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五章 暗流

  自上个月起,王城的居民时时能听到些妖鬼害人的传言,更有人说,在山脚的河道中,出了一桩孽龙食人的事儿来。时局本就不安,再加之邪崇作祟,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更有甚者竟自此闭门不出起来。

  同纷乱不安的城民相比,固若金汤的城池内又是另一番风云搅动。早朝刚过,玉街前立着三三两两的文士,玄色宫袍一字排开,沉默的脸上隐隐现出些不安。今日早朝皇帝又告病不出,一切事宜皆由国相代理,众人虽心存不满,却不敢在面上做过多表现。如今恰逢镇南将军回京,太子一脉又有心与之掣肘,两方人马不论明里还是暗里都时有冲突。可皇帝偏信国相,不见有任何动作,实在是叫朝中之人不住喟叹。

  “殿下。”

  一片花影下,两旁侧立的文士赶忙低头行礼。从正殿的金门中,缓缓走出一个面孔清隽的青年,正是当朝太子缎弈。他面貌生得俊朗,周身又全无矫揉作态,令人观之可亲。正待太子出声谢礼之时,忽听闻他身旁的男子朗声道:“礼部大臣此举实属唐突。”

  众人尚未及反应,便看见一华服男子迈步跨出殿外,只几步便走到了方才行礼的文士面前,“我与侄儿同时离殿,却只听得一声殿下,倒不知是在同谁行礼。”

  大臣抬眼一望,便忍不住的冷汗直流,出声的竟是当今圣上的异母兄弟,威名赫赫的镇南将军缎苍岚。今日不知是吹的什么风,把他和太子这两尊大佛凑到了一起去。偏偏镇南将军又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大臣低着头正全力思索着回应,太子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缎苍岚身旁。

  “将军久不入京,许是不知道京城的规矩。但凡行礼,必是先见者先行。方才我先将军一步跨出殿门,自然是先向小侄行礼。”太子道,语气温润谦和,却是步步不让,“再者说,举世间种种,万事万物自有定序,正如君臣之分,无可动摇也。”

  太子此言,说得平静无波,却叫身旁众臣仿似坠身冰窟一般。这话分明是在提醒镇南将军君臣有别之理,更是有意指代镇南将军为臣,太子为尊,要他不可轻易僭越。令人意外的是,缎苍岚并未动怒,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扫过抖如筛糠的文臣,落到面色如常的太子眼中,“侄儿这话说得的确有理,可惜到底年轻,只听过君臣有别,却不知道长幼有序。”说罢竟不等回应,便兀自离了众人。众臣子惊魂甫定,一个个只顾望着那背影,却不见花影遮蔽下,太子向来温和的脸孔少见地显露出了一丝狠戾。

  “众臣聚集此处,不知可有什么缘故。”

  群臣循声望去,见一束发公子,由花影之下徐徐来到。身虽未至,已有人低下头来道了一句:”国相。“那人却并不出声,只是略一点头算作回应。众臣亦不敢置喙,彼此都心知国相年纪轻轻却脾性乖张,向来是不愿对同僚作过多理会的。还好他虽身居高位又性情冷淡,在这清浊难辨的朝中却并不倚向太子或将军任何一方,始终站在中立立场。

  “国相是方从乾阳宫回来吗,不知父皇身体如何?”

  “已用过药休息了,太医说只是小病,修养片刻便可大好。”

  两人交谈之时,大半臣子已看准时机先行告退。也不知过了多久,大殿中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穿过树梢的风声,再听不到什么声响。缎弈忽地走近了几步,几乎要靠在国相的肩上,只见他略弯下腰来,握住国相藏在宽大宫袍下的手掌,“鹤仃——”

  只这一句,余下的话皆被吞进了腹里。

  《《

  二三月份的季节,天气仍带着些萧索,早春的梅花却已经开了。缎弈下了朝回到太子府,绕过回廊时正瞧见庭院那株白梅开得正盛。许是今早吹过一阵风的缘故,落了几朵成瓣的在地上,散布在那人的脚边。他悄无声息地屏退了仆从,缓缓走至他面前。

  “怎么只你一人,平常随身的侍子呢,也没个人给你递件衣服。”缎弈说着话,将肩上的大氅褪下来,盖在那人身上。鹤仃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衫,一头漆黑长发松了发髻,只拿一根白纱系住,软软地垂在脸旁。他没有多做动作,由着人将大氅盖在自己身上,只说道:“我来你府上还是一个人为好,不然叫别人看见了,免不了又要生出些心思。”

  缎弈明白他的意思,身为国相,若不能在各方势力中始终保持中立,莫说是对他自己,就连对缎弈来说,亦不是什么好事。他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大氅的带子系了,问道:“等了多久?”

  “你府中这株白梅开得有趣,我赏了会儿景罢了,算不上等。”

  此言方出,缎弈忍不住笑了,自他二人相识那日起,鹤仃就偏爱梅花,其中又尤以白梅最甚,府中这株便是缎弈因此而差人移栽的。他不言不语地绕到鹤仃身后,给他解了发带,用手梳理着一头漆黑长发,发丝穿过指间时,他听见鹤仃问他:“今日早朝时提起的孽龙,你可有什么想法?”

  早朝时候有臣子进言,提及了目前在王城流传已广的孽龙之事,说是牵连甚巨,闹得民心惶惶。不过这样怪力乱神的东西,并没有谁真的把它当一回事。缎弈有些纳闷,为何鹤仃会向自己提起这个,却还是应了,回他道:“妖鬼作祟这样的事,要问也只能问些游仙老道,非是庙堂之上的人所该挂怀的。”

  “你可知道,那孽龙不久前已被人除去了。”

  “哦?这倒是新鲜听闻,却不知是何方勇士?”

  “是谁除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站在哪派阵营。”鹤仃回转过头去,握住缎弈垂在他肩上的手。他的体温带着淡淡的凉意,像一片梅花的落瓣一样贴着缎弈的指节,“皇上虽然连日不出,但你和缎苍岚做的事情,他都看在眼里。若是这个关节上,在你头上出一件降龙的美事,岂非佳谈?”

  “你是要我去笼络那位勇士?”缎弈沉吟片刻,“这样的江湖散客,只怕难以收买。”

  “成功与否并不重要,不过是叫皇上看见你有纳贤之心。纵是无法收入囊中,我们亦有后招可解。”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一早就查清了此事原委。”缎弈的声音淡淡的,透不出什么情绪。叫鹤仃稍感意外,已准备好的托辞尚未说出口,已被人松松地捂住了嘴巴。缎弈从他身后伸出两只长手,笑嘻嘻地换了语气,变得有些调皮起来,“好了,好了,你难得来一趟太子府,我们不说这些了。还没有用过晚膳吧?我叫后厨做些小菜,我们端了进房里吃去。”

  “你好歹也是当朝太子,叫别人看了你这样,实在有失身份。”

  “有什么不好,在房里吃,还显得亲密些。”

  他有些无奈起来,几下挣脱开来,见了缎弈的笑脸,却还是愣了。愣神的功夫,缎弈靠得他紧了些,双手抱住鹤仃的腰肢。他实在是太瘦了,立在这白梅下,像极了一缕花魂,顷刻便要化烟离去。缎弈想,他合该抱得更紧一些,要骨肉相贴,要灵识相合才好。

  第二日早晨,鹤仃起得略早一些。窗外一点稀薄晨光,模模糊糊地照在缎弈熟睡的侧脸上,像一张软纱似的勾勒着青年人的眉角。昨夜折腾地紧了,下床时还带着些酸痛。他披起衣服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掖了被角。穿过层层回廊时,远远地瞧见庭院里那株白梅,仍是昨日模样,像一点融不尽的雪花落在枝头上。鹤仃拉紧了身上的衣服静立原地,片刻后从窗棱缝隙中飞进来一尾墨羽,一落地,化作一个姿容俊雅的小童来,正是他一贯带在身边的侍子。

  “如何,该传的消息都已传到了吧。”

  “小奴已将主人的话原样告诉给缎将军听了。将军谢过主人好意,说是不日便会启辰上山,一会除龙勇士。”

  “如此便好。”鹤仃道,“想来缎苍岚的人马应当会先一步上山,我叫你准备的刺客也准备好了吗?”

  “准备已妥,随时听候主人差遣。”侍子答完,悄悄地看了一眼鹤仃的眼色,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恕小奴多嘴,但主人这样安排,恐怕会陷太子于不义……”

  “我自有分寸,不必多言。”

  他沉声说完,侍子不敢多言,转眼间便化了墨羽离去。庭院之中一时又静了下来,倒像是从未有人来过。他离了中堂,一路仍是走到到白梅花下,看那虬劲枝干上盘簇的嫩蕊。空气里隐隐传来一阵梅香,清幽冷淡,却叫他觉得穿魂摄骨。也不知在那梅花下立了多久,他只听见自己喃喃地说着,“这么多年了,我到底还是找到你了,元尘……”

  空荡的庭院中,既无人听见,亦无人能够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