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5章 跳珠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寒轩应雷声而醒,看得枕畔天阙,眉间仍是一片舒展。

逐打窗之声,盈盈望去,只看得万山浮动,千里顽云。那劲风穿林,似有拔山之势,骤雨倾盆,如见天河决堤。

寒轩起身披衣,才见昨日那件轻纱,又复藕荷之色。

风雨如晦,柔柯阁中黯然一片,寒轩轻唤外室溪见,便要点殿内正中梁上那一盏八面琉璃灯。

点灯之时,天阙惺忪睁眼,亦是醒了,看窗外苍龙正欢,这边殿中烛火乍起,如晓光穿户,自八面琉璃灯中投出,照得室内一片斑驳疏影。 

忽而天阙眉中略有不畅,定睛看着殿中景象,才开口:“我记得旧时点这灯,你妆镜之上是熠熠一片,今日怎得只如残月抱云?”

寒轩回首去看,铜镜之上亦只明暗交叠,似非旧时情状。

“许是昨日匪人入得阁中,不意动了这灯吧。”寒轩道,“此灯虽美,只是明时殿中一片参差光影,夜里看来,倒有些瘆人。”

天阙怔怔良久,寒轩并未在意,只示意溪见,领人入殿服侍二人梳洗。

待得事毕,寒轩见天阙面含不豫,坐在床沿并不言语,便对旁人一句“你们都下去吧”,自己婉然坐于天阙身畔,问道:“这灯可是有何掌故?”

天阙掬寒轩入怀,浅浅道:“灯虽工巧,总也只是凡物罢了,无妨的。”

二人默然一刻,天阙低眉看怀中玉面,才吐一句:“柔柯阁哪一件不是父亲的心思,旁人如何能解。”

寒轩听天阙提及旧事,便宽慰道:“此后的桩桩件件,便都是你的心思了。”

天阙亦生一抹幽微笑意,不语片刻,再道:“今日颠风暴雨,不知姐姐昨日受惊,今日可还安好,午后你且去瞧瞧吧。”

寒轩闻言,只一时为难:“我与之有亲疏之别,怕是……”

“姐姐要强,我去怕是受惊之外,会更添郁结。”

“我本想着,贵胄王侯之家,雨露广施本是寻常,府中又是向来只有正妃,你二人如何诀意至此,冰霜难涣?”

“辛苦经营,休休倦役,不过覆手一场空。本想旌麾争起,无奈玉颜先弊。”天阙叹,“她母亲才略过人,于宫中王府、内院朝廷,均如鱼得水。苦心筹谋多年,王府才蒸蒸日上,父亲才得以威势坐大。只不想未曾享一日安乐,其却一朝玉陨,万古成空。而我母亲贸然入府,独揽欢爱,坐享其成,姐姐心中不豫,亦属寻常。”

“一人‘貔貅威镇,虎韬熊略’,一人‘花浓上苑,鱼游春水’,到底是不同。”寒轩亦是轻叹。

“我年幼,又是男儿,父亲难免多关护些。姐姐冰寒雪冷,大多是这个缘故。”

见天阙面色怅然,寒轩便柔声道:“我午膳后便去。”

天阙神色舒缓,轻抚寒轩额发:“姐姐若不在月如阁,便是在吟秋馆。”

寒轩看天阙目中略有寂寥之感,便欢颜道:“如何一早便想到姐姐?”

“不过你提了一句昨日之事罢了。”天阙略收神色,放下寒轩,起身出门。

“廊中有所缺漏,记得撑伞。”寒轩轻轻道一句,便看着那笑靥,隐于潇潇风雨之中。

 

 

一日暴雨,黑云无际,满目昏晦,了无丝毫喘息。人言“若决千仞溪,追奔下天铠”,差可拟之。

因天阙交代,用过午膳,溪见便撑伞伴寒轩下了柔柯阁。廊中流水早已成溪,一双薄纱绣鞋才行几步便已湿透。然纵此行艰难,寒轩也无可奈何,只看雨中松篁愈健,擎荷如只只绿扇,款款而翻,倒有情致。

行至未半,隐隐见远处,思澄平匆匆入了那书史溪山堂。忆及天阙早上沉郁脸色,更兼当日思澄平夜入月如阁之事,寒轩不免心生忌惮。

到山下园圃之时,见萧遇撑一把大伞,将君月紧紧护于怀中,二人艰难行于那滂沱急雨里。

寒轩站定,只待二人上得阶来。萧遇收了伞,二人早是衣衫尽湿,恹恹贴在身上。君月肤如凝脂,此时偶沾雨珠,如桃花蘸水,更见清妍。

君月怀中抱着一只竹篮,篮中数个新桃,沾了清露,红粉相宜。

寒轩只问:“今日天水骤倾,道中泥泞难行,你怎还去摘桃?”

君月略有羞涩,偷偷觑萧遇一眼,低眉道:“他今日得世子急召,听闻内宫出事,恐近日将入营寨,怕再吃不到今年的新桃了。故而纵是今日卒风暴雨,我亦要去摘的。”

萧遇未有言语,只复紧紧搂住君月瘦削的肩背,满面含情。

寒轩看二人情浓,心生暖意,可听其所言,难免担忧,便问:“世子今日亦走的急,不知到底是何眉睫之危?”

“我亦不知,故正要去书史溪山复命。”萧遇对寒轩答道,转而低头柔声对君月说:“你且先回阁中,待我今日事毕,定来陪你。”

君月含羞,略略点点头。萧遇便将手中之伞塞入君月手中,自己披风冒雨,健步向书史溪山而去。

寒轩与君月相伴而行,只叹:“见你二人,才知何谓鸳俦凤侣,比翼连枝。”

君月面有红潮,低低道:“你与世子亦是天造佳偶,见你们琴音相喝,泼墨丹青,我是极艳羡的。不似我,什么也不会,只是一个痴人。”

寒轩宽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无外物所恃,才是真的情义笃深。”

君月却别有所思:“若论情深佳话,我听闻思澄平有一女,与当今镇国将军魏穰闻道之子互生情愫,两心相印。思澄平祖宅便在锦都,而魏穰氏当日亦守城于此。二人皆习武,常日相伴骑射。那魏穰闻道之子曾于二人策马道旁,种了一棵红豆树。取‘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之意。”

“当真是用心。”寒轩暗叹,君月到底不通文墨,这两句诗,原是悼亡之作。

“我听府中人讲,思澄平本有意将其女嫁予世子为妃,奈何两边皆不肯,他又只得一女,怜之甚笃,便只好作罢。”

寒轩听罢,不觉心起愁绪。君月亦察觉失言,只讷然缄口。好在几步即到其阁中,君月微微施礼,作别寒轩。寒轩便满怀心事,继续向月如阁而去。

月如阁不高,拾阶而上,须臾便到。天若久来避世而居,阁中虽清素,却不乏精致。步入阁中,唯见天若贴身侍女泩筱一人立于殿中,看桌上午膳,像是未动过。

寒轩轻叩门棂,泩筱回身,略略行礼,满面愁容。

“出了何事?”寒轩开口问道。

“今日暴雨,侵晓郡主打发我寻人修葺殿中缺漏,自己只避入耳房。待得事毕,我再寻郡主,便寻不得了,午膳亦没动过。”

“可有知会了世子?”

“郡主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小的不敢去。”

“不必急,我去寻她。”寒轩忆及天阙所言,温婉一笑,只看得泩筱懵然不明,“溪见,我一个人去即可,你们留在阁中备好热水,公主雨中出行,怕要着了风寒。”

不及溪见出声,寒轩便一人撑伞,入了那漫天狂霖。

上吟秋馆只是一条石阶,嶙峋难行,道中只如飞瀑,一路洪湃急湍。两旁参差山树,于雨中拽曳拍打,只击得寒轩一身狼狈。

跋涉一时,便见那松竹掩映之中,是一座别馆。隐隐看去,角门之外、松竹之间有一席淄色蓑笠,孑然立在雨中。

寒轩不禁大骇,怕是那昨日匪徒正伏于此处,欲擒自己。正怔在角门之内,不想那缁衣之人似是察觉寒轩行色,虽罩一席面纱,看不清脸孔,却莫名有杀气,携风带雨而来。寒轩转身欲走,却听一声马嘶,震彻山林,一时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石阶上。

无措之间,回首看那缁衣之人,却掀开面纱。面纱之下,只见天若一张素面,鬓角一抹艳红。

寒轩这才六神归位,挣扎着站起来,看天若徐徐到了身前。

“可跌着哪里了?”虽是关切,天若话中,仍是如常的凛寒。

“无妨的。”寒轩将伞遮上天若头顶,“今日墨云翻涌,雨脚飞急,姐姐怎在此?”

“你又怎会在此?”天若反问。

寒轩自知话中轻重,便婉言道:“昨日变生不测,今日又风骤雨瀑,不知郡主阁中可否安好,便上了月如阁一探,不想郡主未用过午膳便外出赏雨,故寻来此处。”

“你自己能寻到这里?”天若一针见血道,“他让你来的吧。”

寒轩心生怯意:“世子怕惹郡主不快,心中又记挂,便差我来。”

天若默然良久,鬓角眉间均是雨水,眸中那霜寒,此时亦化为清露。

“回去吧。”天若浅淡一句。寒轩才稍止惧意,为天若撑着伞,二人蹑步踏入急流,向月如阁去。

“翁主怎着这样一身蓑笠?”

“早年间王府所用不过如此,不比后来践贵,吃穿用度不可同日而语。”

寒轩无语来对,犹豫再三,才道:“其实,世子对郡主甚是敬重,亦知郡主辛苦,到底血脉相连,亲情总是难断。”

天若许是专心看路,并未接寒轩此语,沉寂片刻才开口:“母亲去时,便是在这吟秋馆,连夜暴雨。”

“‘候馆吟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寒轩心中亦有伤怀,“只是王妃已做‘凄凄愁赋’,郡主更不应‘断续琴音声声更苦’。王妃鞠躬尽瘁,不过是为了王府能蒸蒸日上。如今万事向荣,郡主更当好自将养,享钟鸣鼎食,才不枉王妃一生捭阖之劳。”

见天若只是不语,寒轩略有赧颜:“失言了,郡主恕罪。”

“无妨,说的不错。”

寒轩看天若指尖的水滴,涓然不绝,自己亦是半身衣袍都已湿透,便语生亲近之意:“我让泩筱备了热水,郡主当再进些姜汤,以保无虞。”

“你有心了。”

石阶行尽,步入山间回廊,撤了伞,二人互看对方一身狼狈,竟忍俊不禁。

“怪不得弟弟喜欢你。”天若说着,笑了个圆满。

寒轩不禁失神,此间数月他从未看过天若这般不着嗔讽、只澄澈一片的笑靥。纵青丝飞乱,云鬓微斜,满面红妆湿透,天若会心一笑,可谓倾世无双,艳压人间芳菲无数。

泩筱疾步而来,为天若披上一件外裳,道:“外面凉气癝瘮,郡主还是快回阁中吧。”

“今日多谢你。”天若眉中只是冰消。

寒轩微微行礼,细细回味天若难得的欢颜。

“雨不见停,你一个人早些回。”

听得天若所言,寒轩此时才从沉湎之中醒来,察觉此中异样,便问泩筱:“溪见呢?”

泩筱却一时为难,不敢言语。

天若亦看向泩筱:“可是出了何事?”

泩筱迟疑片刻,只低声道:“府里有差遣,大人匆忙进京了。小姐阁中想必已换他人,定会照料周全,小姐不必担忧。”

寒轩心中一紧,两日来风波不断,不免心生忧虑,只不敢露于人前。寒轩微微点头,转身步去。无伴山行,心境愈怆:此间数月,那点滴累积的温情信赖,仿佛化入这漫天凉雨之中。一把修罗刀,几番波折,皆是难测的暗涌,兼之自己这个孤人,许是正自投罗网,步步踏入此间的波谲云诡之中。

一头愁云,扰得寒轩深思纷乱,便不愿深思,只是天若今日几句言语仍萦绕心头。

心中暗忖,那诗本是话草间鸣虫,却不想叹人世无常,亦是字字彻骨。

漫语诗书,灯下欢谈,转眼不过是西窗暗雨,都是曾听伊处。

 

作者有话要说:

初次上传自己的作品,这部小说后半段开始才开始真正的把所有的线路故事铺开,希望各位看官坚持到后边有什么意见探讨欢迎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