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迟剑行>第四章

  一入了秋,面摊的生意便随着天气转冷,酉时过了小半,孙剑才将挑来的面条卖光。隔壁的有酒酒肆一整日都未拆板营业,孙剑收摊后想和马纪打个招呼,敲了半天酒肆的门,也无人应答。他寻思着马纪应是为麻子城的事出外奔波去了,便叹了一口气,挑起已空的面担,往回走去。

  戌时便要宵禁,所以回麻子城的路上,街上行人也就慢慢见少。

  经过梨花楼附近的一条小巷时,孙剑偶然瞥见路旁粉墙之下,一样物件熠熠生光。他打眼望去,才发现是块暗色玉佩,似是因为上面的系绳断裂,被人遗落在此。

  孙剑凑得近些,才发现玉佩上雕着个瘆人的鬼面谱,他皱了皱眉,拾起鬼面玉佩,但觉入手清凉,隐隐却有腥味从其上发散出来,他见四下无人,便将玉佩扔回原处,等着主人回来寻找。

  走出不远,孙剑想到不足半个时辰就要宵禁,玉佩若是扔在这儿,指不定就被巡夜的官兵捡去当了。他心念至此,便退了回来,捡起玉佩系在自己面担之上,寻思着自己每日穿街走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玉佩的主人遇到,到时候便能将这块玉佩物归原主。

  彼时暮色渐沉,孙剑怕再磨蹭下去就要犯夜,便抄了一条近路,一路小跑着,向自己的棚屋奔去。

  戌时未到,孙剑终是及时赶回了麻子城。

  每日禁夜之后,荒地上杂乱的棚屋阵就如同一个不分旦昼的婴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也不管是什么时辰,便开始声嘶力竭地哭闹。

  孙剑也是这无数哭闹的“婴儿”之一。

  他到了家,收回晾在屋顶上的草垫,匆匆洗了个手,便趁着吝啬的老天爷还未把光亮尽数收回袍袖,开始和面擀面。大多数麻城的住民,也都如孙剑一般,肆意地使用着天上的最后一点光亮,如同歌尽舞散前最后的狂欢。

  锅碗瓢盆的脆响慢慢暗淡,孙剑将擀好的面条装入面担时,天上早已是帘钩倒挂,他将手上的面胡乱抹在前襟上,便一头栽进床板上堆着的草垫里,昏昏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孙剑被屋内窸窣的响动吵醒。他半懵着睁开眼,居然望见自己的棚屋内多了一人一狗。

  狗是条长毛狗,人是个佝偻人。

  孙剑借着月光望向面前的人,那人弓着背,手里拿着一根数尺长的拐棍,撑在地上。他的脸如同一个干瘪的柿子,枯渴的纹路在夜月下显得异常可怖。孙剑被这张可怖的脸瞬时吓得清醒,才意识到,面前的人应是瞎的,因他一对眼眸哪怕在月光下也是暗的,暗得如同猛兽藏匿的穴洞。

  孙剑屏住气。

  那条长毛狗跑到墙角边,围着面担上挂着的玉佩嗅来嗅去,再几步窜到那盲眼人的腿边,狠狠地蹭了几下,便听到那盲眼人从喉咙里挤出几声诡异的干呕.

  孙剑微微恍神,没想到这盲眼人,还是哑的。

  佝偻着身子的盲眼人从怀中掏出一物,弯下腰。那条狗长毛狗叼起盲眼人手中的物事,扔在了面担旁,便又回来蹭了蹭盲眼人的裤脚。

  然后那一人一狗,便互相伴着,离开了孙剑的棚屋。

  死寂的夜里,拐棍的叩响声突兀又诡诞,孙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发现那算不上太薄的麻衣,已经被汗水打透。

  那一人一狗留下了一副脸谱面具和一张纸条。孙剑不识字,不知道纸上写的什么,那副面具上勾勒的脸谱倒是异常好认,是花脸的黄盖,只是不知这面具到底是作何用处。

  孙剑睡意早被惊走,他满心狐疑地抱着那张脸谱面具,一不小心,就坐到了五更。

  五更的麻子城又开始喧闹起来,隔壁的吴家嫂子一大早就扯开嗓子埋怨自己的男人,那尖而粗鄙的声音就沿着棚屋阵内包裹的小路四散奔驰,于是半座麻子城的人都知道吴瘸子睡觉睡丢了草鞋。

  孙剑洗了把脸,便将面具和纸条藏在竹篮底层,他挑起面担又放下,最后摘掉面担前那块被长毛狗嗅过的鬼面玉佩,放入了怀中,直觉告诉他,昨夜的一切,大抵就是因为这块邪门儿的玉佩。

  远处钟鼓楼的更鼓遥遥地响过五声,孙剑拍了拍脸,让自己精神一些,便推开房门,向城内的面摊走去。

  走到面摊时,天已泛白。孙剑如往常一般起火烧水,只是今日水开后马纪未来,有酒酒肆的门板也未卸,孙剑本想着趁马纪来吃面,与他聊聊昨夜的怪事,此时也将这茬儿忘了,只隐隐地有些担心着久未出现的马纪。

  不过这担心并未持续太久,面摊就忙了起来。对街药铺的学徒来吃面时,孙剑特意多加了一缕面条,求着那总是在皱眉的小伙子给自己看看纸条上的字。

  “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那学徒扫了一眼纸条,如是说道。他说完后把本就皱着的眉拧得更紧些,好奇问道:“七月初九不就是今天吗?老板,别人邀你去粮店做什么?买面也不至于弄得这么大费周章吧?”

  孙剑嘿嘿一笑,随意编了个理由,见那学徒听过后仍紧皱着眉不信,孙剑便又挑起一大缕面条加到他的碗里,这才把那学徒说服。

  孙剑想着这纸条和那脸谱面具约莫着就是个拙劣的玩笑,自己才不会真照着上面的吩咐,禁夜后还在城内瞎跑。

  “老板,你这儿都有什么面?”

  孙剑听到身后忽有人叫唤自己,赶紧回过头去,朗声应道:“咱们小本买卖,只有阳春面和素面。”

  “阳春都够素了,素面可是要素到什么地步?”来人正笑着往面摊里走,却不知为何,突然愣在了原地。

  孙剑见那人停在草棚外不进来,便探出头多瞅了一眼来人,他这么一瞅,便也直愣愣地呆掉。

  草棚外的人穿着身裁剪得体的素袍,腰间还挂着把朴素长剑。那人高高的颧骨将他的脸衬得更瘦也更锋锐,就像是把风霜打磨过的宝剑。

  “孙面?”孙剑清了清瞬时哑掉的嗓子,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孙面。”

  草棚外的孙面点了点头,感觉千言万语一股脑儿地涌到喉咙里,那些言语互相拥着、推着向外挤去,却只挤出两个又浓又淡的字:“孙剑。”

  卖面的孙剑看向佩剑的孙面,佩剑的孙面也看向卖面的孙剑。

  他们都笑了,笑着笑着,也就笑不出来了。

  有酒酒肆旁的面摊,老板还在,火却封了,板凳也倒扣着摞在桌上,正午刚过,便停掉了生意。

  面摊里只有孙剑和孙面两人坐在灶台上,一如五年前的夜晚,轮流喝着面汤。

  只不过做面的人换了,盛汤的瓢也变成了碗。

  “你怎么卖了面?”拿着汤碗的孙面忽然问道。

  孙剑无奈地笑笑,扬着脖颈给孙面看脖子上的疤。

  “遇不上名师,自己又练的不得法,在外面替人出头遇上了狠茬儿,几乎丢了命。最后混不下去,想起了你,也就卖了面。”

  孙剑顿了顿,接过盛汤的碗狠灌一口,如同灌进一口老酒,“你呢?”

  “我?卖面卖进了大牢,要替有钱人抵罪。后来被贵人救了……”孙面眨了眨眼,笑道,

  “想起你,也就跟着贵人学起了剑。”

  两人一时无语,半晌又忽然一起说道:“我真羡慕你。”

  说完这话的两人愣住,相视一笑,便打开了话匣。他们谈着这五年互相错过的,又谈着五年前互相经历的。

  两人的话都是淡的,表情也淡,淡里却藏着波涛。

  这一聊就是一个下午,孙面抬头看看天色,便说自己有事未做,明日再来找孙剑去家中一聚。孙剑点点头,便让孙面先走,言道自己要趁着禁夜前的小半个时辰,卖几碗面,再回麻子城休息。

  孙面将手中的汤碗放在灶台上,许是坐得久了,站起身时,脚下都有些摇晃,他回头朝着五年不见的兄弟笑道:

  “喝了这么多年酒,最醉人的,还是这碗面汤。”

  孙剑随之笑笑,脸却忽然僵了,因他瞥见了孙面腰间挂着的玉佩——一块暗色的、雕着鬼面的玉佩。

  孙面没注意到孙剑脸上的变化,他摆了摆手,便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面摊,他身后的孙剑却僵着脸,伸手去握怀中的玉佩,嘴里喃喃道:“七月初九,酉时,石心街九福粮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