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风花血域>第133章

  那一次是在天山,义父被害之后,他不知昏睡了几天,每次当他不情愿地睁开模糊的双眼,都会看到一张慈祥和蔼的面孔正焦急地望着自己。那双碧蓝色眼里噙着泪光,关怀备至却又深不可测,他在那样的目光包容下,一次又一次昏睡过去。其实他知道,他逃避的,不是已经发生的,而是不敢面对的。

  现在那张面孔变得如此冷漠,蓝色的眼睛里不再出现泪水。它此刻正对着自己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到什么秘密。

  “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梁丘染的声音苍凉而肃穆。

  墨羽转换了视线,他开始望向漆黑的屋顶。

  奇怪,哪里来的光呢?但要是没有光,他怎么会看到梁丘染的脸,他怎会看得如此清晰,每一道皱纹、每一道战场留下的疤痕、一丝丝飘扬起来的白发,这些他是怎么看到的?他开始幻想,这些本是他记忆最深处的留影,也许他并没有看清,只是在他每次直面那个人的时候,头脑中的映像会如记忆或梦境一样,渐浮水面般清晰起来。

  在恍惚与朦胧中,他确信自己的思绪飞到了很多年前。在他还是一个躺在襁褓里的婴孩的时候,他被呵护爱护保护,身边的一切浸染着喜悦的气氛。他可以肆意地哭闹撒娇,锦衣玉食,虽然他不曾了解自己的生活,但是他明白,在他还是个小小婴孩的时候他明白,他被美妙的环境包围,自己会在这样奇妙的梦境中渐渐长大。

  但是突然间,梦想的大厦崩塌了。

  他还没弄清这是美梦被惊醒,还是噩梦的刚刚开始。他分不清梦境与真实,在成长的道路上,他被自己不现实的梦境划得满身是伤。他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停奔跑,跌倒,再次爬起,向着那个有光的方向,直到颠覆了存在的历史、存在的真相,他把自己关在一个禁闭的躯壳里,往返于无数因果错综复杂的原点与终点之间……

  85、

  墨羽一直由迷乱的馨香包围,有时他想,在他记忆深处的画面中,曾出现过这样令人愉悦的场景。一簇簇缤纷艳丽的花团争先恐后地开放,成亲结队的姑娘小伙子在周围的草坪上嘻闹奔跑,来往人群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名门贵族,他们围着自己,送来好多礼物,那些礼物眨眼间变成了数不胜数的花瓣,他坐在花瓣里,眼前的景象就像被框在花瓣中的一幅幅画面——突然他被人丢在山涧里,漆黑寒厉的夜,他惊醒在冰凉的石头上,他曾努力抬起脸看向头顶的星空,怀疑自己是否已经下到了地狱。有些时候,噩梦并不能简简单单被看成虚幻,那一夜其实只是他的一个噩梦,现在的他,完全可以对那一夜置之不理。只是那一夜他经历了人生的一个转折,他惊恐而无助,那颗悸动的幼小心灵从此在墨羽的胸中生根发芽,造成了不能挽回的可怕后果;那一夜也恐怖得朦胧,因为他不相信自己必须承受的事实,他恍恍惚惚接受着命运的安排,有时候也怀疑那一夜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只有每年按时潮来的痛苦提醒他现实的真实性、不可逆转性。当痛苦已成往事,每每他昏昏睡去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身下冰冷的岩石。这时候总会有一张怪异阴枭的面孔出现在他脑海,操着亦阴亦阳的嗓音说道,其实那不是你的命运。后来他想,莫不如那晚就被那阴阳人杀掉,一了百了。他不明白当时自己求生的欲望怎么会那样强烈,还有那个小女孩,冒着生命危险将他掩护在身后,剑刺到小女孩的身体里,流出滚烫的血液,却只划破了他的衣裳,他的胳膊露了出来。衣裳薄薄的,风一吹就透。他被抛在冰冷的石头上,冷风更加肆无忌惮,这时天又下起了雨,他在心中一遍遍呼唤,义父,你到底在哪里啊。

  花香消失,雷声将他震醒。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暴雨瓢泼的深宅大院。雨将他淋透,风又来变本加厉地攻击他。

  梁丘染撑着伞,坐在他的对面的竹椅上,表情木然。

  ——你终于醒了,看来是迷迭香放多了,你睡了很久。

  墨羽无力地四处看了看,雨水过于暴虐,拍打在他的脸上,令他睁不开眼。

  什么意思,太师这是什么意思?他咽下一口雨水。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痛苦。我也知道在梦中,你会看到什么,遇见什么样的人。

  太师那么急着请我来,就是为了把我迷倒,绑在椅子上,丢到外面来,在这里受风打雨淋?

  我只是帮你回到现实里来。墨羽,骆闻人死了,他曾使你受尽那么多的痛苦,其实他的死,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件悦事。

  你在说什么?!他是我的义父,他已经养育我二十年……

  我只是想心平气和地给你讲一个故事,墨羽。

  梁丘染的白发在眼前飞舞起来,风和雨结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雪白的银丝夹杂其中,汹涌地朝墨羽狂袭而来。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黎明的脚步越来越快,夜晚黑色的面纱很快被曙光揭去。昏黄的曙光落在少逸的后背,隐隐绰绰,虽然有了亮泽,却使人压抑。这一点点光辉的到来,不足以抹去黑暗的全部影踪,在那些不易被人发觉的角落里,黑暗仍在进行,甚至,在光天化日的纯粹日光照射下,它们明目张胆地发生,也可以隐蔽的很彻底。

  这是一条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的路程。然而在这个并不晴朗的早晨,这个地方被不详的氛围笼罩着,阴郁漫长的雨酝酿了一整夜,坠得乌云几乎贴在了头顶。风声如鬼魂的奔跑,凄厉而嘶哑。

  前一夜对少逸来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他紧闭着眼睛,无法摆脱头脑中肆无忌惮的思想不容分说的逃窜。回忆在此时变成一件困难的事情,记忆都是碎片,一片一片,被他丢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对它们懂得取舍,现在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多么粗心。他时刻竖起耳朵,倾听窗外的声音。他知道,在那样黑的夜里,不会有人会冒着那样的鬼天气在行路上神色匆匆,但是他一直在期望,墨羽的叩门声,可以唤起他对黑暗的奋起抵抗。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他把真相说给墨羽听,告诉他,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只是我们都忽略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在任何光鲜的外表下,内心都是加倍溃败的,他没想到,他没想到,其实一开始他就应该知道的,浦承山那样冷酷如彼的灵魂,却也固执地将这个真相埋藏在自己的心中,用行动去寻找,寻找并不存在的事实来维护自己心中的信念。他们错了,直觉,本来就是靠不住的!可是他只听到风声,呼呼地吹,迅速地逃,它们掠过哪里,哪里便一洗如空。风声越大,他的心就越乱。直至他挣开疲惫的双眼,看到所有的影像模糊不定摇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豁地起身穿衣,风一般走至隔壁云慕的房间,野蛮地将那个正熟睡的丫头揪起来扔在马背上。

  从浦府到祥云楼,再踏上前往梁门的路途,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咔嚓一声雷响,马背上的云慕打了一个寒战。她惊恐万分地跟在少逸后面,亲眼目睹那些曙光的碎片变成闪电的光辉。

  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啊少逸?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话她不知问了多少遍,在心里,在嘴上,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不满的表情。

  两只单薄的身影,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清晨,单枪匹马地飞奔在泥泞的湿陆上。

  少逸心里泛着愧疚,对不起云慕,你一定会很伤心,但是这一次,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

  雨声大了,硕大的雨点溅在他的脸上,犹如凄厉的石子摔在上面。汗水雨水搅拌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温热的泪水。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一路风尘颠簸着往返于那些苍白的角色之间,那一张张无所谓清晰的面孔,其实一直都在向他诉说黑暗的恐怖。

  如果浦承山还在的话,他想。他宁可让那个固执的灵魂永远长眠在地下,也不愿意由他亲眼目睹这样的结局。

  墨羽安静地听完梁丘染的诉说。冷峻的面孔浮现一丝笑意。

  这就是你的故事?

  确切的说并不仅仅是一个故事。

  故事讲完了,那么现在你还要杀了我是吧。墨羽嘴角微微上翘,静如止水。

  杀你并不急,只是我清楚,凡事由因通向果。有罪的人都要死,但是那些人,他们的罪过也都由因而起……

  在太师杀我之前,我也要给太师讲一个故事——其中的因果定论由太师决策,您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