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暮云收尽>第4章 常秋

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

今日夏至。

池上明波,倒影千棵艳柳,岸边绀屋,面朝万里风荷。

两月光景,寒轩已初习此间行事,一身清逸逍遥,悠游自适。与天阙虽仍守礼相待,而眉间心上,早已无计相避。

然于无人处,寒轩却常生自责:竟纵自己沉梦如此,不知自矜,不识初路。对任安之多年苦守,这边一点温言巧语,便似将前情化为一纸虚言。寒轩只恨自己贪心愈盛,总想占尽春风。可寒轩亦是凡人,虽有自责,如今让他惊梦身退,怕是不肯。

故而唯有自宽:纵是再守十年,安之之心亦不会稍有转圜,良人于前,实是不想错付韶华。这不过是每个少年心中,多少都会有的打算。

暑热微至,寒轩只着敞襟轻纱,一身清素,凭栏沉思。晨光里,看得那边月如阁,似有缕缕青烟。茂松掩映中,院内熠熠有光,心想大约天若趁天色晴好,在晾晒陈杂。

快正午的时候,溪见来报,天阙将于柔柯阁中用午膳。

“暑热难当,怎的不在蘧庐逍遥用膳,又是你一个人过来?”天阙来时,寒轩随口问道。如今二人相对之时,早换了寻常语气,仿佛已熟稔多年。

天阙并不理会,只是神采奕奕道:“今日夏至,只你我二人,便让人备了过水面。”

待得呈上,只见碗中云面通透,面上肴蔌杂烩,十分清爽,于炎夏之中,更令人生津。

看天阙食指大动,寒轩不免含笑。然笑意中,亦生隐忧:多年来,寒轩自是明白,何等恩爱仙侣,都敌不过岁月蹉跎。今日二人琴瑟合鸣,将来难免有情淡一日。想到此处,眼前这花好月圆,亦生微瑕。

且寒轩尚有另一重思量:那把修罗刀本就来的蹊跷,自己现下快意沉沦,得意太甚,万一实是自投罗网,落人彀中,再无后路,则更使人心寒。

见寒轩一味沉思不语,天阙开口闲话道:“你常穿一身天水色,本觉着甚是好看。今日一身素色,亦是不俗。只是常爱一抹冷色,未免有些孤清。笔下牡丹,亦是靛青居多,不见红粉。”

寒轩回神,清浅一笑:“最不爱便是一位正红,只觉艳色袭人,不堪俗陋。” 

“寒轩你眉目清丽,纵是正红加身,亦当不落俗套。”

“谬赞了。”寒轩羞涩莞尔,更引得天阙眼中怜爱横生。 

二人絮絮又说了几句,用罢午膳,便目送天阙轻快下了那山间回廊,自己复临窗继续作画。

时而看山色苍茂,青天浩远,不禁心中暗叹:如此清夏,宁和安适,夫复何求。这或许便是自己在那边不可得的静好年光:前路无忧,良人相伴,与世无争。

黄昏时,天阙来的尚早,或是夏至昼长之缘故,看窗外彤霞,似日落仍遥遥无期。

“纵是深夏,夜来总有些许凉意,寻得一件轻纱披风,供你夏夜里用。”

寒轩临案工笔,不曾回首,天阙便小心将手中披风披于寒轩肩头。那一水藕荷色,薄如蝉翼,两肩点点芙蕖暗纹,落于肩上,轻若无物。

虽未回头,寒轩仍嫣然一笑。天阙见此,便轻轻拥住寒轩双肩,探出头问:“画得如何?”

“花色还差两分,枝叶还未动。”

言语间,溪见已领人前来传膳,二人便搁笔回身,不再言画中之物。

待用过晚膳,天阙带寒轩策马于沙洲之上。

夕阳如火,映得满江欲燃。

“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寒轩见此景,便于天阙耳畔轻语。

“何止半江,你身上亦是。”天阙笑道。

寒轩自顾,竟看得身上那藕荷色,早已是一片鲜红,丹炎如火。

远远处一行路上客,一行淄色,马上都有杜宇铜饰,于匆匆赶路中,亦是驻足,似是看痴。 

“你黛眉玉面,一身赤色,恰是‘荷花著雨锦衣红’,连那行客都瞩目于你,我又怎会不心动。”天阙朗笑,只是催马向前。

寒轩听此语,只双颊如烧,低低问:“本是一身藕荷,怎得变得艳红。”

“此物乃用樱草染就,日落而天凉,便由一水淡色,变作鲜红。”

寒轩不再有话,亦只是带笑迎风。

沙汀之上,远看夕阳如火,江上细浪翻金,十里燃遍。近处苇草之中,玉郎美眷策马飞驰,佳人一身艳红,迎风而展,正如身带火翼,款款而飞。

一把深夏之火,正于二人眉间心上,燃得热烈。

 

策马一时,日落西山,新月初上。汀上蛙鸣一片。

二人下马而行,听虫鸣随细浪,点滴起伏。

“终年里,最爱是夏。‘满架蔷薇一院香’。愈是暑气逼人,世人却更可觅得清雅。”天阙立于汀上,细嗅那隐约芳草传馨,欣然道。

“夏日是好。可看堂上燕雏匆忙来去,水中鸥鹭交颈缠绵,老妻画纸相弈而乐,稚子敲针溪头宜欢。”寒轩想起此句杜诗,不免心中患得患失:夏至一过,秋风将起,不知那时,二人可还有这雨梦闲情。 

“四季之中,不知你最钟情哪一个?”天阙问道。

“‘暮云收尽溢清寒’,最爱是秋。”

“‘独吟秋思苦’,怎的不爱围炉共暖,不爱赏莲啖藕,但爱这风雨愁煞人?”

“如今有你,何来愁肠宿酒,相思之泪呢。唯爱这白云红叶两悠悠罢了。秋日心静,心静才可品得至美。”

“若是如此,我便将这秋山秋水赠与你便是。”

见天阙意兴满怀,寒轩虽是不解,却也只得随之上马。是月上梢头的时候了,本早该回府,天阙却更是向山中行去。

山势陡峭,上升极快,行了甚久,却也只是见到重峦叠嶂之后,仍是山色。

“累不累?”寒轩紧紧抱着天阙腰间,无心看山色,只是不厌其烦地感受其背脊起伏,听其胸中跃动。

“累的是马,哪里是我。”天阙爽朗一句。

寒轩本紧紧瑟缩躲避山间飞虫,而随山势而上,夏虫渐渐退场。丝缕寒意,无孔不入地钻入寒轩一身素纱之中。寒轩只紧了紧环抱的手,更贴近天阙体温。

“真是‘澄江一道月分明’。”天阙莫名一句,寒轩不觉诧异,听得水花之声,才忽而察觉座下之马,已踏于浅滩之上。

今夜月华熠熠,满目生辉。高山之上,有一汪清潭。潭水清浅,倒影两山,正中一轮明月,随水波轻动。

两山空明,秋潭清净,夜来点点微霜,迎着月华,如点点繁星,坠入丛莎。山下还是翠色,却不想这峰峦之中藏匿的潭谷,已然是数树深红,半山浅黄。袅袅秋风而来,两襟生寒,木叶纷纷而下,偶有红叶浮于水上,不知谁人寄来,又浮嗟何处。

“常秋谷,双悲潭。”天阙道,“此地终岁如斯,好似远遁红尘之外,凛然不受四时之掣。”

“‘霜惨晴窗琴独冷,月明秋水剑双悲。’双悲潭,乃悼亡之意。”寒轩道。

“母亲去后,父亲带我来此。此后他便不再来。”

秋风徐来,水纹如鳞甲而生。寒轩冰冷的双手还紧紧抱住天阙温热的身躯。二人无话,只看天中玉轮,水中山色。

 

归家已是二更,二人皆有些疲累,然方入府门,便见一幕触目惊心。

远远听得一声呼号,见一盏琉璃桌灯飞出柔柯阁二楼南窗,落于山间回廊,即时廊上火起,一片烈焰。

近前几步,更听得有剑戟相撞之声此起彼伏,只见三五缁衣莽汉,携一素衣女子飞出柔柯阁,身后追出一提剑少年,正杀将而去。

少年与缁衣之人皆落于回廊之顶,兵刃相接,战事胶着。

“萧遇!”复听廊下一女子呼号。循声望去,正是君月。其手提水桶,正跌跌撞撞,沿回廊而上,向那烈焰而去。

 “不可!”只看钺叔亦是奔上回廊,一把揽住君月,眼前回廊一处已沦陷烈焰,椽梁崩陷,纷纷而下,正落在几步之遥处。

天阙见状,立时策马而上,提腰间佩剑,如疾风而去。纵身一跃,正落于火光之前。

寒轩留于山下,见此情急,却无计可施,胸中亦是煎熬。

天阙隔火相望,相机而动。一柄长剑,挑起檐上正燃着的残梁,看那梁木携火而去,正击上缁衣之人,顷时间已有二三匪人深陷烈焰。

为首之人见情势不妙,一手锁人质命门,一手持剑迎击萧遇攻势,不多时便自顾不暇。抵挡几招,只可松手仓皇逃去。

家众取水而来,好在回廊多是石材,只烧缺了一处,不多时,火势便已被扑灭。

萧遇扶起素衣女子,才看清是天若。

见万事稍安,一众人等才聚于柔柯阁中,查看阁内情状。

“你何苦以身涉险,火势不小,你区区一桶水又有何助益?倒是伤了你自己,我又如何专心临敌?”萧遇看君月手肘膝间皆有擦伤,嗔怪道。

“纵是一桶水,浇灭几方瓦片,你亦能有片刻落脚之地,我亦可多一分心安。”君月许是受了惊吓,一时梨花带雨,簌簌不止。

萧遇不忍,轻叹一声,举袖帮其拭泪。

寒轩惊魂甫定,却看天若脸上亦是戚戚之色。细看去,才察今日天若,并非平日那一身赤色,而是一身清素,偶有青绿暗纹点缀。那一件外氅,如何看来都像极了寒轩那件幽兰友竹。

“姐姐如何?可有受伤?”天阙方检视过那贼人尸身,一如阁中便问。

“无妨。”天若仍是傲雪凌霜之态。

“何以被挟至柔柯阁?”天阙继续问,又转而向萧遇,“你又如何察觉异动?”

天若冷眼只看窗外:“怕是我今日一身素色,被错认为某人,才引得此番祸端。”

寒轩大窘,看自己身上一身署色,而天若正是平日自己所着素白,故而那些缁衣贼寇实则意在自身,而非天若。想到此处,寒轩背脊如临霜雪,一时语塞。

萧遇见寒轩面有讪讪,便出言化解:“我与君月本于柔柯阁下园圃中,闻得郡主呼号,才觉出事。” 

“可知那匪人到底是为何事?”天阙亦撇开寒轩,复问天若。

“其虽不曾言语,倒是火急火燎地将这柔柯阁翻了一通,谁知这佳人藏了什么奇珍异宝,要引得其如此大费周章。”

听天若句句言及自己,寒轩心中更是张皇,那多日来的清闲快畅,便一时散尽,只不想此间险恶如此。

天阙面中波澜不惊,不经意间将寒轩掩于身后:“姐姐今日怎得如此素简?”

“今日夏至,亦正是家母入府之日。”天若目中锋芒,直投向天阙,略有凌厉之色。

对着天若眸光,天阙丝毫不怯,只道:“此衣倒是眼熟。”

“父亲那件翠竹荫兰,你当真以为是你母亲大婚之时,成双成对的佳品吗?”天若嗔笑,“那翠竹荫兰本为我母亲为父亲所做,若说成对,倒是我身上这件绿萼宜竹更登对些。你母亲自以为风光入府,不过是做了别人影子,那幽兰友竹亦是效颦之作。”

天若傲然而去,天阙亦面中阴郁。萧遇见一时尴尬,亦携君月告退。

柔柯阁一片狼藉之中,便唯余天阙与寒轩二人。

“抱歉”寒轩不知如何开口,“都是被我连累。”

天阙并未理会,只是孑立窗前,横目看阁外重山。

良久才复生浅笑,一副温柔语气:“寒轩,画被弄污了。”

寒轩上前,果然见案上墨碟倾覆,画中墨渍横斜。

“可惜了。”天阙喃喃道,未曾看寒轩,只自架上提一支大白云,蘸了墨,沉吟再三,终是挥毫下去,运笔如风。

“你看这样改好不好?”

寒轩眼中,只见那横斜墨迹,已盖于片片墨色荷叶之下,莲叶交叠,偶有几只新荷,含苞欲绽,却仍含羞未开。原已绘上的几只牡丹,则犹抱琵琶半遮面,掩映于重重风荷之后。

“只是春看洛阳天香,夏来才见芙蕖溪客,此两者如何相聚一处?”寒轩仍是怅然。

天阙亦不做声,只复提笔而书,才见卷上两句小诗作:“芳菲歇去何须恨,夏荷亭亭正可人。”

此时,天阙才抬眼看目中失落的寒轩,一笑温婉:“想你必定心有余悸,这些时日,我还是陪你在柔柯阁住吧。”

寒轩看夜下重山,才觉今夜之月,因无恨,而长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