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十三章 终局、上

  王城纠纷,尚只是盘结在小小一座宫城内。宫城外的世界仍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汪夜色含着千点灯火,闺阁女子也着了新妆来赴这热闹堂会。

  落九乌带着鸦,从旅馆出来走了一路,遥遥的听见些叫卖声。他两人都是寻常打扮,一人手中一盏花灯,循着河岸走来,随意看见些青年人在水中放了河灯,远近一片烛火,似是连接天地,潺潺不尽。鸦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下山,那时落九乌笑着同他讲,“你好歹也在人间游历过几年——”老妖精幻化了人形,飞眉入鬓的富贵公子,笑起来时也染上人间三分春色。他支吾低下头去,脸颊烧得飞红,那时却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缘由。

  他们在旅馆待了许久,落九乌不再提起狐狸,也不再提起山上的岁月,只是偶尔同鸦讲起那个他以前便曾说过的故事,总是说到一地红雪便突然止了声息。鸦总是静静地听,有时趴在窗口,看外面河道边来来又去去的人。

  一日春光一日醉,多少时日便这样捱过去。

  他握着落九乌的手,老妖精的身上仍是冷得像冰一样,鸦就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隔了一会儿又把手握得更紧一些,叫落九乌靠得他近点,说老妖精真是年纪大了,合该多穿些衣裳,怎么能真像个期颐老头一样。落九乌听了只是笑,由着人拖着他走,并不言语,小孩儿的声音也就渐渐淡了。默然走了一阵,已到了小河尽头,几盏花灯叫青石拦下,流转的水波只是不住地拍打在纸做的灯上,里头拿细细小楷描写的愿望也湿了墨迹,混成一团青黑,便是再也看不清楚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小孩问他。

  落九乌突然抓住了鸦的肩膀,他两人原靠得很近,这一抓便叫两人都作了踉跄,狼狈跌在草丛中。鸦方想起身,身下落九乌却是撑起手来,一手擦过小孩落下的碎发,下一刻便吻了上来。

  过去他时时赖在小孩身上,一双手脚没骨没魂似的,却是第一次吻他。鸦呆呆地愣着,他没想过落九乌的双唇原来是这般滋味,便看见老妖精那双金色的眼睛垂着眼帘望他,生死离愁,仿佛皆在这一眼之中。

  我终究是不能陪你去了。

  他沉沉低语,鸦已倒在怀中,被他施了术法睡去了。他抱着小孩起身,走向河岸边的林丛,元衡不知在那儿立了多久,从落九乌怀中接过了鸦,末了只是看着他。

  师弟,你说对了一点。他惨然一笑,天命的确是无从违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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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相府厘清了所有的仆役,厨娘、门房、小童,所有人都被遣走了,只剩下空荡荡一座府邸。鹤仃在门下拿了一张椅子,坐在上面,不知不觉便从五更坐到了日出。王宫失火过后,太子被囚,缎苍岚一派人马大举反扑,金銮殿上看得着看不着的血流了满地,前朝后宫又是一派乱象。他知道早朝上缎将军上书众臣,道他与太子本是同流一源,这些年构陷皇子、争权夺利、罪行昭昭,如今天子被害,便已到了不可再容忍的一步,当是联合众臣一扫邪佞的时候了。他谢绝了门客待在府中已有数日,不过问、不分辨,竟像是默认了。

  落九乌从门外走进来时,鹤仃只是怔怔看着远天,草色碧绿,山影连绵,再过几日天更要热起来,是人间交游玩耍的好时节,那时若能驾一轻舟浮游于江上,想来更是风雅之至吧。

  你若得闲,我二人游船赏景该是怎样痛快。那时我必定在舟上留你一个位置。

  他不该想起缎弈,不该在这时想起他。他谋划了多少年,有多少个日月在黑暗中一个人度过,便是为了捱到这一天。可是不管他怎样在心里告诫自己,那些不该出现的回忆却是更加汹涌而至,倾天波涛似是要将他吞没了,将他揉成一粒小小的芯子。他跌跌撞撞地从椅子上起来,看着落九乌,却只能喊出一句“元尘。”

  落九乌想,自己或许已有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叫自己‘元尘’了,过去他茫茫然无所依时,这是师尊给他的道号,他下山去,人们把他当做能为非凡的善人,便也这样叫他。师弟曾说过,修道之人不该擅管红尘,宿命原是千丝万缕,一旦重新踏足,便又是恩爱情仇,到底算不分明。骨髓深处的寒意又一次席卷他的周身,似是雪粒沁入血中,风尘遍布时,过去种种便再一次分明起来。他记得他,他一直记得,隔着层层红雪,他不禁想,若我从未下山,这一切是否也不会发生。

  若是他从未修道,若是他从未下山,若是他从未斩杀巨蛇——若是他从未遇见过鸦。

  桩桩件件、林林总总,要如何才能整理清楚,梳理明白,又或是一个他原本便已了然于心的答案,只是太害怕提及,便当做看不分明。

  鹤仃朝他走来,一叠声已叫了数次,次次皆似撕裂心扉。“我是该想到是你。”落九乌抬起头来,却是忽然笑了,“是你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又或是我当真错算太多。”当日他隐去姓名,褪下道籍,自认为从此便能在山间做一个快活妖怪,却不晓得命途从来是紧紧牵连的。

  脚踏情仇地,谁又能真的不染风尘。

  他说罢,指生利爪,割开双手经脉,巨大的疼痛叫他一时支撑不住跪倒地上,血雾喷涌,斑斑血痕溅上苍白脸孔,他咬牙忍住,开口道:

  “命途既然纠结至此,我便以身作饵,在今日清算个干净!“

  随着他话音落下,远天边忽起惊雷数道,电光一时璨然,照亮了半边天幕,万千火球裹挟雷光轰然降下,他竟是割断经脉,自引天罚!

  “如此,你所怨恨的,便能消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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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缎苍岚率军已在府外等候了许久。

  太子一派势如山倒,原本立场暧昧的臣子也已倒向他这里,现今王位对他已是囊中之物。缎苍岚所要解决的,却不止是太子。他花费了不少功夫搜集国相与太子勾结的证词,如今天子毙命,朝中又有谁在乎前朝国相的死活?所谓忠臣良将,不过只是趋炎附势罢了。

  “将军——各路人马已清点完毕,随时都可突入。”副将策马赶来,他却只是扬起手来,道了一句不急。

  天光混沌,正是众军云集之时,雷光忽然大作,随即便是火光裹挟雷电,不偏不倚的坠入相府之中,众人尚在惊骇,余下八道天雷竟然同时落下,一时之间,电光轰然炸响,所近草木皆作劫灰。众军士从未见过此等景象,久历沙场的甲兵竟有几个扑跌在了地上,缎苍岚却仍然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将将倾倒的府门,不发一语。

  良久,电光散去,火炎舔舐着焦土仍在脚底蔓延,忽看见一个人影从业已不存的府中缓步走出,正是当朝国相鹤仃。

  众军集结在此,原是为了擒拿妖相,如今鹤仃孤身一人走出府外,却是无一人敢近前。鹤仃便这样一个人脚步不稳的走来,风把他的头发吹到耳后去,露出一张雪白面孔,依稀仍是很年轻的,却像是风霜历尽,悲欢喜乐冻在眉头,一眼便是千年。他一路走,众军自两边退散开来,竟从人海中辟出一条道路,走到尽头,缎苍岚骑在马上,低下头去看他。

  国相,许久不见了。缎苍岚说。

  你那日在乾阳殿上说,要杀我不过易如反掌,我倒是好奇,如今你又要如何取我性命呢?

  鹤仃却像是全然未曾听见似的,只是兀自在原地立了许久。衣衫上的血渍已干涸了,点点片片,像白雪之上的红梅。他立在那里,目光遥遥越过人海,不知在看什么。甲士似是忽的反应过来,有人提了刀提了戟要来擒他,都被缎苍岚拦下来。鹤仃却像是突然醒了,愣愣地问他,缎弈在哪里?

  “你不记得了吗,国相?太子谋害圣上,已被关入了天牢之中了。”缎苍岚说完,复又停了半晌,“是我唐突了,国相如何能不知道呢。说到底,最初陷害太子的人不就是国相你吗?”

  是啊,他合该是最清楚的。他怎能不清楚呢?

  当日鬼姥所下谶言,今日回想,才发觉此中悲凉。一生无情,灭却的谁的情?爱恨难分,又是难分的谁的恨?机关算尽种种,只有自己看不分明。缎弈又何尝不知道他这背后这桩桩背离,他从来只是不说,是道他终会回头,并立自己身侧。可是他当真留下来了吗?他始终没有。

  “缎苍岚,你来此地,不过是为要我的性命。你既想要,我给你便是,我只求你答应我一点,放缎弈一条生路。”

  他昂首去看,缎苍岚只是玩味的笑着,问他,“你以为我会答应?”

  “他声威尽失,于你已无用处。我一生所求不多,这是我唯一的请求。”鹤仃说着,屈下双膝来跪在地上。缎苍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他,却并未说什么,只是让余下的军士让出一条路来。

  鹤仃向外走去,身影叫风一吹,脚步一时不稳,便跌到了地上,白雪衣上原本便是猩红满布,如今又染上尘土,是更加的脏污了。他复又站起来,一路走走停停地远了。

  声势浩大的兵士远望着他,缎苍岚只说了一句:“让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