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6章 云梦

此后数日,皆是淫雨霏霏,寒轩便不得出阁。想来此番事态非轻,天阙亦是分身乏术,每日月入中天才回柔柯阁,一身疲累,无意多言。寒轩见天阙辛苦,便只谈诗书雅趣,未曾提及溪见一事。

七八日后才见云销雨霁。晚膳后,寒轩折数枝清荷,莲步轻移,独自一人缓缓向书史溪山堂去。

书斋建于半山之上,离前庭不远。到书史溪山时,隐隐见堂中灯火昏晦,人影落于窗上,看得寒轩心有戚戚。

本意来探天阙,亦想借机问溪见之事,却不想思澄平亦在书斋内,透绿纱而望,见两人神色微霜。寒轩不敢轻扰,便驻足廊后细听分明。

“眼下正得其时。近年来,圣上将兵权悉数收归,王爷此次入京亦是为了此事。守臣手上无卫土之士,此乃国之急难,却亦是吾辈之机。”

“你是让我……若是事败,你我的下场可以想见。”天阙犹疑道。

“人活一世,若是事事顾忌成败,畏首畏尾,患得患失,终将庸庸碌碌。为英雄者,当相机而动,放手一搏。”思澄平说得斩钉截铁。

“那你可有良策?”天阙还是语有不定。

“数十年来王爷休养生息,我们自家兵卒已有三十万之多,粮草齐备,兵甲丰足。陛下近年来疏于政事,纵意而治,各家多有怨怼,兼之如今宫中动荡,熙氏专权,朝中早生暗涌。其余诸王,或是老迈沉疴,或是年少无知,皆不可成事。经收归兵权一事,现下四方军队或是易主交接,或是重组调度,一时之间权属不明,无人执掌,难成气候。我们不妨乘此京中空虚之际,起兵逼宫。”

“话虽如此,起兵总要有个因由,若是不义之军,民心向背,实为艰难。”

“世子!”思澄平倏忽激起,语有哭腔,“王爷一去数月,杳无音讯,世子还不明白么?”

一语如晴天霹雳,不仅书斋之内悄然无声,窗外寒轩亦心悬一线。

“哪里的消息?”天阙想是震骇到极处,久久才挤出一语。

“溪见已经顺利入宫,在茂苑殿当值。”思澄平哽咽道,“王爷初七入夜时分被召入德池殿,便再不见踪迹。不日陛下便赏了延贵妃一顶簇蕊裁红冠,溪见说他只见过一眼,但看得一清二楚,那冠上花心处一颗蓝宝,与王爷冠上所缀无异。”

夜风剪剪,夏虫起伏,寒轩立于檐下,似可听得天阙几声哽咽。

“若父王被囚于内,我们一旦起兵,圣上定会以父王性命相要。”

“若真如此,便以退兵为筹,逼圣上放人。我思澄平平生不为荣华富贵,但求人情之上无有拖欠。若真有那一日,我思澄平愿以一死,报王爷多年恩遇。”

天阙强忍泪意,沙哑道了句:“好吧。”

“世子,臣下尚有一事。”思澄平说道,“溪见来报,当朝的领宫年事已高,宫中正张罗着选新的领宫。此节我们王府必要拿下,今后为成大业,宫中必要有一个位高权重者以为内应。宫中有延贵妃专擅一时,自嫔妃处实难下手,若是领宫出在我们府上,则必事半功倍。”

“若陛下已心生疑忌,欲动我珵骥王府,我府上送出之人,其必不会用。”

“那便不要送我们府上之人。”

思澄平一语悠长,别有深意,寒轩心下顿知不好,堂中亦是一时无语,耳畔那蝉噪林吹,只愈发扰人心神。

“你是说……”

“可堪领宫者,当慧心机变,才学过人。且若将为我等所用,则又需忠肝义胆,对世子深情厚义。而世子恰得此人,实为妙绝。此乃天意也。”

寒轩立时听出此中玄机,心中顷刻翻江倒海:自得修罗刀那一日起,或许自己便是局中之子了。他不欲再听,只失魂落魄,横斜下了那山间回廊。

而寒轩不虞,那书史溪山中,二人尚有后话。

对思澄言所言,天阙一时激愤,“不可,磊氏为我此生挚爱,宫中险象环生,我断不可为一己私欲,断送他一生。”

“正是因为他是世子此生挚爱,才更应该为世子,为咱们王府杀入暗流。磊氏从未出过王府,就算是府上之人亦对其来历不甚明了。且以其与世子之情,若得入宫,定为世子赴汤蹈火。最要紧的,磊氏乃偏门小姓,世上甚少见到。延贵妃为了稳固自己宫中势力,若无自家之人参选,其断断不会选世家之后,只要我们暗中于遴选之时稍作手脚,当选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可是我和他……我如何肯……”天阙眉心深蹙,恨恨道。

“世子可是忘了日前柔柯阁遇袭一事?”思澄平一针见血,说得天阙眸光一跳。

“可是……”

“将其送入宫中,为我们江山伟业都是其次,先是为了他自己。”思澄平语重心长道,“别让他走你母亲的老路。”

天阙再无反驳,只见暗处,两行清泪无声而下:“那我筹备几日,便着人送其入京。”

“不可。你当明白,他若半路变节身退,你我则将束手无策。为防夜长梦多,你明日便亲送其北去吧。想来有你在,他是不舍独归的。”

 

寒轩独自回得柔柯阁中,静坐良久。阁中未曾点那八面琉璃灯,唯有案上一支残烛,照出寒轩满面凄清。寒轩一路走来,心头极空,眼中微微发涩,却了无泪意。

忽而想起任安之,于他生命之中,寒轩从来都与“可用”无关。或许,于天阙而言,自己更有价值。可悲的是,在两人命中,寒轩所担的角色,都不是单纯地被爱。

虽有伤情,寒轩扪心自问,是未曾想过拒绝的,更遑论身退。与那边不同,在此处,他时刻都有退路,便不怕前路难行,不如无畏而往。而此外,寒轩更有一层思量:二人细水长流如此,时日一长,总会相看两厌。若得助天阙功成,那于天阙心头,自己的位置便再不可同日而语了。

纵思虑如此,还是难免伤怀。他自己明白,心中为憾的,不过是再度看清,世上只怕是没有真正花好月圆的仙侣的吧。

听得足音渐进,寒轩晓得是天阙,便敛容斜坐,于案前略翻卷帙。

“寒轩。”天阙含笑如常,而寒轩抬眼间,自可捕捉其眼中微岚。

寒轩也强颜欢笑:“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书史溪山到柔柯阁尽是山路,你近日事忙,当好生将息才是。”

“为了看你,这点路不算什么。”天阙不过呆立于门边,看这灯下的寒轩,面中自有难测的意味。

“还不睡?”

“知道你会来。”寒轩一时目中黯然。

“几日大雨,见你案上半幅南窗宿雨,可画完了吗?”

“还要再染两遍。”

两人不过闲话,语气轻缓,与往日未见不同。只是几句过后,两人言语间皆是寥落了。

突然间,天阙快步走向寒轩,将其一把抱起。寒轩尚在惊诧之中,却已感到了天阙唇间点滴温融。

“寒轩,等父王回来,我就娶你做我正妃。”二人之间不过寸许,寒轩只清晰地感受到天阙那湿润而温热的呼吸,阵阵打在脸上。寒轩直直看入天阙眸中,那一对眼,仍是渺如沧海,只是此刻,亦可见其中难掩的哀情。

明知今夜多是虚情,而寒轩看天阙眸中切切之色,亦生不忍,只极力绽出一丝笑意,满面欢欣,答了句:“好。”

天阙面中立时浮起一片快慰,复用双唇,去掩住寒轩樱口。

“寒轩,这一世,我只要一个你。”

寒轩不知该如何应对,心下煎熬,便只微微颔首。

而天阙却将寒轩横抱至榻边。随之,寒轩才在这幽光之下,第一次看到天阙那背脊如山,胸襟臂膀,身上沟壑。渐渐地,寒轩的每一寸肌肤,亦都留有天阙的唇间暖意。

寒轩纵意沉溺于天阙胸怀,再无抵抗。石榴帐中,鸳鸯锦下,玉山枕上,只粉融香汗,云雨高唐。

 

退潮之后,寒轩满身倦意,侧身向内躺着,不敢看天阙。天阙喘意未平,平躺于寒轩身侧,一手轻轻揉着寒轩耳垂。

天阙见寒轩没有动静,便道:“都累了,睡吧。”

“好。”寒轩闻言,只轻轻答了一字,未有回身。

因是山居,阁外鸣蛩不断,偶有风过,送林涛阵阵。那盏残灯已尽,绿纱窗上,微现流萤点点,自帐内而观,只觉亦幻亦真。

天阙以为寒轩熟睡,便悄然起身,蹑足而去。寒轩余光中见天阙背影,亦生颓意,不免心疼。

然寒轩明白,纵览近日诸事,想于此间立足,若毫无机心,恐难成气候。

思虑良久,寒轩亦翻身下床,自簟席之下取出那一把小刀。打开衣橱,将柜中衣衫撒了满地,自己置身于内,阖上柜门。

数月以来,寒轩第一次回那来处。

再见那陋室幽光,一地鞋袜的时候,寒轩只觉生疏。

第一念,便是按亮手机,去看时间。

“十二月八日,十一点三十六分。”寒轩见此,只长舒一口气。旁的都已记不清,却分明记得,十二月八日,他曾要去会任安之。

横卧于床上,寒轩思绪万千。却似听得别有人声,一缕微弱而急促的呼吸,为寒轩所察。

寒轩自床上弹起,环顾四周,才见门开一隙,门后有张玉面,正瞠目而望。

“勋儿。”寒轩上前,打开门,只看一纤弱少年,正惊慌失措,立于身前。

“你都看见了?”寒轩立生额汗,只看那少年微微点头。

“我看你慌慌张张地回来,进了门,又有好强的一道光,我不放心你,就来看看。”那少年期期艾艾,说了个如是。

寒轩心知不好,一把将少年拉入门中,锁上房门。

少年是梁勋,与寒轩自儿时便是挚友,如今二人成年,便租住于一处,互相照应。梁勋身形颀长,肤白如玉,瘦的不堪一握。兼之眉目纤长,悬鼻俊颐,别有古韵。

“那是怎么了?你怎弄的?”梁勋惊魂甫定,只跌坐在寒轩床边,昂首看着寒轩。

寒轩只无奈道,“你都看见了……我倒真不知道怎么说。”

梁勋倒愈发激动:“你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不知道?那边什么样?”

二人自幼无话不说,此语更让寒轩愧怍。近日之事太多太乱,寒轩早不堪重荷,此时面对梁勋质问,更不知从何说起。

“那边……怎么说呢,就像古代一样……而且……都是咱们这样的人。”

“你是说……”梁勋即刻会意,讷讷不能言,许久才唇齿站站,道了句:“我能去看看么?”

“当然……只是……你不怕?”

梁勋想是亦是震悚到极处,早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这边的事我都不曾怕过,那边也一样吧。”

话说至此,寒轩倒生出他念,脱口一句:“你愿不愿意去帮我一把?”

梁勋不意寒轩会有此般唐突一语,只怔怔难言。

“你放心,到那边去,这里的时间不会动。你看我一来一回,不过片刻,而在那边,其实已经有数月之久了。”

见梁勋不语,寒轩却愈发脑热,将话说了分明:“在那边,我遇上一件难事,若你能替我在府中照应几月,我在别处自可放心。到时再来接你。你只当去那边隐逸几月吧。”

寒轩之言,更是添了梁勋心惊。梁勋喃喃问:“府上?”

“时间紧迫,我无法细讲,你去了就会明白。你只信我便是。”寒轩此时脑中早是一团棼丝,何曾想过,自己已是险境重重,怎可为一己私怨,累他人入局。

梁勋默然良久,看着寒轩眼中恳切,终是低低道:“好。我信你。”

听此语,寒轩顷刻生出一脸笑意,而那笑意之下,却似生起一抹自责:得勋儿如此信任,却不知此举,可会成为勋儿一场梦魇。

未可多想,寒轩便拉住勋儿纤手,没于那金光之后。

 

到那边时,勋儿见两人□□,自生羞怯。寒轩却无暇暂顾,只利落穿好衣衫,复取自己平日一身牙色素衣,递给梁勋,便背身过去。

待二人穿戴齐整,寒轩只一把拉住满面茫然的梁勋,快步下了阁去。

月入中宵,廊中灯火半残,二人为避耳目,不敢提灯,只跌跌撞撞,摸索前行。暗夜之中,见两山如墨,风动重林,顿生心悸。

“这是王府,明日他们便要将我送入宫中,你便以侧妃之位,入侍世子,沉机观变,与我遥相呼应,以备不虞。”

“侧妃?”梁勋仍在懵懂之间,“他会不会对我……”

寒轩明白梁勋疑虑,只定定道:“放心,他不会动你分毫。如此行事,不过保你不受旁人慢待。”

“咱们两人,孤身在这,怎么联络?他们将你我制住,还不是易如反掌?”

寒轩脑热未退,根本不可思虑周详,只强言道:“我早有所思虑,我曾见他们鸿雁往来,其中遣词用句,书体行文,自与你我不同。只需稍加文饰,他们纵是看到,亦难解其意。”

梁勋闻言默默,只跟着寒轩,一身素色轻纱,于夜下微展,配其肤光如雪,更见清韵。

“咱们现下要去哪?”

“咱们去找郡主。我今夜便将启程,这王府之中,唯其一人,可荫蔽于你了。”

一路奔来,二人皆生香汗。好在到月如阁时,见阁中尚有光。寒轩轻扣门扉,多时才得泩筱应门,见是寒轩来,不免诧异。

“郡主可安置了?我有要事,来求郡主。”

见寒轩神色,泩筱自知轻重,便引二人入阁。此时天若一身红纱,正斜于榻边看书。天若方浴过发,云鬓松挽,簪一朵山吹色牡丹,姿容可堪国色。

天若见寒轩来,更兼身后一位并未见过,不觉纳罕,起身道:“这么晚了,出了何事?”

“寒轩夜来搅扰,请郡主赎罪。”寒轩一把跪于天若身前,身后梁勋虽一头雾水,却也跟随。

“自那日吟秋馆送伞,我便未曾拿你当过外人,你不必如此。”天若起身扶将,又命泩筱取来两个绣墩,叫二人落座。

“夜入三更,郡主尚未安置,怕是亦闻得风声了吧。”寒轩此时略收细汗,心神稍安。

天若不意寒轩单刀直入,便淡淡答道:“我略略听得一二。”

“想来今夜天阙便要将我送出府,我放心不下,便连夜接梁氏入府。我与梁氏幼年相识,多年知交,我最信的过。日后我不在府中,往日我为世子所做,便都有赖于他了。”

寒轩言辞恳切,天若却神色疏淡:“你要送新人入府,固宠生势,只要世子乐意,又与我有何干?”

料到公主冷语,寒轩只愈发低婉:“山雨欲来,天阙必将挺身弄潮,府中之事,其必不得周全。勋儿初来乍到,不谙礼数,还望郡主多多照拂。”

“如我当日所言,敢入府者,必有过人之处,还是自求多福吧。”天若一抹冷艳,教二人皆是心凉。

“天阙心性,郡主是清楚的。郡主以为我此举乃绸缪布阵,我不过是想,我不在其身边时,能有人帮衬照料。若论私心,不过是希望,勋儿日日在他身前,他不至忘了我。”

言罢,寒轩眸中有晶光闪过,天若见此,便收了锋芒。

“宫中波谲云诡,如春冰虎尾,你善自珍重。府中之事,你且安心。”

听此言,寒轩终眉目舒展:“多谢郡主。”

方此时,五更钟响,东方已有微暝。

“天阙怕将入阁中,寒轩先行告退,一切劳烦郡主了。”寒轩深施一礼,转身欲走,然见梁勋满面凄惶,一副楚楚之态,自责之外,更生不舍。只拉住梁勋十指削葱,泪眼相看:“勋儿,你多保重。”

梁勋亦生别情,方才一腔热忱好奇,皆微有退却,其察觉此间凶险暗流,如清寒入骨,侵袭周身,便对寒轩切切道:“我都信你的。”

眼角见窗外有灯火欲动,寒轩不敢蹉跎,终是脱手而去。

晓风吹来,满襟生凉,寒轩只觉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