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拒绝出师>第20章

  观察着他的神情,叶景川露出狡黠笑意:“想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还差些火候。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手脚,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就是没看出来。你要是看出来了,何必到这时候才来逮我?”叶鸯秉持着死鸭子嘴硬的风格,一如既往地和师父犟嘴,方鹭的告诫转瞬之间被抛诸于脑后,变作了一阵什么也吹不动的微风。

  如果会因为他一句话就沉不住气,那便不是叶景川。纵然遭到挑衅,叶景川仍然是那副不慌不忙不动如山的样子,他握着那颗圆珠看了好半天,突然扬手将之丢回叶鸯怀中,笑骂道:“你个阳奉阴违的小崽子,算是白养你了,敢算计你师祖!也罢,这东西我留着无用,只当它真被我碎了。从今往后,此物任你处置,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敢惹麻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听他所言,叶鸯诧异望去,片刻之后,惊讶转化为狂喜。照叶景川的意思,是不再同他计较,那颗珠子取代了先前随手派送的小玩意儿,成了叶鸯新的玩具。叶鸯感激涕零,几乎想当场五体投地多谢师父饶他狗命,却又听叶景川开口:“此事暂且揭过。只是你不要忘了,石室内你刺出那一剑,激起我怨气难平,说不定百八十年后也不得消。念着你身上有伤,这回不教训你,待你伤势好转,洗洗干净准备挨揍。”

  语罢,抬手在叶鸯颈侧一按,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登时变得愈加血肉模糊,叶鸯眼眶中盈两汪泪,犹自逞强,舍不得把它们往外掉。叶景川顺手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把手上血污擦净,按着徒弟重新上一遍药。

  叶鸯眼尖,早发现那块帕子上绣了小小的一个“裳”,正是金风玉露那花魁娘子之物。

  想不到它竟出现在此时此地,出现在叶景川身上。

 

  、第 16 章

 

  方鹭所求为何,到最后亦没有个确切答案,叶鸯旁敲侧击,也仅从叶景川口中问出方鹭是来给徒弟找东西。同样是来寻宝贝,方鹭与叶景川之目的却大不相同,并且他的所作所为,听起来较叶景川高尚几分。叶鸯磨牙,再度感慨方璋好运,那小子是撞了何等大运,才遇上方鹭这种神仙!方鹭光明磊落,性情温和,长得还讨人喜欢,反观叶景川,除却好皮囊,其余的啥也没有,单拎他那臭脾气出来说道,都能被方鹭远远甩开十条街。

  大约是担心有人暗中尾随,接下来几日,叶景川绝口不提回无名山之事,倒是方鹭一反常态,总要说起巫山。同旁人相比,方鹭煞是恋旧,也许温和之人都恋旧,方鹭也不例外,他生来不适合远走。

  而叶景川师徒皆是背井离乡,离开了北地来到南国定居。故乡在叶鸯心里是模糊不清轮廓不堪细分辨的一团虚影,不知它在叶景川心目中是怎样形象。每当听到方鹭提及巫山风物,叶鸯就要偏过头去看师父,他企图从叶景川脸上捕捉到不一样的神情,然而很可惜,叶景川由始至终神色淡漠,不露出分毫软弱之态,更不向他主动展示自己的软肋。

  叶景川戒心很重,对着友人亦不放松警惕,叶鸯有时甚至认为叶景川不把除己身之外的任何人放在眼里,他眼中仅能容纳他自个儿的影子。

  事实当真如此吗?叶景川不言不语,叶鸯自然不知。他们在北地辗转数日,叶鸯几度窥探,都未得到满意的结果,于是慢慢厌倦了这徒劳的奔波。叶景川愿意隐藏,那他尽管藏去,日后无人做他知音,可怨不得旁人,只好怨他从前错误的选择。

  徒弟带有窥伺意味的目光过于明显,仿佛一头怯生生的小兽,想要攻击猎物,却发觉自己尚未学会如何捕食。叶景川当然没教过叶鸯如何捕食,他收徒的本意是养出个正常孩子,而非制造出一把兵器,捕猎之技巧于叶鸯而言是需要的,但并非必要。如今叶景川尚有余力庇护他在羽翼之下,而只要叶景川活着一日,叶鸯便不必动手,一切麻烦,一切烂摊子,自有师父替他收拾。

  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大多孩子的特性,叶鸯和方璋是稍有差别的两个孩子。

  叶景川不教叶鸯观察对手,可叶鸯求知欲旺盛,时而无师自通,学会一点叶景川没教过的东西。当日乘船离开巫山,是叶鸯先发现水下有人,叶景川是接收到他的暗示,才与他一唱一和演了一出戏。自此之后,叶景川一旦得了空闲就要去想,叶鸯究竟是何时练就了耳听八方的本事,又何时掌握了一击必杀的本领?他不记得自己有教过徒弟这些,既然非他所传授,那么不是叶鸯擅自拜了他人为师,就是叶鸯过于高明,天资聪颖。

  无名山附近仅有乡野与小城,隐士高人当然没有,那小破地方,高人就只叶景川一位,叶鸯偷溜出去拜师学艺是不可能的。如此说来,他是无师自通。叶景川放下茶杯,眉头紧锁,半晌叹了口气。

  甫一叹息,左手旁的叶鸯立马转着眼珠朝他这边看,摆明了是把他当作下一个目标来观察。叶景川觉得徒弟是太闲,才把主意打到了师父身上,下次再出门,逮几条地头蛇给他细品鉴,说不定他就要减少对师父的兴趣,专心致志去折腾别人。

  中部地区已然入了夏,叶景川想着夏季艳阳高照,暑热难耐,倒不如寻个避暑好去处逍遥度日,便自作主张,引着另外三人一路向北行去。方璋从未北上,沿途风景皆是他平日难见,巍峨高山,皑皑冰雪,俱化作他瞳中一抹亮色一点星芒。见他兴致高涨,方鹭不忍拂了他的意,竟是再未开口谈过巫山雨云。

  方鹭不提,叶鸯却日复一日思念起了南国。金风玉露的琴,佳期如梦的舞,令他魂绕梦牵。那旋律那舞姿终日于他脑内盘桓,经久不去,他开始想念无名山,然而他不好对叶景川说。

  狗师父和方璋一道裹着皮袍,在小屋前烤火,叶鸯缠着方鹭远远避开那两人,躲在屋里说些闲话。不恋家的和不恋家的在一块儿,恋家的当然也要找同类,如此两两散开,气氛倒也融洽。方璋不在,方鹭尽管对叶鸯讲家乡,叶鸯听得心里痒痒,只恨人身无羽翼,否则定要不眠不休飞回南国,醉倒在江畔听箫听笛。

  心思悠悠荡荡,始终有一缕牵挂在金风玉露,还有半缕,匀给佳期如梦。叶景川在屋外吹笛,叶鸯往窗那边看了眼,回首又对方鹭笑道:“师叔你可知,外面那家伙同倪裳姐有何过往?”

  方鹭还当他要给自己讲故事,稍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发问。叶景川与倪裳的关系,方鹭自是知晓,可未曾征得叶景川的同意,他不好把那些话对叶鸯说。脸色变了再变,终是不作声,叶鸯见他如此,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苦涩顿时漫上喉头,连带着窗外那笛声都变得嘶哑难听,零落不堪入耳。

  “你师父的私事,我不好多嘴,不过他对此并不避讳。”方鹭眼看着少年眸中的光熄灭,于心不忍,出言提醒,“待回了无名山,你不妨直接问他,此事,他倒不至于藏着掖着不愿回答。”

  叶景川肯定愿意回答,做得了倪裳的入幕之宾,那是天大的面子,他怎可能不炫耀一番?叶鸯酸溜溜地想着,也不知是在酸谁,过了好一阵子,才道:“谁要问他?他爱说就说,不说拉倒,我不稀罕。”

  嘴上说着不稀罕,实则稀罕得紧。方鹭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会口是心非,仅笑笑,也不拆穿。给小孩留几分颜面,是方鹭与之相处的礼节,他不似叶景川那样讨人嫌,成天就会让人难堪。

  笛声响了好久,响到太阳落山,月轮渐渐爬上天边。方鹭有些畏寒,不太能经受得住这天气,天色一黑便离开,回到自己屋内睡觉。他一走,方璋务必要跟着过去,叶鸯趴在窗框上看他们俩,只觉得方鹭就好像一块香喷喷的肉,而方璋活像头饿狼,尽日追逐着那鲜美的血食,可惜方璋双眼不会在夜中放光,否则他与饿狼会有九分相像。

  会有长得像人一般的狼吗?

  叶鸯被自己的奇思妙想吓得打个冷颤,后退一步就要关窗。叶景川收了笛子,自外面抓住他手腕,笑问:“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看都不愿看,非得把窗关上?”

  “并非如此,只是……”叶鸯百口莫辩,眼神游移,支吾半晌,忽然决定先发制人。他转转眼珠,放弃解释,伸手一抓,从叶景川怀中勾出那块绣了字的手帕:“没错,我是讨厌你,谁叫你身上带这么个东西。我看见它第一眼就觉得你讨厌,这会儿再多看两眼……啧。”

  尾音轻蔑,似乎不屑。遭他不齿的当然是叶景川本人,而非那块无辜手帕,更不是金风玉露国色天香的花魁娘子。虽说倪裳同叶鸯关系还不错,然而她若是和叶景川有感情上的牵连,叶鸯便觉得怪异,难以接受;个中缘由他一时间还理不清楚,暂且将这怪异感受归罪于叶景川的放浪形骸。

  狗师父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这样人怎值得托付?叶鸯轻哼,为倪裳感到不平,而叶景川眼中蕴藏了深沉笑意,平静地同他对视。

  “哦,这是倪裳之物。你想要,我这就将它赠你,回头再找倪裳讨几块帕子带回无名山,给你擦脸擦手擦身擦脚。”叶景川附身近耳,呼出一口温热气息,撩动叶鸯鬓发,吹得他耳朵尖儿直痒痒。双唇轻启,吐出的却不是什么美妙词句:“想拿它抚慰你那小兄弟,自然也使得。”

  “你个老东西!你没脸没皮,天下无敌是不是!”叶鸯面红耳赤,一把将手帕揉成团,狠狠朝叶景川掷去。手帕飞至中途,撞入叶景川掌心,叶景川推开窗跳入屋内,地上雪花被他带进来少许,很快在热气的包围圈中化成一滩水。

  叶鸯平素饮食无节制,不论手边有何食物,只管拿来瞎吃。今儿白日里他沾了点烈酒,又尝了口兽血,偷吃了方璋几颗糖豆,眼下如遭火焚,躯壳里一把干柴在燃烧。方璋居心不良,往糖豆里加了料,本不是要作弄叶鸯,无奈叶鸯馋嘴偷吃,自作自受中了招。

  察觉到某些尴尬变化,叶鸯急得跺脚,拼命将狗师父往外推,可叶景川脚底扎了根似的,牢牢钉在地面上,竟是纹丝不动,好似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峰。

  “滚滚滚,赶紧滚。”叶鸯烦透了他这样,连推带咬费尽力气把人赶出去,连滚带爬扑回到桌旁,抓起桌上凉茶猛灌一通,灌下去小半壶才压住那团火。方璋王八蛋,这笔账算记下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明天就往方璋饭菜中加料,给他个天大惊喜,让他后悔生而为人。

  叶鸯郁闷,被他赶至屋外的叶景川更加郁闷。徒弟发作得突然,叶景川何其无辜,连进屋安歇的机会都教叶鸯剥夺。山风冷冷吹刮,叶景川从骨头到血液皆是冰凉,徒弟的态度比那寒风还要更冷几分,他不禁要想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竟让叶鸯将他驱逐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