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夜深知雪重>第四章 故人

  “多年不见,你的修为当真退步了不少。”仙者衣袂翩飞,一双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说话的口吻却又处处透露着熟悉。落九乌看了他一眼,已认出了来人身份,却仍是扬眉道:“甫一见面就口称师兄,我可不记得认识什么杂毛道士。”

  他这话说得轻佻,那仙者的神色却仍是淡淡的,一张面孔似是玉石雕就,苍白的不带一丝血色。落九乌看着他,突然神色一凛,问道:“你……难不成真的已经飞升成仙?”

  “承蒙师尊不弃,至今已忝列仙班一甲子了。”仙者垂眉道,声调极其谦和。落九乌却短暂地露出了一瞬的失神,他沉默良久,似是思索,似是回忆,“一甲子么……当真是满眼青山未得过,竟已过去了这么久了。”

  他兀自沉吟,仙者却并不等待,直言道:“我此次下山并非是为叙旧。昨夜我排星布阵时忽见一道红光打破云盘,细算命轨,此处红光正合师兄八字,因此特来提醒。若是师兄仍念及我们同门间的一点旧谊,便随我回云屏山,或可解此凶兆。”

  “哈,凶兆。”落九乌听了这话,却笑起来,指着那仙者道,“若是真有,早在百年前便该置我于死地,又何须今日周章。你既下山来寻我,就该知道我已不再信命。”

  “经过百年以前的那场浩劫,你更应该知道天命是不可违逆的。”

  “那是你的天命,是修仙者的天命,不是我的。”

  落九乌话音方落,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像是再继续讲下去,一字一句便成了细针,要挑开良久前方才痊愈的旧疤痕。仙者越过落九乌的肩膀,烟气云蒙间隐约可见远处的屋舍,鸦蹲在屋顶上,也是淡淡一抹青色的身影。“师兄,我知道你不再信奉天道,但那个孩子——”

  “他与这些事无关。”落九乌回答道。仙者知晓他心如顽石,便不再多话,只说了一句“拜别。”便拂袖而去。他在原地兀自立了片刻,身形一轻,跳上方才安置小孩的屋顶。鸦撑着腮帮子早已等的无聊,方才先是巨蛇来袭,后来又远远看见落九乌同那个白发道人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心里已有些好奇。落九乌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东西,只是弯下腰把小孩抱住了,跳回了地上。方才暴涨的江水已经渐渐平复,一些破碎的木块隐隐在江中浮动着。人群似是惊怒未消,仍然趴坐在尘埃里,偶尔可听见几声哭喊。

  他抱着小孩,什么也不看,只管往外围走。偶尔有人认出他是方才斩杀了巨蛇那人,想要上前道谢,却被他眉目之中的肃杀之气钉在原地。鸦两手挽着落九乌的颈子,此时想自己下地,四下挣扎了片刻,那双手却像是铜铁打造的,怎样也挣不开来,他喊了一声“落九乌”,对方才像是如梦初醒,将他放了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人群,回到山道上。落九乌依然是一个人走着,也不言语,也不看向别的方向。鸦静静地跟着,什么也不说。两人不知走了多久,久到远处的市集已再不见踪影,眼前只剩下看惯了的山林景致。落九乌突然淡淡道:“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把你留下。”

  我一直问你,你却从来不说。鸦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并没有把话说出口。落九乌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嘴角略一牵动,说话的声音像是虚浮在空中,“你这模样,真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鸦问他。

  落九乌先是不答,拉着鸦坐在了一边的树根上,才像个说书先生似的开口了。故事讲得不明不白,也分不清是什么朝代,只说是乱世。人人自危,易子而食的年代,更让人生出问道求仙的心思。许许多多的高人、道士都在广招门徒,哪个都说即刻便能登道问顶,百年过后却都成了没有分别的荒冢孤坟。

  那人便生在这乱世,无父无母,是茫然天地孕化的一点精粹。又大抵是因为超脱六道的缘故,生来便能知晓天命,算卜问卦,未尝出错。这声名传到灵山之阿的老道耳里,破格将他收入了道门,不久后造了册,按排行算下来,被师傅唤做元尘。

  这老道许是有真才学,又或是元尘天资出众,不过几年便已在道门立了声威。他金丹大成的那一年,与师弟下山历练。那一年,人间的少年天子被母兄逼死在了自己的宫廷。各路枭雄纷纷起兵造势,有要北上保王的,也有要推翻乱政的。纷然世事如棋局洒落,天下兴亡不过是匹夫眼底的明光,却一路燃烧漫延,烧却多少良木做了焦土。他眼中所见,只看见骨肉分离,苦楚受尽。师弟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地提醒,修道之人不该擅管红尘。他听了,知道师弟说的没错,可是等回到山上,他一闭眼便又看见那满目的血红。一个扎着总角的女孩远远地哭着,谁来帮帮我们吧,她哭得双眼红肿,怀里抱着她娘的尸身,却是喊了许久也听不到回应。这四野早已没有了活人。

  元尘逃下了山去。

  他凭借自己通天晓地的能为救治周边难民,难民又据地建起城墙,久而久之也吸纳了一批无心恋战的军士,这伙人偶尔将他唤作高人,偶尔又叫他将军,元尘都一一地应了。他并不想做谁的首领,也没有征战天下的心思,只是想要再救一些人,好叫那梦里的血红能多少冲淡一些。可是他这样想,别人却不。盘踞此地的军阀将他看做新兴而起的势力,两方之间争斗不断,他却总像是能先算得一步。军阀久攻不下,遂转了念头,在城中密布细作,谣言说现在困守不出,城中兵粮总有匮尽之日,不如开城招降,我方亦会善待妇孺云云。起先无人相信,可后来说这话的人多了,再加之食粮的确紧缺,似乎便确有其事起来。几个他救治过的兵士将元尘骗至城外山道,便有人开了城墙大门。等他回过头去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大军早已进了城门,策马持枪,举刀便杀。那时正是严冬天气,热血浇在冰上,不刻便已凝结成形,斩断的人足零碎排布冰上,远远看来,那通往城中的路竟像是血肉铺就。他奔入城中,想要寻找生者,充斥耳中的却只有徒然哀嚎。大军见了他,起先是笑,高头大马上拴着的人头一滴一滴落下血来,连奔跑时飞溅的尘土亦染上血腥。

  落九乌讲到这里,沉默许久。鸦却是听故事入了迷,抓着他的袖子急着讨要后文,落九乌笑着看他,手指间缠着小孩细软的头发,“后续的事情,我一个局外人,如何能知道得清楚。”

  “那你总该知道那人的结局吧。”鸦追问道。

  “后来嘛……那些人原本便非他的敌手,他气急攻心,必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一个修道人犯下这样的杀人孽障,自是违天逆命,想来不是死在那城中,便是死在了乱世的某一个角落。”

  他沉沉说完,又似是回忆起了些什么,耳中久违地听到了过去的金戈铿锵之声。山林中的落雪无声无息地坠在他的指间,又极快地消融。故事里,一切也是发生在这样的雪里,修道人立在雪中,沉默得如同一尊偶像。他想不明白,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何他想救的人却自愿踏入命运的罗网里。团团将他围困的军士举刀也要杀他,利刃劈砍在身上,鲜血喷涌之时,他却像是想通了,抽出那层层尸身之下被血染锈的刀,只一击,便斩下了来人的脑袋。血雾团团翻涌,似是融进他的发里,又像是渗入他的骨中。自那以后,他时时能感到渗入心口的寒意,似是过去的幽魂仍牵系着他,不愿放手。

  “他若是死了,你又是哪里知晓的故事?”

  “这世间奇人异事原本就不少,你若是想听,九哥哥还有更有趣的。”落九乌敛下眉来,看着小孩,却发觉他手中仍抓着方才在街市买来的糖人。似乎因为颠簸的缘故,糖人破了一个角,有些失了形态。“可惜了。”他兀自叹了一句,小孩却只是无谓地笑笑,“以后你再带我来买不就成了。”又零零碎碎地说些调笑话,说他一个老妖精,还懂得在乎这些。落九乌听了,却是楞了许久,两手不自觉地把那小孩抱得紧了些。衣袍之下,隐约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并不是很热,却叫他一时忘记了寒冷。

  “也是,下次九哥哥再带你下山,给你买更好的。”他笑着讲,“我们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