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十一章 痴愚

  照理到了三月末,气候也该暖和许多了,夜里却还是要刮风。 鹤仃五更天起来的时候,院子里樱花桃花落了一地,积在青石板上,堆雪似的,也粘了了几片在他的衣摆。

  这辰光他总是睡不熟,一阖眼便是纠纠缠缠的梦境。有时看见母亲坐在荒原的草垛里,身上穿了一件绫罗裙子,却总是看不清脸孔。细想想,自己似乎是连她的姓名也忘却了,只是影绰绰的依稀景象,追上去时,眼前所见也从荒草堆变成白雪皑皑的战场,枯骨锈甲都被雪盖牢了。铅灰色的城墙下站了一个人,他停下来时,风雪遮眼,看不清前路。白雪便慢慢成了洞窟,漆黑中鬼姥桀桀地笑着,说他一生尽是玩笑,鹤仃便急了,拿了剑去砍人,也闹不清这剑是打哪来的,或许这便是梦的好处吧。最后也不知是他杀了鬼姥,还是鬼姥到底得了志,梦便醒了。

  梦里总是熟悉景象,许多人物纷至沓来,各领受了该当的职务,他却总在这戏外。鹤仃时时做梦,醒来时常常觉得可笑。屋子里静悄悄的,他笑了几声便咳嗽起来,一点子咳出来的血落在雪白衣襟上,也像是落花阵阵。鬼姥以前同他讲,进了蛊洞活下来,便能得一丝换命的机会。他那时没有细想,也多半不觉得能活,可出了洞才晓得,鬼姥也不要他活,被他砍了脑袋,才挣着一点残命告诉他,原来非是换命,不过是拿后世轮回全押在了这一世上,此生过后,便是再无轮回。

  他知道后却是既不悲哀,亦非愤慨。早知道这世间只是一盘无赖赌局,给了你什么,便要你拿更珍贵的东西去换。这条命自诞生之日启,便是莽莽尘凡间一粒芥子,恰好似孩童掌中一掬蚁巢,要拿水浇你,拿太阳照你,割去你的手脚,才换来几声清脆的笑。他偶尔也想,这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恨他的母亲还是恨元尘,是不甘还是怨怼。每每想到此,话语纠缠了半刻,句句听来有理,盘亘在脑中的却只有风雪漫天中那默然的一瞥。那一日他原本着必死的决心踏上那红雪,一城的人皆因他的所作所为丧命九泉,这是天大的罪孽,合该由救苦救难的善人主持公道,杀了他为枉死者偿命。可元尘却只是看着他,一片血腥污脏中,唯有那目光,无悲无喜,超然物外。他这时才晓得,原来被命轨拨弄的,从来只有他自己而已。所谓算计,在仙凡之隔间,竟连一声痴枉也算不上。

  鹤仃拢起袖来,风里站了片刻,带出些萧索寒意,似也要洞穿骨髓,将这身皮囊丢掷了去。他总爱在风里站着,缎弈原先同他讲过几次,见他总是不改,便并肩与他站在一道,分他半边大氅。青年人的体温隔着一方布料传来,很是温暖和熨帖,缎弈这时候便笑笑,同他讲初相遇时鹤仃那一身残败的玄衣,原来非是不整,倒是喜欢这寒气。他有时也跟着缎弈笑几声,总是不分辨。初遇时缎弈还是个不受父王喜爱的小儿子,又在朝中受到排挤,顶上三位兄长各个非是易相与的角色。那时鹤仃便赌了一把,赌这个落魄的王爷到底会不会信他。

  缎弈原非池鱼,帝王之子又天生冷心,就好似那蛊洞里的蛊,养在这污浊难辨的朝廷中,早晚要吞吃了彼此。他坐上国相的那一年,大皇子因为收买爵位被贬为了庶人,再后来,二皇子在战中殒命,三皇子自缢在了府邸。朝中风云变幻,缎弈端着那张人前温润如玉的面目,已是满手血腥。他讲,只你我二人,这天下种种,不过翻手颠覆。

  你到底还是信了我。

  缎弈兀自低吟了一句,回到房里去换上朝的袍服。手指划过柔软布料的片刻,他却又止不住地想:不知我又能值得你信上几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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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阳殿在主殿之后,是陛下日常起居之所。鹤仃走进殿内的时候,陛下刚刚遣散了侍者,几个佝偻脊背的仆从与他擦肩而过时,陛下抬起头来,看到是他,就笑了笑,叫他坐下来。

  今日的早朝仍是由他主持,众臣子不过是将昨日之事换了个说法又呈报上来。他看了一眼,小一半是为太子求情,多的那叠书的是太子的罪过,当中的罪证算不上丰富,翻来覆去也只是在说出兵失利的事。他拿蝇头小楷在奏折旁写好批阅,再由陛下拿朱笔审阅。起先陛下写的朱笔还多,后来就渐渐的不再写了,只是拿笔在鹤仃写好的批阅上圈画几下。鹤仃听过臣子私下议论,说陛下的确是老了,近些年的早朝也几乎全由国相代理。他想,这样的话,不管是否有人说过,陛下自己总该是知道的。

  “鹤卿,怎么不坐呢?”陛下这么说着,金碧辉煌的一座大殿里多的是珍奇异宝,却没有一张闲置的椅子,唯剩下皇帝坐着的那张长榻。鹤仃默不作声地拉着深衣坐在了地上,陛下仍是笑眯眯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叫他来这乾阳殿的是陛下,却没有说叫他来做什么,两人静坐了良久,陛下突然拿了两封奏章,对他说了一句,你看看。

  看什么呢,这些奏章都是他读过批过的,内容早已知晓。鹤仃没说什么,只是复又直起身来,双手从陛下手里接过了奏章。展开来一看,一封是夸陛下恩威并重,一封是劝陛下解除东宫的禁令,那人徐徐发问:“鹤卿,依你看,朕应当做什么?”

  “此乃陛下圣心独裁之事,臣如何敢多言。”他俯首跪下来,回报了一句。陛下的目光从地上的两封奏章移向国相伏在地上的手,隔了一会儿才道:“怎么这样生疏呢。”便下了座位把鹤仃给扶起来。陛下的手略有些粗糙,关节两边挤着些细密的皱纹,鹤仃刚想把手抽回来道一声失礼,陛下却是握牢了,望着他道,“一方是要放,一方是要赦,满纸的公理大义,却并非是为朕而写,原是他们早已找好了新的主君。”

  陛下说罢,便松了手,鹤仃却觉得仿若被什么刺到了一般,一时做不出反应,只是由陛下捡了奏章起来,照旧仍是放在案上。“弈儿被关了多时了,也不知身体是否无恙,你就代朕去看看他吧。”一席话说罢,便又是一副贤德明圣的君王模样,“微臣告退。”鹤仃一步步离了乾阳殿,关门的那刻,遥遥地忘了一眼皇帝。日光照在陛下苍白的须发上,把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也照得有几分苍白,皇权富贵里到底还是显露出了一丝疲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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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府这几日闭门幽禁,府外却很是热闹,太子一派的臣子都着人送了慰问的东西,不好明目张胆地来送,便偷偷要人从府外传递。鹤仃自己也带了东西,不过与其他人不同,是正大光明的由陛下所赐,意思是要他转交给太子。因此鹤仃还写了一封书函,非常正式地由太子府的仆人领着进了大门,又绕过曲曲回廊。这段路他其实熟的很,根本不需要有人送他,但仔细想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这般正式地来这里。

  下人领到了内府便停下来,指点他说太子正待在书斋里。鹤仃手上的东西已由仆人拿着收了起来,于是他便一个人走到书斋门前,却是既不扣门也不问好,便直直推了门走进来。缎弈大约早已由人通告,也知道他要来,却没想到是这时候,从书斋一张梨花桌前抬起眼来,有些呆愣愣地望着他。

  “怎么,这几日不见便把我忘了么?”鹤仃勾着嘴角,把门轻轻地阖上了,低着头没有再去看他。缎弈从桌前站起来,走了几步便到了他面前,一张口似是要说问候的话,噎了一下,没有说出声音,鹤仃才抬起头来,“陛下要我来看看你。”“是么,是父王叫你来……”他们父子唯有一点相像,便是心思深沉,轻易不会在面上表露。但遇到鹤仃以后,似乎就生出例外来,因此缎弈望着他,眉眼里瞧上去像是有一些悲哀,只是淡淡的,叫几句话稀释了去,很快又恢复了往常模样。鹤仃不愿深思,同他一道在椅子上坐了。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来了又要同他说些什么,便由着缎弈随口说起些闲话,他讲,这几日春光甚好,到处只是花红柳绿,杨柳依依,若他得了闲,合该驾一叶扁舟,船头放着烧酒,鱼樵于江渚之上,也很是风雅。

  鹤仃没有接下他的话,只是说陛下不日必会解了太子的幽禁,叫他不必太过担心。缎弈停了半晌,同鹤仃说这事他早就知道,父王既会派你来此,定然是态度已有所缓和。说完顿了顿,说他的那叶扁舟上一定还给他留了位置,到时他们喝酒赏景该是如何痛快,说罢便要问他什么时候有闲,又说国相府是向来清冷的,想来也没几个人会约他出门。

  缎弈说这些话时,神色有些无赖,叫人难以相信是那个朝堂之上宽厚贤明的太子。鹤仃叹了口气,说他要走了,转身便要去开门。缎弈也没有拦他,两个人从书斋里出来,才发觉天色原来已经晚了,日光在西边流转,暖黄色的斜阳落在庭院里的海棠上,花团锦簇,的确很叫人想起春日的好来。鹤仃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花,心里有些恍然。缎弈原本只想送国相出去,这一停却叫他突然有些无措起来。夕阳照花,也照人,暧昧的光线勾勒着鹤仃的面孔,显得比那海棠花还要艳丽几分。缎弈突然走上前去,拽住了鹤仃的袖口,他原有千般思绪要说,最后却只憋出来一句,他说,你留下来好不好?

  鹤仃看了他一眼,温温柔柔地把袖子从缎弈手里抽了出来,也只说了一句:

  臣下该走了,请太子殿下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