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七章

  他三剑递出,收效惊喜,跟着腕转挥臂,逐北再进。剑花一挽,又是三招电光火石间般连续而祭,这三剑并不如何快捷,但凶煞凌厉,点、戳、削,无不攻其要害,去势摧枯拉朽,剑上却附了五成真力,带得整间石室发出嗡嗡回声。他剑招击敌,身随剑走,左手紧随其拍出四掌,呼呼声中尽往风潇游天灵、谭中、心口、气海四个部位逼近。

  此刻他只觉体内真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竟艺高人胆大起来,并不运用自上明渊经中劳记而来的诸般奇妙招数,也不拣敌人难御之处进攻,全往对方守得严谨机密之位抨击,是想试试自己修了无上秒法后,究竟裨益如何。

  之前他还未获神功,行事便畏首畏尾缚手缚脚。便以上明渊经为诱,雇佣七鳏六寡对风潇游进行半路拦截,原是晓得他是个不好对付的劲敌,遂才安排入手伏击,即使不成功也必耗去他不少心力,自己应付起来则省事了许多。后来见他居然毫发无损便闯入石室,心头更是惴惴。这时骇异过后,见他三招即败,已知光明正大决战一场,风潇游远非己敌,要杀他便如探囊取物,遂心头悬念一消,便有恃无恐。

  旁观四人除卢卉神智渐趋迷糊,不明周遭情景如何之外,另外三人却都将战况看得清清楚楚,他仨知悉风潇游武功到了何种地步,眼见双方之力竟如此悬殊,手心都不免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口,唯恐岔其心绪,扰其迎敌。

  风潇游自接了他三剑之后,握剑的右手兀自颤颤巍巍,整只手掌僵硬麻痹,委实再无力气挥剑抵挡,只得擦去嘴角血迹,眸显坚忍,换左手拿捏剑柄,高擎身前予以招架。就听铮的一声,肘臂酸麻剧痛中再也拿捏不住,赟凰脱手飞出,一枚细小之物不知从何处飞来,弹在他脸上,刺痛立觉。

  风潇游不及细思,允隈第二剑已至胸前,他无暇旁顾,足尖一掠,勉强提起一口真气斜闪趋避。这一避侧身往左,虽躲过了对方泰山压顶的一剑,却将肩膀卖给了允隈正拍击而来的左掌。他此番等于自己将破绽送上对方掌底,倘若中掌,只怕半边身子立马要被劈成两瓣。但眼见避无可避,唯有反手举掌相迎。可对方掌下力道深不可测,他按将上去非但不能躲难避劫,保不准要给废去一只胳膊,无论是否接掌,均后患无穷,但沦为残废总比当场毙命为妙。

  说时迟那时快,危殆中他血淋淋的右掌已往对方左掌贴了上去,眼见双掌即将相抵,允隈突然惨嚎一声,手中长剑锵啷坠地,右手捧腹,左便击向风潇游要害部位的左掌微微一滞,掌上呼啸的力道霎时无影无踪,整个人嗷嗷惨叫着往后倒去。其实这不过瞬息间的变故,风潇游竭力抵挡他递过来的招数,自顾不暇,未能目睹他突然情状有异,真气灌注右手,毫不迟疑的拍击而出,正应上允隈准备半途撤力打道退缩的左手。

  卡啦啦连乍三响,乃骨骼碎裂之声,允隈再度仰头咆哮,面目扭曲,脸上筋肉痛得狂跳不止,整个人重蹈适才风潇游的覆辙,身子给一掌拍飞,径往后栽,风潇游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弄懵了片刻,不明白他强悍如斯,何以竟这般不济。他适才与他对掌,初时内劲势如破竹,而真正两掌互对,却发觉他手掌上力道全无。

  正困惑间,鹭扬突然高声大呼:“他这是运转真气时内息突然不听使唤,走火入魔了。立即将他制服,切莫给他喘息平复之机!”

  风潇游适才死里逃生,已是侥幸之致,早骇得汗流浃背,一听他的发言,心知有理,无论如何不能给这奸佞狂悖之徒稍有缓冲空隙,否则后果无法预料,他亦无力担当。眼见允隈被打翻在地,抱头鬼哭狼嚎,口中鲜血源源不断呕吐而出。

  他整条左臂已然全毁,掌骨、腕骨、桡骨,尺骨、肱骨应碎尽碎,虽痛彻心扉,神智却仍保持清醒,心知这一失手非但前功尽弃,只怕连躯带命都将葬送于此。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他惊惶中思及自己一生孤苦,命运多舛,不由得愤世嫉俗。天下人个个圆满如意、名利双收,为何他却事事求而不得?上苍眷顾芸芸、怜悯众生,善待大千世界,为何独独遗他一人?

  他万目睚眦,心头百般怨天尤人,喑噁叫道:“哈哈,风潇游,你以为我当真就一败涂地了么?你以为你赢了么?那可未必,我……我不妨告诉你,你自诩安富尊容,晓不晓得后头……咳咳……另有天灾人厄等着你?哈哈……咳咳,物极必反、乐极生悲,你享尽人间艳福,终是要受石榴裙遭殃、牡丹花下死之果。你大劫将至却不自知,且先莫……莫得意太早,我可还没输,你且安心等着,我替你精心准备了一份惊喜……哈哈,真想一睹你日后痛不欲生的形容为快,想想便令人心旷神怡嗬……只可惜我是看不到,也等不及那一天啦,未免遗憾。嘿嘿,但你不必心急,切勿激动,相信我,届时你一定会比我更加撕心裂肺。哈哈,活了一辈子,竟不晓得自己究竟姓甚名谁,可怜又可悲……咳咳”

  他像个跳梁小丑,重伤之余头脑大约也有些迷糊,又因咳血不止,一连串长篇大论说得既吐词不清亦有头无尾,双颊莫名淌下泪痕,嘴角猖狂扭曲,却狞笑依旧,那笑容狠厉中掺杂苦涩,是对上苍的无奈,对命运的屈服:“说我自食恶果,你们究竟又有多清高?一个个都是伪君子。人云亦云你何等何等英雄了得,可招惹了一个女人又去勾搭另一个女人,说好听些是倜傥风流,难听些么……嘿嘿,其实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都是衣冠禽兽。面上有多虚伪造作,骨子里便有多贱!”

  五官扭曲变形,颊上那张银制面具也在适才的交锋中跌至一旁,被掩藏遮蔽的半张脸登时显露无余。

  戴面具时,他锐目璀璨,若星坠湖,似辰掬辉。宛如雕琰琢瑷,尊贵之气仿佛天生丽质,说不出的英俊,可面具之下的容颜却鬼斧神工,肌理黝黑,肉烂肤糜,如被狗啃一般,丑陋凶恶已极。兼之他此时龇牙咧嘴,满脸血污残渍,狰狞得无以复加。

  他断断续续说这些话几乎全程嚼穿龈血,倒真仿佛煞有介事,风潇游震撼于他面上神色,一听之下略有踟蹰,不禁暗自咀嚼,思量他话中真伪,但转念一想,这人奸计败露,对自己深恶痛绝,便在临死之前故意妖言惑众一通,以扰自己心神。又许是极其怕死,深惧死不瞑目,恐惧中语无伦次了而已,也就对他那席话置之不理了。他虽不愿手占血腥,但眼前这个人非死不可。一咬牙,一掌居高临下径直往他胸膛按落,意欲给他个痛快,免受苦头。

  允隈全身血脉犹似爆裂,蜷在地上只痛得死去活来,嘴里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着嗓子声嘶力竭的嚎,丹田气海中汹涌磅礴的真气正在奇经八脉中奔走窜行,全然不受操纵,即使默运上明渊经中注明专治此症的心法亦无济于事,适才晓得自己功力突飞猛进,狂喜中正欲一掌送了风潇游性命,却不料他获力未久,最忌运转内息,十二个时辰之内万万不可与人拼斗,否则真气尚未巩固,极易紊乱,一旦产生逆行便一发不可收拾,终教修炼此功之人走火入魔而死。

  当年千秋高寒著此武经时,将毕生武学造诣心得尽皆录入书中,唯恐有人盗秘窃籍,这一条禁忌便未载入经中,为的便是防范于未然。倘若有人成功窃走秘籍,经中武功修行起来困难重重,遭了祸患便是自食恶果,非死即废,这经书不至于到处流传。此乃他独门绝计,怎能一传十十传百,四处泛滥?

  允隈显然不知这一层,他利用笑岸九老,避开了修炼上明渊经的第一层堡垒,却终是阴沟里翻船,栽入千秋高寒的未雨绸缪之下。

  风潇游掌上运足了全身功力,按在允隈胸膛正中的檀中之穴。他本身武功非以掌力内功见长,但百会檀中二穴乃人身诸穴最要紧的部位,只要给打中了,任凭你武功再如何登峰造极也必死无疑。这一掌击出,允隈无法运气护穴,非命丧当场不可。就见他中掌后一大滩鲜血再接再厉的喷了出来,圆睁双目,至此一动不动,瞳孔中满呈难于甘心之色,却是死不瞑目。

  总算毙了强敌,风潇游来不及长吁口气,忙奔近卢卉身前,将她上身抱起,枕置于腿,却见她脖颈处虽血迹不多,却伤在要害,全凭一股意志坚持这许久,方才尚未断气,但她脉搏断裂,别说自己丝毫不懂岐黄,即便天下杏林神医荟萃于此,也回天乏术。想起昔日情谊,眼眶一酸,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风潇游平素能令诸多红颜知己倾心于己,除相貌之利,口中调风弄月的本事也颇有章法,可眼下温香软玉即将香消玉殒,他却哽咽着喉咙,想安慰几句,可一想又有何用?人命到头万事俱空,他一介凡夫俗子,能从阎王手底下挽回一条命?

  “唉,世上既有……生生世世钟情一人的谦谦公子,便有朝三暮四的好色之徒,对……这白眼狼胡说八道,就这么一句却让他说对了,你就是……好色之徒。唉,风流成性,那是你本色,只恨我并非与你风雨同路的那个人。咱们也不是患难夫妻,我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你也无需内疚,我虽介意你欠下那一堆还不完偿不尽的风流债,可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耽误你继续拈花惹草,你也用不着同一个死人计较,你只需记得这世上并非只有你心目中那个女人对你好,我爱你之深,不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少。”也不知是否金石为开,卢卉初时受伤,垂危时因喉咙遭创,剧痛中一句话都发不出来,连舌苔也不能动上一动,眼下鲜血流失更多,却蓦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串声调,只是气若游丝,石室内安静无比,却弱得微不可闻。

  “嗯,我懂得,我都懂。是我混账,忽视了你的好……你且先别说话,攒着力气,我定然将你治好,有什么话,等身子痊愈了再说,来……来日方长,我定娶你为妻,八抬大轿将你迎进雒圜山,让你做压寨夫人……唔,允隈这白眼狼除了刚才那句话,还有一句也颇实事求是,除了你,旁的女人于我而言均是可有可无的玩物,我压根儿没将她们放在心上。我此生唯爱你一人,至始至终,从未改变,你不要想太多,安心做新娘子便好……对……对不起……”风潇游再也忍无可忍,潸然泪下。诚然他以上叙述太半是违心之论,但此情此景,不由得他不谎言相哄,否则遗憾越积越重,卢卉岂非要同允隈一般,死时还不能安息?

  诚然,没有谁会嫌命长,亦没有哪个人不怕死,不想活得久一点。只是为命运所迫,不得不坦然接受现实。因为临死之人都心知肚明,即使自己不接受也无济于事,所求不过一个心理上的宽慰,让自己走得安详。

  他如今能做的,就是这样一桩任务。他生平为很多女人疯狂过,除了满柔,最愧对的人就是卢卉,可眼下就连为她付出的最后一件事也那么难如登天,只因他昔日的所作所为,让人寒心也令人伤心。

  果然,就听卢卉强颜欢笑:“你脾性怎样我还能不知?说一套是一套,在我面前说这一套,在旁的女人面前又是一套,你到底哪套是真哪套是假?我该信哪一套呢?不如就信你现在这一套罢,总算你还是在意我的,虽然是骗我,但也很令我欢喜。你知道吗,当你说这些话时,我心头爱恨交织、既喜且悲。喜的是你还肯哄我开心,说明我在你心目中仍占据着一定分量;悲的是我明知这个分量无足轻重,你能这样哄我,亦能坑蒙拐骗去哄旁的女人……”

  她从小娇生惯养,性情十分刁钻任性,平素均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形容,即使心有缠绵也只在胸腔里美滋滋,决计讲不出如此煽情肉麻的情话,眼下命在顷刻,说出口的言论却如深宫怨妇般凄凄切切。她忙着交代身后事,情露于表,只怕连她自己亦不知不觉,旁人关心她的死活安危,自然更不知不觉。

  苍白的面容一改往日娇艳,成了柔弱的楚楚可怜。卢卉眼皮耷拉得愈加沉重,似有廱阖之状,忙住口息了抱怨,急道:“不,我不能睡,还有些话没交代完……啊,想起来了,阿……阿游……那日在……在“鞠鹨宫”中……我还想……还想听一次……”

  可越是不想睡,困意越是汹涌如潮,终于没能亲口说完最后的遗愿,双眼便逐渐混沌,眼前烛光辉映的石室蓦地黑灯瞎火。她大骇,仔细望了面前的男人一眼,记住了他的眉眼,似乎还想扭头去看自己的双亲,可双目不听使唤,目光停留在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上彻底定格,只一瞬,便沉沉而阖。这一阖之下,手足立时一软。气消脉停,一命呜呼。

  风潇游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躯忽然一动不动,心里咚的一声响,仿佛重物坠地,空落落的无所适从。他双手掩面,想大吼大叫,喉咙却像塞满泥沙,无法痛哭,只能哽咽。

  耳畔传来伊晚与卢彦的尖声高叫,似在呼唤卉儿,声震室顶、声嘶力竭,可无论他们如何卖力,卢卉再也永远无法睁开眼睛,唤他们一声阿爹阿娘……

  关于卢卉生前那个尚未来得及交代便撒手人寰的遗愿,他只闻其只言片语,已心照不宣。

  那是颇具男子气概的一番慷慨言辞,卢卉下山寻他,因从小生在笑岸峰上得双亲护蔽,她从未涉足江湖,一个人单枪匹马,结果可想而知,不出几日便中歹人埋伏,兼之双亲将她娇纵很了,武功荒废,给人一缚,劫去鞠鹨宫。

  鞠鹨宫主晓婺觊觎卢卉貌美,将她掳去意欲逼婚。风潇游闻讯赶去救助,正闯入他行礼两个拜堂的婚宴。他无视列宾,二话不说,牵了新娘的手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