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十二章 余烬

  他早上起来,外头还是浅蓝色的天,一点子小雨落了一阵,飘在旅馆的木窗栏上。下头的街坊里有小贩在卖糯米糕和白粥,声音一叠叠的,也含混在雨里。床上鸦还睡着,卷着被子窝在角落,有些被吵醒了。落九乌回过头去看他,说了一声,再睡一会儿,于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买早点。

  旅馆临着江边,白墙上贴了悬赏告示。小贩给他勺粥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墙壁,上面两张画像,一个人怒目圆睁、凶神恶煞的,另一个形貌小一些,瞧上去也很阴邪,说是在王军除妖时逃走的两个妖孽。小贩便叹道:“如今这时日,实在是不太平。不久前才出了个恶龙,今朝便又脱逃了两个妖孽。”落九乌端了热粥,点头称是,叫小贩给他在粥里放一点萝卜丝。

  他端着热粥穿过厅堂时,外头的竹椅上坐了一个道士,一口白幡握在手里,地上摊着几片碎龟甲,像是正在卜卦。见他走过来,道士说:“起先命盘星轨尚算清晰,如今却是含混在一起,怎么也看不分明了。”落九乌于是走近了一点,也瞥了一眼地上,又转回目光来,从青叶包好的点心里拿了一块掺桂花的递给他。道士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金丹大成那日,你理当早已勘破命数,现今又为何如此痴愚?”

  “要真给你全部算清楚、看透彻了,命又如何能叫命呢。”落九乌很释然地笑笑,把糯米糕拿回来咬了一口。道士突然起了身,拿了白幡就要往外走。这时候落九乌才叫住他,道士没有回头,但是停下了脚步,隔了半晌听见落九乌在背后说道:

  “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师弟。”

  等他回来的时候,鸦已经洗漱好了,坐在床榻上穿衣服。以前落九乌给他捯饬的那身带珍珠和金银刺绣的袍子没法再穿了,两个人在布料店又买了新衫。里头百八十样的绫罗锦缎,裁缝问鸦要什么样的,小孩儿憋了半晌,从里头挑了一捆青色的出来。裁缝说青色太素雅,公子小小年纪,该选些鲜亮的颜色才合宜,鸦摇了摇头,说就要这个,青色才显得不招眼,像个书院里的小学童的样子。

  落九乌坐在桌边,把早餐点心都放下了,小孩儿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勺了一口粥,问他怎么去了这么久。“遇到个老道士,就同他聊了一会儿。”落九乌从碟子里夹了小菜给他,鸦又问:“你不是不喜欢道士吗?”落九乌愣了愣,才想起来以前给鸦说过一个无聊故事,于是又琢磨了一会儿,问他,现在他们没了住的地方,如果他要带着小孩儿去臭道士修仙的山上占山为王他乐不乐意。鸦咬着筷子思考了一会儿,把头埋在碗里,然后小小声地说了一句:要是你和我一块儿的话,我就去。

  外头的雨丝渐渐的也停了,云层里照进来几缕阳光,把旅馆这张用旧了的木桌子照得亮堂堂的。小孩儿鼓着颊腮吃糯米点心,身上穿着件淡青色的褂子。落九乌看了,觉得这样很好。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着,要是能这样和小孩儿在这个破旅馆里待上天荒地老就好了,再也不用去管什么爱恨,也不必理什么因果。

  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落九乌说道,从小孩儿碗里夹了一块小菜吃了。

  《《

  宫墙内到了二更天便几乎没了响动,小太监在酒宴上待得晚了,端着口手炉急着要回去。此时穿行在寂然无声的宫殿内,心里止不住的不安。老前辈们闲闲讲来的志怪故事好似成了形似的在他后头追逼着,一直到了乾阳殿,方才慢下脚步。照理讲,陛下起居的殿堂该是最为把守严密的,他四下里一望,却是半个人影也无。大殿的门也是开的,露出一丝阴沉漆黑来,看不出里头形貌。

  也不知谁借了他胆子,或是酒喝得多了,小太监咽了咽喉咙,到底还是推开门来。起先是一片暗沉,后来借着飞檐上的一点烛火,看清了中央的龙椅上斜斜坐了一个小童,听见有人来了,也不惊慌,只是徐徐拿一对眼儿望着来人,两瓣嘴唇鲜红得像血。

  “哎呀,有人来了。”

  小童尖着嗓子笑起来,将手里一个球似的玩意儿在空中抛掷了几下。小太监已是惊得跌坐在了地上,那小童却是轻飘飘地从椅子上落到了地上,将掌中的物什丢到了小太监的脚下。外头惨然的月色挤进门里,一地银霜下,将地上陛下扭曲的面孔照了个分明。

  “你既然看见了,那可就活不成了。”

  春风后十五日,清明风至,正是王子皇孙祭祖祈福的时节。前几日幽闭在府的太子也得了皇帝赦令,今朝一道入了宴席同乐。酒宴进行至一半,陛下便推病离席,余下的公卿贵胄有醉了酒的便宿在了宫中。未曾想时至深夜,宫殿深处却突然走了火,火势猝然,转瞬间便已吞灭了半片宫阙。禁卫军急急从护城河中调取水源抢救,镇南将军的府兵也从外围赶来。四处只听见木栏烧朽的哔剥声,等火势救下,清点死伤的时候,禁卫军却从烧成焦炭的残垣里发现了陛下的尸体。

  众人皆是大骇,旋即禁卫军便将宫中一干人员禁闭在府,陛下崩毙的消息暂且封锁,由天子亲军加以细查。未过多时,却是镇南将军的府兵于宫墙外围捉住了一个行状痴癫的太监,捉来审问时,只见他满手的硝碳,张开口,舌头却已被人割去了。缎苍岚叫军士带他下去盘查,等军士从天牢里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纸血书,太监已经死在了牢中。血书上说,他已指认了自己是那纵火之人,一切都是受太子指使。

  “太子殿下如何能做出此等违逆天伦之事!”

  “国相此言,是要保太子了?”

  缎苍岚略眯起眼来,觑着座下的鹤仃。乾阳殿被烧得不剩下什么了,只有一张龙椅勉强保存了形貌,此时给黄昏的光线一照,遥遥地将残骸的影子映在殿中静立的二人身上。禁军司令已来过一趟,说是发现尸体的军士上报讲:陛下的尸体刚发现时便已是身首分离,仵作验过,也说是火灾前便已遇害。缎苍岚只是敛下眉目来要他们再去找那军士和仵作,却已是哪里也找不见二人的踪影。

  “缎将军,你有什么样的谋划是你自己的事。”鹤仃徐徐道,“但需知道,这朝中势力明暗纠葛,却向来平衡,若是大厦一夕倾覆,害死的可不止是几个人。”

  “依国相的意思,倒是在说我便是那幕后之人了?”缎苍岚笑起来,低头望着鹤仃,“国相这么一说,我倒是不懂了,是怎样一个平衡之法能叫陛下的前三个皇子先后毙命,如今只剩下一个幼子一家独大?”

  他向鹤仃走来,黑色的影子压在鹤仃的脸孔上,国相看着他 ,说,他是当朝太子,你怎敢如此逾越!缎苍岚听了,却好像是听到了什么玩笑话,竟然咧开嘴笑起来,半晌过后,略压低了些声音,在鹤仃的耳边说道:若非你当日告知我太子上山一事,我又如何能从中算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实在是该谢谢你。

  陛下的尸身,我已看过。鹤仃沉默了半晌,方才出口: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却能一眼发现,陛下在断颈之前便已中了蛊毒。缎将军,是我该谢谢你,叫我看清楚身边到底藏了什么邪崇。

  他话甫罢,半成焦炭的龙椅上忽而飞来了一片墨羽。浦月斜靠在扶手上,睁着一对清明的眼儿将两人望。鹤仃的面上冷冷的,只是问他:为什么?

  主人,小奴在您身边已待了许久了。您做什么事情,我从来在旁边望着。浦月迎着他的目光,徐徐地站到了缎苍岚的身边。可是我看了这么久,却越来越觉得,您真像是支烛焰,为了应为之事把自己烧了个干净,也要把身边的人烧成焦土。缎将军便是您亲自递给我的浮木,难道您也不记得了吗?

  缎苍岚立在两人之间,似乎是含了半分笑意,又像是旁观人的讥讽。鹤仃的视线缓缓地由虚空聚集到浦月的脸上,脸色苍白得可怕。一声鸦啼远远地响起来,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咳了起来,血沫从失去知觉的喉管溅落在身上,一声一声的,咳了许久,他却只是拿眼望着人看,像是在看浦月,又像是在看缎苍岚,他说:那使毒的手法,是我所教给你的。

  你应当知道,我能造就你,亦能将你毁去。

  鹤仃忽的将手捏紧,无形之中似有什么力量钳住了浦月的喉咙,他甚至未能发出一声叫喊,皮下凸起的青筋忽而暴起,转瞬便已咬开了皮肉,脓血喷涌之时,从伤处掉下一条五指粗细的百足,仍兀自在血污之中低低嘶叫着。浦月好似失了支撑的纸人般倒在了地上。鹤仃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了血中,止不住地咳喘起来。

  用百世轮回换来这一身能为,当真值得吗?

  缎苍岚蹲下身去,平视着鹤仃的眼睛。当日浦月与他说起换命之事时,他便止不住地好奇。过去他以为国相是极聪明、极灵通的一个人物,现在看来,却是比一般人更加的愚不可及。

  缎苍岚,就算是现在的我,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

  鹤仃抬起头去,颠乱的发髻落下几丝细发,落在他纤薄如刻的薄唇上。缎苍岚看着他,心里却想着,这样的一张面目,当真是薄情之至,也凄美之至。他似是突然起了兴致,忽而靠的更近了一些,几句话几乎贴着了鹤仃的耳边,他说,你知不知道,禁卫军去殿中押解太子时,他一直嚷着要见你,后来是看过了陛下的尸体方才住了嘴,任由军士将他押入了监牢。我想,他必然也如你一般清楚尸体的死因,正如清楚他那几位皇兄的死因一样。

  缎苍岚在指间缠着一缕鹤仃的落发,像是把玩着他的反应般等了许久。鹤仃只是愣愣的看着前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有污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

  我谋划之时,总以为我那好侄儿多少也会奋起抵抗几分,却未曾想他会这般引颈就戮。但现在我好似是看明白了,大约他是对国相你已经心死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