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十章 残局

  夜色沉然,宛然无物的漆黑中唯有一盏红灯摇曳。鸦坐在山门外,遥遥看着林木遮眼的山道,已等了许久。他不知山下的大军何时会来,但直觉告诉他,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都会在这一夜现出分晓。

  落九乌早先便推说困倦,嘴里直嚷着:“何必为这些俗人烦心。”便回了府内。鸦悄悄地去看了他一眼,空荡荡的堂屋中央放了一把椅子,落九乌坐在上面,却是什么也没有在看,只是寂然枕着额头。木檐灯笼上原有妖精看管,平日总是烛火通明,小妖精们把玩着从人间盗来的物什在花树下打闹,他们总叫鸦“小公子”,时时要来逗弄他,烦人得紧。鸦看着黑黢黢的堂屋,却想着,原来府中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残灯明灭,风声又吹过几叠,却传来几声脚步。鸦神色一凛,方回过头去,浓密林障中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狐狸!”鸦心头一缓,忙追上前去,狐妖却是神色恍然,一张面孔惨白如纸,粉红衣衫上还沾着斑斑血迹,“怎么,山下的人伤到你了?”

  “小、小公子……”狐妖似是要答,一张口声音却像是被哽在喉头,不得出声,亦无从进气,唯有拉着鸦衣袖的手仍在不住地打着颤,“你不要说话了!我去叫老妖精来……他、他一定能救你!”鸦已是慌了心神,急着要拖她进府,狐妖却仍是抓着他的袖口不放,口中喃喃着他的姓名,鸦出声要回,山路上却忽然传来沓杂声响,似是寂静之中突然被割开了一道裂口。

  “倒是借了此妖肉身得破屏障,此次上山全无阻碍,实是幸哉。”

  鸦转头去看,却只见到层叠的甲军,一人站在马下,似乎正对马上的人说着些什么,话说罢,看着拽着鸦袖口的狐妖,笑道:“没想到在这活尸之术下尚能留下几分神识,臣下虽精此道,倒也是头一次见到。”随后口中念了一道诀,狐狸原先还紧紧握着袖口的手突然便松了力气,随即头也歪去了一边。鸦推着她的肩膀想叫她起来,推了一遍又一遍,他说,“你别闹了,快点儿起来。”叫了许久却仍是没有反应,后来他想,或许是自己的话不顶用,便又说道,“你再这样,老妖精该要生气了。”

  往常时候,他若是实在烦她不过,便拿这话去堵她。鸦知道狐狸并不是怕落九乌,她只是不想叫九爷失望。

  “殿下,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两扇府门忽的向两旁洞开,旋起的微风吹开狐妖脖颈上的丝帛,轻绡点地,露出其下狰狞的伤疤,却是用钢针拧作几股,强将骨肉缝合在了一起。落九乌立在门外,从他的视线看去,恰能见着狐妖微垂的一双眼。遣她离开时,她便也是睁着这样一双眼儿,看着地上,又抬头看他,“九爷,这一跪,谢您的荫蔽之恩。”现在,这双眼里映着山门前的一盏残灯,却是光焰黯然,随后也要给风吹散。更远处,甲兵密集,方士的口中呢喃着退魔的咒术。鸦抱着狐狸站起身来,手中法诀不住,已斩杀了不少军士。死去的士兵叠垒在一起,更多的人冲上前去。落九乌略一挥手,来人已化作了血泥。

  兵戈声混杂着人的嘶吼与呼喊,变得嘈杂了许多。汩汩鲜血汇流在一起,月色下一看,竟也是漆黑的。落九乌向前走了几步,却再不敢有人拦他,他扯开嘴角笑起来,脸上溅落了一块血斑,他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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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城里的人刚听说了朝廷要派兵除妖,正在讨论的关口,联兵却已经败了。

  城里风声四起,都在猜测这是怎样一回事。按理说,这该是说书先生最乐意的题材,却是没一个人敢在这上面置喙。谁不知道大军败仗的那一日,老皇帝生了大气了, 竟是直将领兵的太子关在了东宫思过。众人皆道皇帝是因为战败盛怒,可此中真意,又有何人能解?

  缎苍岚在将军府内的游园里坐着,亭中摆了一盏茶盅,是早春的新茶,浅绿汤色澄澈无比,饮之微苦。对于一个甫经战败的将军来说,他倒是过分闲适了一些。这几日得了这事的空闲,去朝廷那里回了个休养的由头便置闲在了府中。老皇帝盛怒太过,竟也未作什么反应。他饮了一口茶,吹着亭子里的凉风,心中实是快慰。上山的那日,大军分作了两股,由太子先锋,他做后援。当初这战型提出来的时候,太子府中不少门客心中犯疑,只当他到时必会缓下支援,以至先锋力竭。然而毕竟兵力悬殊,况且山上并无多少战力,理应由太子这方便能清扫干净,故而那头虽则心有疑窦,却仍是照着这法子行了。然而缎弈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他这王叔的狠心实在比他所想的更甚。上山那日,支援的确是来了,也确确实实的与太子的先锋汇成一股,然而落九乌起势未有多久,援兵却已是匍匐在地,口中黑血潺潺,竟像是被妖术所害。缎苍岚上报至皇帝,说是缎弈计划不周,急躁冒进,竟致使三千援军无一幸免。缎弈虽是知道此事古怪,然而先锋也同样伤亡惨重,他不敢多议,只能将这事默默认了,却也终于晓得了为何缎苍岚会在当初如此积极地介入。

  缎苍岚放下茶盅时,亭子里挂着的鸟笼传来几声清脆的啁啾,他站起身来,掐了点糕点喂鸟。这鸟儿由外头进贡而来,一身翠色羽毛油亮光滑,叫起来也十分动听。最可贵的是懂得认主,就是笼门开了,不过片刻也总是要飞回来的。

  他起身的时候,一片墨羽轻飘飘地由湖心飘来,落地时方化了人形。侍子倚在亭子边上,从石桌上顺来茶盅,浅饮了一口,皱了皱眉头,“淡了。”

  “早春的新茶要泡过两次方能出色。”缎苍岚从他手里把茶接过来,给他拿了碟子里的点心,“浦月,这次你做得不错。”糕点递到面前,侍子看了他一眼,拿口儿衔住了,咬了一口,缎苍岚发话问他:“你家主人倒没有疑心么?”

  这次倒轮到浦月去看他,一双眼睛望了望,含着三分狡黠,“纵是疑心又能如何,主人算人虽是算得精准,到了自己这里却总是糊涂许多。”一句话说罢,又笑了笑,“倒是将军你,对自己的手下竟然也能心狠至此。我施术那日,看着那三千士兵,心里真觉得他们可怜。”

  “既是我的手下,生时是,死后也当是,若没了他们,太子又如何会被禁东宫?”缎苍岚答道,心中却在兀自思索。太子被禁,表面看是因战局败亏,然而若是细想,皇兄为一妖孽盛怒至此,实是异常。缎苍岚知道,皇帝不是生气,他是在害怕。怕自己的兄弟,也怕自己的儿子,怕自己终有一天要被人拉下那张龙椅。

  雀鸟的鸣啼蓦地响了一阵,缎苍岚方回过神来。浦月已经要走了,缎苍岚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自那之后,你家主人可有去看过太子?”

  “将军说什么玩笑话呢。太子被关在府中,外头的人哪里能进的去呢。”浦月不加思索地答道,转身便化羽离去。缎苍岚听了答案,沉沉看了一眼亭外的依依流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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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走了一阵,渐渐多了些人的声息。远处灯火点点亮起,正是夜市方兴的热闹时候。落九乌抱着狐狸与鸦并肩,狐狸身上的衣服被血脏得多了,落九乌给她套了一件长袍,虚虚裹着,瞧上去很像是个入睡了的好女子。落九乌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脏了许多,许多地方破了洞,又多了不少划痕,一点儿不像他平日的纨绔作风。夜风吹过来,吹得他脸上生疼,干了的血沫一块块往下掉,落到衣服里。

  鸦与他一路走来,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只是默默陪他走完了这段路。两个人从灯火繁盛的地方走到狭窄的小巷里,小孩子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手里面拿着灯笼和糖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鸦朝他们望了一眼,却是恍如隔世。

  走了一路,停下来时面前却是个卖棺材的铺子。铺子里头很阴暗,有一个当差的人坐在柜台上,看着两个衣衫残败的人走进店里,想赶他们出去。落九乌从兜里取了块金子丢下,老板的脸色才变了,原本想笑,最后觉得不太合适,只好默默地把金子收了,说了一些节哀之类的话。后来落九乌问他能不能选埋骨的地方,老板才反应过来,又搓着手问他想选哪里,店里还能负责去找作白事的道人,保证把事情办得既漂亮又体面。落九乌把狐狸长袍的兜帽往下拉了一点,然后说,就葬在山脚下吧。

  鸦想,山脚前头是闹市,狐狸平常总爱穿些凡人间的时兴衣物,时时要叫下山的妖怪给她从市集上带一些东西,可真叫她自己下山,又总是不情不愿。若是选在山脚,离洞府不远,又能沾得一分人间的趣味,狐狸一定会欢喜的。

  棺材起下去的时候,落九乌才把狐狸放进去,里头黑洞洞的,虽然是铺子里最贵的棺材,但看上去也很不舒服。他给狐狸整了整头发,后来把自己随身的一块玉佩解下来,放在狐狸胸口,才把棺木盖上。棺材铺子里的人做完了活就走了,剩下他与鸦两个人对着一块刚做好的碑,上头也没有写名字,只是一块很齐整的青石。鸦一直拉着他的手,后来他转过头来,和落九乌说了一句,“我们回家吧。”其实这话是很不妥当的,山上的洞府已经回不去了,他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但这时鸦没有想到这一点,落九乌也没有想到,所以他转过头来,有些温和地笑了笑,然后说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