中已有了分明。寒轩诺诺道:“我尽力。”

“宫中最重头冠,力求奇珍工巧,雅号嘉寓,我亦已备好,定不让你输阵。”

“女为悦己者容,再是艳绝,亦无人来看了。”

晓光熹微,伴道中扬尘,只教天阙背影略略迷离。寒轩再不多言,听车声辘辘,向城中行去。

京城到底是热闹的,市井街巷,往来接踵,人声鼎沸。而这一架小车,缓过街衢,将向山脚下的旧宅而去。二人一路相对无言,只纵这小车徐徐自喧嚣走入那冷寂之中。

“宅子是旧了些,亦略显偏远,好在依山傍水,尚算雅致。如今京中临山的宅子不多,此处还是父亲大婚后,初次携母亲入宫朝贺,一眼相中的,辗转多回才得买下。此地多年无人居住,不甚打眼,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将那牌匾换了。”

天阙扶寒轩下马。只见门厅冷落,不比旁门清洁整肃,府门亦多有朽败,唯那一块崭新的“磊府”牌匾,一眼扫去十分不协。

二人缓步向内,院内一片衰色,荒草似日前才被匆忙拔去,余下点点狼藉。穿堂过院,向深处行去,渐渐可见那屋宇之后,有点点山色。

东路最后,是玉桥清溪,一座水榭楼阁。

“髣髴阁。”寒轩看那座八角小楼,只玩味道,“流云蔽月,此名甚好,我便居于此处吧。”

天阙不动声色,微微点头,便开楼阁,引寒轩入内。

阁中虽不着繁饰,陈设尚算清雅。二楼雕窗之外,是虹桥一座,架于清潭之上,潭上点点浮萍,与一旁青松翠柏、黛色山石相映成趣。

“十日后殿选,你且居此处,王府中人午后要来回禀,我先回书房了。”

寒轩婉身孤坐,没有看天阙,他明白,天阙心下也不好受。

 

正如天阙所言,为此次遴选,一众世家,早蠢蠢欲动,要于此时见缝插针,实非易事。且不论宫外诸府,禁内为此事,也是紧锣密鼓,不敢怠慢。连君妃二人,亦将此事放在心上。

自皇帝挚爱源妃去后,延贵妃熙氏独揽恩眷,威势愈盛,无可与之相较。其所居茂苑殿,更是画栋朱帘,金碧辉煌,超群轶类。殿后有一眼碧泉,汇入清池。因延贵妃酷爱牡丹,则建一小亭于池上,唤做沉香亭。

倾国珠翠盈身,君王含笑而观,此时两人正于亭上听泉水清淙,话情意缱绻。

皇帝乃天阙叔父,先帝麟皇嫡子。其人面廓周正,身量庸常,许是年入四旬,久居帝位,虽容色未改,气韵却愈见阴郁,不可轻度。连延贵妃擅宠多年,伴驾时亦是战战兢兢,不敢稍怠。

此时皇帝坐于亭中,看延贵妃婉然栏槛之上,临水照花,似是无心一句:“朕瞧你正殿上多了个摆件,似是全玉雕就,大二尺有余,匠人因势取形,看似浑然天成,实是工巧精妙,尤其是玉色青中带白,理腻泽润,当真是稀物。”

“小巧之物,陛下过誉。乃日前母家送来,道是个远房孝敬。陛下知道,臣妾那个弟弟,到底是一母同胞,与臣妾最亲。多年来,凡得了什么稀罕物,便都给了臣妾。”延贵妃莞尔一笑,尽显国色。

若说寒轩姿若秋霜,气比幽兰,则到底是小家碧玉之态。而严妆丽服之下,延贵妃美得大器夺人,一顶簇蕊裁红冠,更衬得其风华婥约,仪态万方。

“如今中宫无主,你为嫔妃之首,此物倒合你身份。”皇帝眸光暗转,“来日殿选领宫,你便带着阖宫妃嫔同去吧。”

“臣妾自当尽心竭力。”延贵妃浅笑之间,却变了颜色。其分明见那匆匆溪流之中,几片碎布,其上尽是血渍,心中微愕,“陛下,您看那水中。”

皇帝定睛一看,亦看到那丝缕猩红,当即起身:“走,随朕去看看!”

溪床由鹅卵石铺就,淤泥甚少,故而那潺潺细流,自是清可见地。众人拾阶而上,穿花过木,愈是向上,倒见丝缕血色。虽非猩红如注,却也清晰可查。

略行几步,远远见一少年,一身寻常宫装,坦着上身,挽起裤脚,立于流水之中。少年面中带泪,手掌臂间,双膝两膑,皆是一片血肉模糊,其正用溪水清洗身上伤口,那一片鲜红,便随水绽开。

“何人在此?”延贵妃贴身侍女绿艳凌空一语,那少年猛然抬首,见是皇帝和延贵妃,立时惊慌上岸,一把跪倒于石砖之上。少年膝上有伤,便一时吃痛,却不敢再动,只死死忍下,发出丝缕哀嚎。

看得身前一地淋漓血色,皇帝便生不忍,只问道:“怎的伤成这般?”

那少年略带哭腔,垂首道:“回禀陛下,臣下今日当差不慎,失手碎了一只插瓶,管事责罚下来,望陛下赎罪。” 

皇帝闻言,语带怒意:“就是责罚,亦不可伤人至此!” 

“回陛下,管事一时气急,将臣下一把推入碎瓷片之中,又执浮尘责打,臣下在碎砾中爬滚,闪避不及,便落得如此。”那少年似是察觉自己言语不慎,方欲遮掩道,“臣下罪该万死。宫中尚有差事,本想洗净血渍便回宫当值,如今误了时辰,上头怕是还有责罚的,容臣下先行告退。”

说罢便向后匍伏几步,石板上尽是血迹。许是因失血过多,少年面色苍白,想要起身,挣扎再三,终是跌扑在地。

延贵妃见皇帝面有愁容,便机敏道:“不必去了,绿艳,请个御医,带这孩子去医治吧,再取些生肝与红枣令其服下,今日再无须当值了。你是走运,若非遇到陛下与本宫,为旁人所查,有失宫中体统,怕更不能容你。尔等入宫侍奉,摸爬滚打,实属不易,又伤成这般,你尔后便留于茂苑殿,做一戍守小吏,安然度日吧。”

言罢,绿艳眸光一动,便有身后宫人来搀那少年。

皇帝眉头略有舒展,只不再顾那少年,扶了延贵妃,缓缓步去,浅浅道了句:“领宫老朽,实难面面俱到,底下人便无法无天。十日后殿选,咱们要好生拣选啊。”

延贵妃只诺诺道了句“是”,然其心下明白,新人入宫,又是几多波谲云诡。

 

而再有心忧虑,那殿选之期,终是到了近前。

十日来,寒轩与天阙虽居于一府之中,却甚少照面。天阙常在书斋,寒轩则深居髣髴阁,每日观山弄荷,丹青怡情,自得其所,故有意不寻天阙。

直到殿选当日,天阙才无声入了髣髴阁。寒轩一身天水色素衣,临案窗前,正绘一柄春枝。阁中昏晦,寒轩乌发披散,幽光自窗而下,照得其半面如玉。

“寒轩,车马备好了。”天阙未敢近前,只立于门边,轻声道。

寒轩只专心执笔,良久才一句:“宫中都打点好了?”

见寒轩平静之状,天阙便也坦然:“风口浪尖上,实难有大动作,不过略施小技,到底是成败在天。”

“我明白。”寒轩仍未搁笔,“旁的都备好了?”

“依例要进献礼,我已备妥。为防俗丽,你便着那件幽兰友竹,头上乃这顶流云惊凤冠。”

天阙说着,将一物搁于一旁案上,掀开丝帛,见一顶银冠,下成行云之态,上有两支凤尾,袅娜而上,更添高华。

寒轩略瞟一眼,淡淡道:“这样大的凤尾,想来不轻。”

“此物乃巧匠所成,两支凤尾皆是空心,且有关窍,可藏物于其中。你若心有顾忌,可以此防身。”

寒轩听罢,本欲搁笔,却又添了几抹轻红,才起身款款行至天阙身前,轻抚那一顶银冠,并不理会天阙。

天阙呼吸即在寸余外,隐隐袭上寒轩双颊,而寒轩,仍是静若寒潭。

忽而,寒轩欲转头之间,天阙竟将其一把抱住,死死扣入怀中,一时间寒轩几近窒息,只觉那如山胸怀,如烈焰炽热。

听得天阙一语哭腔:“寒轩,对不起!”

寒轩沉默一刻,终是轻轻挣开天阙怀抱,抬起头,踮起脚尖。他用自己的唇,轻轻盖住了天阙嘴边泪迹。

缠绵总是一刻,二人皆知,尚有前路要走。

放开天阙,寒轩便向屏风内去,轻拢青丝,淡扫蛾眉,正冠束发。待得换罢衣衫,寒轩莲步而出,只看得那一身素色,伴点滴珠玉光华,尽现那寒素绝尘之姿。

天阙见此景,面中难辨悲喜,口中还是如常语气:“你真好看。”

而寒轩看天阙面中落寞,只幽微一丝苦笑,便兀自下了楼去。待天阙来时,寒轩已紧闭车门,端然于内。天阙亦是苦笑,自己利落翻身上马,引车架向那山间行去。

车声辘辘,二人沿着来路,复又自寂静,走向那喧嚣之中。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山行多时,凉气渐起。暮色之下,透过只只宫灯,只看得那走鸾飞凤,玉阁流丹,已在眼前。

递上玉牌,便要换宫中的轿辇入内。故而亦是在那残阳昏灯中,看他最后一眼。

天阙立于马边,与寒轩已有几步之遥,一抹暮色中,难看清眉目,只看得那魁梧中有些许颓意。

寒轩立了良久,灯火通明处的寒轩,只是眉眼盈盈。面前,是深宫似海,寒轩静伫多时,便不忍再看,只是扶了宫人上轿,默默入了这宫门。

心中曾生一念,若今日落选,打道回府之时,天阙到底是欢欣抑或失望。其实寒轩明白,若爱侣间唯有风花雪月,则必不可长久,此乃人之常情,自古而然,无人免俗。故若一朝事败,于天阙眼中,他将不过一介痴儿,再无用处,可见捐如秋扇了。

未可多想,轿辇已到穹汉门外。落轿而观,只看一众花红柳绿,莺莺燕燕,都已候于门边,只待皇帝与贵妃一到,便将入殿襄事。

因天阙之事,寒轩面中哀色难掩,故不如旁人攀谈嬉闹,只默默无语,看流霞似火。

寒轩偶然环视众人,目之所及,多是俗物,唯见一人,虽亦与人欢颜谈笑,却实在风致出人。头上一顶玉冠,似是整玉雕成,玉色变化万千,青白交错,一眼便知是连城之物,翠色压乌发,更衬其肤光胜雪。

那人似是察觉寒轩目光,只笑脸迎来:“敢问是何方佳人?”

“取笑了,鄙人沂川磊氏。”寒轩久不与外人往来,一时礼仪生疏,语带怯怯。

“在下本都熙氏。”那人言语谦和,教寒轩略感诧异,只因周遭众人已窃窃私语起来,多道寒轩家世衰落,闻所未闻,却可跻身于此。

正此间,皇帝与延贵妃坐轿辇而来,众人便止了谈笑,俯身行礼。皇帝着玄色龙袍,自生威仪,延贵妃戴一顶簇蕊裁红冠,一袭朱红宫装,亦是仪态万千。

二人未有多言,只目光略略扫过众人,便继续向前行去,寒轩等人则由宫人指引,随二人仪仗缓步入了内闱。

德驰殿乃皇帝平日起居理政之所,规制算不得恢宏,尚不如茂苑殿高阔,然细看去,亦是金铺屈曲,画栋飞甍,不失帝王气派。

皇帝与贵妃下了轿辇,携各自依仗,上殿阶而去。寒轩行在队首,前面隔三四个人,便是帝妃二人。

待得帝妃而人已迈入殿中,适逢数名宫人手持净手之物,将随之入殿。一宫人端了一盆开水,步履慌乱,恍惚间,竟一把跌于殿门外,一盆滚水泼到身上,那宫人便又自地上弹起,惨叫着向后闪躲。

待选众人尚未入殿,只都一时无措,怔怔看着此景,那一众宫人更如惊弓之鸟,丝毫不敢动弹。

寒轩离那个宫人最近,见此情状,亦有片刻犹疑,终是定了心神,匆匆上前,扶起那人,轻轻一句:“没事吧?烫着哪里了?”

那宫人如何见过如此场面,只惊慌跪下,嘴中反复恕罪等语。

寒轩拉着他的手,柔声道:“手都烫红了,赶紧用凉水浸一浸,若是红肿刺痛,便用蔑草敷于伤处,能好的快些。”

那宫人不知寒轩是何许人,又是御驾之前,便更是口不能言,只瑟缩于阶边,一时靡措。而寒轩耳后,一时有细语传来:“小户人家出身便是这副德行,跟一个下人多费口舌,好没身份。”

“既然伤了,便回去诊治吧。”众人不虞,本已入殿的皇帝竟出语解围,寒轩回首,见皇帝立于殿内,正低眸相望,对寒轩道,“你倒有几分仁心。”

寒轩尚有悸悸,默然归队,心绪尚未平复,暗忖此举太过唐突,外人眼中,定有几分刻意拿捏之嫌。

好在众人再无多言,只各守本分,入了殿中。众嫔妃已到,此时便起身行礼。寒轩等人,则由宫人引领,各自落座。

环视殿中,自是百花争艳。可那一众春娇,落于寒轩眼中,倒未有什么分别。只是余光之中,窥得一双妙目,教寒轩乱了方寸。

只看得最末一席,坐一位素女,想是品阶尚低,只一身水色织锦,头上亦不过寻常之物。然那一对翦水秋瞳,如碧海鳞波,含烟滴露,寒轩不禁浅叹,竟有如此美眄,摄人心魄。

而那素女,不似其余粉黛那般满面春风,只一身清冷,座于末席。目光微动,竟也看向寒轩。寒轩顿时发赧,垂首闪避,不再看其人。

待得坐定,皇帝却先举盏,扬声道:“方才关外急报,魏穰逐轻年少英豪,以披靡之势,大败雎骊贼众,夺下柳城,扬我国威,四海庆腾,今日借遴选之宴,君臣同庆!”

“臣妾亦祝捷于陛下,更祝国昌民足,万世永延。”延贵妃亦举杯,笑得满如春山。

众人随之齐声崇呼“万岁”,便掩面而饮。

皇帝又略略寒暄几句,便欲开殿选。此时礼官入殿,依名册,宣诸位望族之后,上前献礼答对,供帝妃参详。

其余众人,皆是豪族世家,所奉之物,多金石珠玉,奇珍异宝,极尽奢靡。寒轩愈看愈觉心凉,不知天阙所备之物,可会贻笑大方。

沉思之时,司礼已高声道:“沂川磊氏,先帝吏判磊岩泰之孙。”

寒轩便默默上前,依样见礼:“臣下沂川磊氏,拜见陛下,贵妃。”

“倒是稀客。你祖父在朝为官之时,连本宫都尚在闺阁。数十年来,朝中便再未见过磊家之人了。”延贵妃嗔笑,众人自生窸窣之声。

皇帝似因方才寒轩越众关顾宫人之事,未理众人取笑,对寒轩面色极是和缓:“带来了什么?”

“陛下看了便知。”寒轩虽面上镇定自若,内中早有惶遽,实不知天阙会否铤而走险,自己亦将引火上身。

打开盒盖,见是一只卷轴,只是大小不似寻常画幅。

徐徐展卷,才知是一卷牡丹图。全卷长两丈有余,宽三尺之多,皆是翠色牡丹,鲜妍明媚,清丽脱俗。这一水碧色,数十绿蕊,画得千姿百态,娇媸毕露,不似寻常姹紫红粉,流于俗艳,使人观之生怡。卷中最左题着“群玉”两个大字,落有寒轩名款。

他分明认得,那是天阙的字迹。只一眼,便眼中似有潮升。

皇帝见此,略笑笑道:“倒是别出心裁。宫中所绘牡丹,大多正红绛紫,都过于俗气,不似这碧色牡丹,逸态生娇,不着纤尘。”

寒轩含笑应声,道了句:“多谢陛下。”然其背后,早是汗湿重衫。

众人观之悻悻,连延贵妃亦略慌神色:“此物是独出机杼,臣妾亦是喜欢,只是尚有他人,陛下看看再说吧。”

皇帝颔首,便压下性子,继续殿选。

过了数人,皆不过尔尔。到熙氏上前之时,众人早是侧目。延贵妃自有准备,只含了谦卑之意道:“虽是臣妾同族之人,到底是隔了几层,平日甚少走动。因是臣妾那个弟弟来书提了句,此子才具过人,不忍埋没,否则臣妾自当避嫌,不可坐于殿上了。”

言罢,延贵妃怯怯觑皇帝一眼,皇帝只不置可否,微生一笑,淡淡一句:“你这只头冠,颜色极正。”

熙氏含笑,略略行礼,便让宫人奉上献礼。打开匣子时,竟亦是一盆玉雕,那玉的成色,与茂苑殿中的玉雕,以及熙氏头上这一顶玉冠如出一辙。只是这玉雕与茂苑殿中所陈之物相比,竟要小一些。

延贵妃见状,立时失色。转头看身边的皇帝,已是眉起微云,便试探一句:“陛下……”

“如今贿赂你的东西,比献给朕的,竟都要好上许多了?”

皇帝虽是轻巧一语,众人却是大惊,慌忙起身,跪于席边。延贵妃自知因由,更是如履薄冰:“陛下息怒,陛下恕罪……臣妾不敢,想是府上一时疏漏,将二者弄错,实是无心之失。”

“当真是无心。今日魏穰逐轻大捷,倒教朕想起当年雎骊祸起,朝中论起战将,你顾及疆场凶险,为你这个弟弟求了个九城提督。果然他的心思,皆在旁的事上。”皇帝隐怒沉沉,到底是外臣面前,未见发作。

寒轩立于殿中,心中暗忖,于王府之时,便有闻皇帝易怒,而今一见,确是传言非虚。

延贵妃闻言,早慌了神色,只愈发恭谨道:“陛下,弟弟他确有疏失,但举贤为国之心,望陛下明鉴。”

“多年来,你虽偶有骄横,朕都姑息妄置,不想你是愈发猖狂了。你已是后宫之首,你兄弟乃九城提督,若领宫亦出自你家,他日如起贼祸,想要困死朕,于你而言还不是轻而易举?”

不想皇帝出言如刀,延贵妃更是六神无主,只以头捣地,切切道:“臣妾冤枉,陛下细想,若臣妾当真有意为之,则多有他法,必不如此明目张胆,想是有人加害臣妾。”

言罢,延贵妃只瞪着一双通红泪目,满含敌意,环视殿中众人。目光停于寒轩身上,延贵妃登时勃然大怒,“今日自你越众失仪,本宫便觉蹊跷,你且从实招来,此事是不是你一手安排,欺瞒陛下!”

寒轩不意暴雨骤至,只讷然跪下道:“贵妃娘娘喜怒,臣下不过寻常人家,如何能于内宫兴风作浪。”

“好了!”皇帝断然一语,阻断二人对话,“你是贵妃,如此高声叫骂,武断言事,实是有失体统。此事虽不同寻常,然磊氏家门如此,想是有心无力。你无需多言,朕意已决,就选沂川磊氏,为新任领宫。”

寒轩心中一惊,不意此事顺利如此,便叹思澄平计谋。可心尚未放下,便又生横逆。

“陛下三思,磊氏出身不高,家道中落已久,方才于宫中又举止失度,言行莽撞,为长远计,实不宜选为领宫。”嫔妃之中,第一席上,有一凤目女子,咄咄逼人而来。

“修嫔此次倒是与朕心思相悖了。正因磊氏非出自望族,才更宜做这领宫。领宫职权甚广,若有个显赫靠山,这后宫前朝,其岂非要分去半壁江山?如今宫中无人理事,便是天下大乱,惨烈不仁之事时有发生,磊氏心存仁爱,谦和平易,善待宫人,哪像旁人,尸位素餐,不知人间疾苦。”

听得皇帝出言不善,众人再不敢多话,连修嫔亦偃旗息鼓,道了句:“臣妾惶恐。” 

皇帝言罢,只愤然离席,延贵妃匆匆跟上,怕是前去请罪。余者亦各怀心事,不欲多留,做鸟兽散。

在场的宫人,便稀稀拉拉向寒轩贺喜,寒轩尚如在梦中,只诺诺敷衍。举目欲寻那方才参选的熙氏,只是这茫茫夜色中,他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