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7章 骖尔

寒轩方归阁中,便见天阙提灯自书史溪山堂出,遥遥望去,一点暖灯,于深沉夜色下,愈见孤清。寒轩不忍细看,只卧于榻上,和衣假寐。朦胧间,竟睡意愈浓,以致不省人事。

想是天阙曾用香药将寒轩迷倒,寒轩睁眼之时,尚着昨夜衣衫,只是一身已在车架之中,不知行了多远。

轻起车帘,窗外群峰似带,重云岩壑,一片苍茫。偶有莺啼林深,黛叶缃枝,松萝交翠。远处一片春麦,尚未成熟,郁郁青青。

天阙策马于前,寒轩只见其背脊,便是五味杂陈。

“你不必忧心,我不会恨你,你所托之事,我亦会尽力。”

车内一语传来,天阙微微吃惊,只因其中有愧,不敢回头,便淡淡道:“你都知道了。”

寒轩语带秋霜,冷冷回了句:“总要知道的。” 

天阙轻叹:“是我对不住你。”

寒轩默然良久,话锋一转:“昨夜你来前,我将那南窗宿雨画完了,你我作别,算是一份薄礼。”

“你我来日尚要相见,暂别一时,本无需如此。”

听天阙语生哀情,寒轩心有不畅,便道:“此事非朝夕可就,你勿要急于求成,更无需记挂于我,因小失大。”

寒轩佯作大器,其实心中多有不忍。二人又息语片刻,寒轩才开口:“我昨日连夜通传,将我儿时挚友送入府中。以后便由他替我来照料你吧。”

天阙久久才道:“其实不必。”

寒轩却不留丝毫回绝的余地:“人既已经入府,便无可退路。我已面呈郡主,当行侧妃礼遇。勋儿性情柔弱,隐忍谦和,你要善待于他,就好似我尚在府中一般。”

“我明白。”

天阙苍白一语,寒轩却又道:“我思虑良久,虽不知细末,但略听人言,亦知延贵妃不好对付,朝堂后宫,他皆是最大的掣肘。若要成事,必要安排人进熙府,此事线要放长。” 

“知道了。”

天阙不知还有何可言,只复陷入良久的沉默。忽而却有一句:“寒轩,对不起。”

寒轩不觉一股泪意涌上心头:“我只问一句,你昨晚所言,可全是谎话?”

“我要娶你,是真;我此生只要你一个,亦是真;而我此刻的身不由己,同样是真。”

寒轩闻言默默。二人行于田畦之上,见麦田葱郁,无边绿锦,直通垂云,全幅青罗,遍覆大地。

二人语稀,车行一日,时近黄昏,天上一片血红。漫天彤云下,骏马雕车,少年红袖,只款款而行。偶有蛙声虫鸣,牛铃点点,一片静谧田园之景。

田的尽头,又是重山。夕阳太艳,照的重山太过黑漆。

行入山中,似是万籁俱寂,唯有林间阵阵樵声,丁丁入耳。

天阙偶尔抬头,见重重枝叶间,有一方碧空,几点繁星,教人神怡。略略回首,见寒轩亦起帘而望,便道:“寒轩,今日是七夕。”

“想是我多年不知乞巧,才不识针线,你休要怪我。”

听寒轩玩笑一句,天阙便又问:“天色渐晚,行入深山,你害不害怕?”

“山中豺狼,如何有灯火憧憧处暗流汹涌,来得教人殚骇。” 

“饿极的豺狼,本就不及红了眼的人可怕。”天阙说到此处,却一时立住,眉峰深聚。寒轩观之生疑,可四顾之下,唯有耳畔伐木之声,声声不停。

可正在这空山静处,锋芒却一刻间逼近——一支铜镖,正扎于马身,那马一时大骇,疯狂向前奔去,天阙亦一时失手。正在跃马的当下,一丝银线划破夜色,趁着马车向前冲去的力道,割开马车的车顶。

顷刻间,寒轩头顶上的雕花变成了万叶千枝,一片残云。

“天阙!”寒轩大惊失色,高声呼道。

天阙方勒住马,却看那车顶径直飞来,下意识拔刀抵挡。劈开车顶之时,只见有人一袭黑衣,踏着那银线滑到近前,一把将寒轩自车厢之中提起。

“天阙!救我!”寒轩竭力一呼,响彻山野,好似那丁丁伐木声都因此停歇。可天阙审判,亦有数个匪人逼至,其只陷于锋镝,与人苦战,一时不可脱身

而那边寒轩为人擒住,无可动弹,随之踏那银线而去。待天阙抵挡几招,欲再寻寒轩,却已难辨踪迹,唯有这重林万木,流萤暗生。

匪人手上的寒轩,只看得那千枝万叶,簌簌自身旁掠过,自己一身素衣,早已被打得破败不堪,期间渗出点点血色。

恍惚间,看得林隙一抹残阳,艳红如血,教寒轩一刻心,愈发凉透。

稍定心神,寒轩发现此行并非只身后这一人,四周的枝桠之上,还奔走着数个同党,均是一袭黑衣,刺虎断蛟,身形矫健,于林间上下翻飞。

“不知好汉所求何物?”寒轩极力镇静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还不就是你那一把……”

话音未落,寒轩只觉那匪人手中再无气力,一股暖流喷上寒轩脸颊,尚未回神,寒轩便直直坠了下去。

“不好!”周遭匪徒见状,便知生变,一齐自枝头降落,又有一人一把揽过寒轩,仍是紧锁喉头,机警四顾,持戈相待,不敢稍有懈怠。

四下极静,夕阳渐消,那繁林密幄间,皆是一片漆黑。众人心悬一线,略生急喘,惧意陡生,似是那远近虫声,亦因此暗弱下去。

却不想,嗖的一声,又有一黑衣之人,仰面倒下,细看去,才见一支箭簇,自其胸口刺出。

寒轩只看得那箭的尾端,是一抹雪白。

渐渐地,那声响愈发密集,随那一抹抹雪色划过林间,黑衣人一个个应声倒下。

“不知何……”话未说完,寒轩身后之人只惨叫一声,手中失力,寒轩见机立时脱身,跌扑几步,遥遥回首,见那人腿中一箭。

而那呼号尚有回响,便又听得一声箭响,那匪人只被一剑穿喉。

寒轩惊惧万分,四下张望:“不知何方好汉,还请现身,今日得好汉相救,感激不尽,来日当涌泉相报,以厚礼相馈。” 

寒轩隐隐见一道刀光,晃过眼前,不免满心惊惧。定睛去看,那暗红夕阳下,林隙之间,行来一个英武男子,一身不羁,手提一把利斧,背一张弯弓。

走到近前,才看清眉目,其人面廓硬朗,略有沧桑之感,一对细目,极是有神。身上粗衣短褐,腕上缠有粗布,一双草鞋,裤腿挽到了膝间。

寒轩只觉,其从头到脚,都是一股野气。 

“多谢好汉相救。”寒轩怯怯施礼。

那男子声音浑厚利落:“别文绉绉了,入夜了,山里太危险,先去我家吧。” 

寒轩点点头,然身上早已没了力气,几经挣扎,还是站不起来。

“真是……”那人微微蹙眉,放下弓,一把抱起寒轩,甩上自己的背。

起身时,那男子踢了一脚那缁衣匪人,尸身翻转,只见几枚铜镖仍握于其手中,其上皆有杜宇纹饰。

“兵刃上还弄些个花花草草,果然绣花枕头,没个屁用。”

言罢,那汉子便背着寒轩,提着弓和斧子,一步步向山间行去。

“你哪儿来的?叫什么?”

“我是……磊寒轩,是……自母家入京探亲的。”寒轩不敢多嘴,便只能慌报。

“磊家……我只知道个沂川磊氏,也算是贵人啦。”那男子轻笑一声,“那些人为何截住你啊?”

“怕是想要我身上财帛吧。”寒轩回想柔柯阁之祸,更不敢乱言,“多得好汉箭法如神,矢无虚发……”

“不必奉承我,山里东西难得,倒白费了我几只箭,明早再来取吧。”那男子似不识礼数,未及寒轩说完,便自说自话起来。

“今日若非好汉相救,贱妾怕早已命归九幽,贱妾身上还有些珠玉,留给好汉聊表心意吧。来日归家定当好好谢过好汉。”

“别一口一个好汉了,听着矫情。我就是这山里一个樵夫,你就叫我骖尔吧。”

“骖尔。” 

经方才一劫,寒轩尚惊魂未定,此刻伏于骖尔背上,那一身山中气味,伴身上温热,倒教寒轩生出心安。

步步起伏中,林隙清风吹来,将寒轩面中残血吹干,寒轩想起天阙,心下黯然:天阙的背,总是那么远,裹于锦绣之下,只可远观。

骖尔只径直走着,唯见自己脖颈之下,一双素手,指若削葱。

 

骖尔的家,不过是数间茅屋。屋上是厚厚的茅草,昂首观之,茅屋之上,有一片星河。

“你就将就着吧,这荒山野岭的,不比你们府里!”骖尔笑笑,只把寒轩放在门外石磨上,自己舀了一瓢水,大口灌下。

“无妨的。”寒轩瞩目于那灿烂星汉,随口答道。

见寒轩如此,骖尔便道:“我这屋顶上看星星最好,你若想看,我便陪你上去。”

寒轩心绪已平,此时兴味盎然,便自屋后木梯,随骖尔上了屋顶。

方此时,行云过尽,银河尽现,一时繁光满缀,星汉灿烂,美不胜收。二人并肩而座,山风盈袖,遍生清凉。

“‘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你的名字与你很配。”寒轩婉然笑道。

“我自小在这山里长大,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这些的。诗书之中,只记得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也不知说的是个什么东西,娘在的时候有时候会唱小曲,唱词只记得这一句了。”骖尔仰面躺着,嘴中衔着一根稻草,看着这渺远星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说得就是今时今日,七夕佳节,牛郎织女于鹊桥之上期年一会。”

“牛郎织女,一个地上农夫,一个天上仙女,就像我和你呀,你一个官家贵胄,我一个山里的樵夫。”骖尔笑得爽朗。

见寒轩脸上点点忧色,骖尔亦是察觉失言,便赧然道:“玩笑而已,你别在意。乡野莽夫,过过嘴瘾罢了,我要是动了你,你家哪里还能放过我,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其更是转了话锋,“牛郎虽然一年只能见织女一次,到底也还是得了个佳人。可知世上多少农夫,只是娶得乡野村妇,柴米油盐地琐碎一生罢了。” 

听此语,寒轩亦是开解了,遍笑问:“好汉可有意中之人了?”

“只是萍水相逢,我一厢情愿罢了。”骖尔轻叹。

“还说你没读过什么说,这说话不也是文绉绉的。”

“我年少习武,跟着班子在街头耍把式,当年技艺不精,舞刀之时不慎划伤了手臂,刀也一时失手落在地上,师傅当街一通责骂。我一个人灰头土脸地躲到街角去哭,不久有个丫鬟给我送了一碗党参红枣,说是她家小姐吩咐的,冬日里为我健体驱寒。我抬头去看,只看小楼之上,有人一身曙红,大概只有十六七岁,脸很光洁,眼睛很好看,他披散着头发,发上簪了一朵艳红牡丹,当真是极美。”言语之间,骖尔脸上浮现点点醉意,好似沉溺于当年断影之中。

而醉意褪去,只剩点点寂寥:“只是匆匆只见了一面,如今怕是也有十年了吧,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况且我一介山野莽夫,人家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哪里能够有什么奢望呢。人家关照于我,不过是从善如流,别无他意。”

“那倒难说。”寒轩幽幽一笑,只是抬眼看天,“世事难料,谁人能解,只要不辜负这辈子就是了。”

“这辈子……我这辈子怕是只能在这山野之中,砍樵打猎,糊口罢了。”

“若是中意如此,得一清闲安乐,便不算辜负。只是若是你志不在此,你还年轻,尚可出去闯一闯。”

“是啊。”骖尔诺诺,也抬头看天。

漫天星辰,方才看来熠熠生光,此刻再看,每一颗,都似是暗弱渺远了些。

 

时近三更,终是听得天阙呼声,细看林间,几十只灯,星星点点,忽隐忽现。

寒轩的眼眸立时亮起,勉强起身,只竭力大喊道:“天阙!天阙!我在这里!”

见天阙一路跑来,而寒轩心中激动,足下不慎,只跌下屋顶来。天阙见状,只丢了灯,一个箭步上前,将寒轩揽于怀中。

身后骖尔亦轻巧跳下房顶,立于远处,一时靡措。

因在人前,寒轩不免羞赧,便挣脱天阙胸怀,换寻常神色,对天阙道:“这是骖尔,少侠□□精溢,救下妾身。”

寒轩又侧身,对着骖尔道:“这是珵骥王世子。”

骖尔一时失措,慌张地俯身行礼,讷讷不能言。

寒轩并无多话,天阙自腰间摸出一枚金饼,放于骖尔身前,浅浅道了句:“多谢。”

他抬眼的时候,正撞见寒轩的目色。寒轩一身素衣,于暖灯之下,更显清致。寒轩亦于远远处回眸,眉目中不辨悲喜。

星星点点的灯火,只是渐行渐远,而此处,唯剩星汉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