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八章

  彼时,卢卉着一身凤冠霞帔。喜气洋洋、步摇生姿。他这一举措自是触了人家大忌,新娘被劫,新郎自不能坐视不理,嘉宾起哄中,晓婺立即布下天罗地网相拦。

  风潇游报上名来,亮明自己与卢卉的身份来历。笑岸峰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江湖中人尽皆知,鞠鹨宫虽势力同样盘根错节,派中高手如云,但其威望号召之力尚不及笑岸峰,如何开罪得起?可晓婺非但丝毫不惧,反而有恃无恐:“只要本座同卉儿生米做成熟饭?什么笑岸峰哭岸峰又何足道哉?卢彦伊晚便不得不承认我这个名副其实的女婿。唔,待个把月后卉儿有了身孕,本座再携她娘儿俩回一趟娘家,一同晤见岳父岳母,哈哈哈!”

  他只道卢卉是黏上砧板之鱼,只得任其宰割,为所欲为,遂格外猖狂。风潇游只听得怒火中烧,生平第一次产生杀人泄愤之念,当即就冷笑起来。

  事后回顾,他那一回冷笑约摸便是他活在世上二十余载笑得最冷的一次,卢卉后来说,她对他那抹看似云淡风轻的笑容无比缅怀,宁愿世世沉溺;可与旁人而言,却是死神降世的前兆,可想而知有多狰狞。

  只因他是为卢卉而怒,英雄一怒为红颜,她如何能不欣喜若狂?铭记一生?

  风潇游笑靥中凉凉而道:“你可知卉儿除了是笑岸峰前任领袖的掌上明珠,另有什么身份?”

  晓婺绑人逼婚,只是痴迷卢卉之貌,他行事肆无忌惮,同卢卉过招时轻而易举便擒获了人,若是出自名门,怎会如此不济?既非名门,他便丝毫不必放在心上,遂也没曾理会她来历如何,亦未谴人追查,只问了卢卉一句,她自称为浪迹江湖的孤女,举目无亲无归宿,他便不去理会那许多了,若非风潇游阐明,他尚且不知自己的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笑得花枝乱颤,猥琐一笑:“她马上便是我鞠鹨宫的女主人了,嗯,届时定会昭告天下,令武林人人都晓得。只是眼下鄙人急于同卉儿缔结连理,实在等不及挑选良辰吉日,邀那许多宾客。新婚再即,兄台倘若情愿留下来喝杯喜酒,一展文采吟两句恭贺之言,本座自当欢迎,请入席就座。”他大喜之日,不宜节外生枝,亦不愿于人大动干戈,未免不详见血,遂主动卖了面子,送出台阶,只盼风潇游识大体些,不要得寸进尺。

  风潇游注定要让他失望了,板起脸色,冷笑更甚:“你这巴掌大的鞠鹨宫地方宅,实在太寒碜了些,如何容得下鄙人的未婚妻?嗬,你不把笑岸峰放在眼里,那没什么,即使未将我当一回事,亦无关紧要,可你令卉儿蒙受委屈,那可就是罪过了。嘿嘿,鄙人虽然不才,但若有人胆敢觊觎我的女人,那是罪不容恕,只怪你不自量力,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顺理成章的,他此番话一出,免不了要在鞠鹨宫闹一场风波,杀几名喽啰以儆效尤,这一闹便沸沸扬扬。鞠鹨宫势力盘根错节,这晓婺是脓包,但他派中有天斛神君、梻毂拳祖等诸位名家高手,倘若单打独斗,风潇游均无所畏,可联袂围攻,他就寡不敌众了,但最终还是凭借一身精湛武功突出重围,携了卢卉逃之夭夭。虽是逃跑,却也逃得很有面子。一番大展身手,令鞠鹨宫损失惨重,那一敌百的激战建树颇丰。

  后来他才得知整桩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卢卉自导自演的一场阴谋。

  其实晓婺武功不佳,人品倒非卑劣之辈,自不会乘人之危,他离宫外出时,正在半途撞见卢卉,登时天雷勾动地火,对这妙龄少女一见钟情。那时卢卉因不忿风潇游同旁的女人调风弄月而泪眼婆娑,模样楚楚可怜,晓婺便在她面前大献殷勤,中间相处的种种过程细节不足为道。终于待他披风一扬,甚干脆爽快的道了一句:“何人如此糟蹋倾城佳人?当真是鼠目寸光瞎了眼。旁人不珍惜姑娘,区区在下却不由自主心怀怜惜,不若姑娘随了我去,定然生生世世绝不相弃、长长久久用不相欺!”

  此番告白是所有谦谦君子一贯的陈词滥调,虽具内涵,却俗不可耐,稍有品味的姑娘便决计难以为其动心,卢卉品味如何暂且不论,她钟情风潇游,怎肯移情别恋?但还是佯装无限娇羞的掩唇,说道:“小女子浪迹红尘多年,无家可归,今遭歹人鄙弃,实不知如何是好。公子若肯收留,那真是三生有幸。”她演得入木三分,自愿跟随晓婺而去,却暗中传书于风潇游,说自己在哪里中了谁人埋伏,即将清白难保,请求赶紧过来相救。

  这是她无可奈何时孤注一掷的涉险计,倘若风潇游迟到个把时辰,她便如晓婺所说,生米做成熟饭,非但一无所获,还得赔了夫人又折兵,葬送一生韶华。可万幸,她赌对了,得了风潇游一句“未婚妻”之诺,诚然那只是他为破坏人家大婚而逢场作戏找的借口,一个能名正言顺将她从鞠鹨宫携走的理由,也是未免落人话柄,但聊胜于无,她觉得自己得了宽慰。即便是临死之前,仍对此心心念念。

  风潇游回忆自己与卢卉的曩昔,种种点滴,心里的愧疚一浪概过一浪,但总是于事无补了。他呆了半晌,轻手轻脚的将卢卉放下,站起身去解了卢彦三人受封之穴,转过身来时却见数丈外空空如也,原本呜呼哀哉的允隈竟已不知去向,地面只残留一大摊殷红的鲜血、那把他适才用过的镔剑,以及一部黄皮金封的卷册,尸体却不翼而飞。

  “不好,适才大家都只关心卢卉,却给他趁机炸死逃跑了。”鹭扬一拍脑门,扪心自问,他心头尚不能自知允隈未死潜逃究竟是好还是不好。适才允隈一动不动时,他只觉头脑空洞,由衷希望他再站起来叫嚣几句。

  “留他活命只会后患无穷,不能纵虎归山,需得立即谴人追捕!”卢彦将伊晚扶起,顾不得检查闺女尸,正欲疾步奔出,却因内伤之故迈不出步子,险些踉跄跌倒。

  风潇游赶忙将他搀稳,瞥了眼门口蔓延向外的那条血线:“我那一掌定能送他归西,他无需忧心,他是绝对活不成的,只是不想死在我们面前罢了。当务之急是需立即设法救助你们身上的内伤,我瞧师兄你伤势似乎并非外力所至,那是什么缘故?你武功这般高深,莫非也是败在允隈手中?还有门中闹得如此天翻地覆,九位长老哪里去了?”他一连串问题没完没了,实在是因今日这件事忒也莫名,心头疑云重重,急欲求解。

  卢彦喟然一叹,摇了摇头:“他乘我练功之时突放冷剑搅我进修,你也知我修炼内功时需沉心静气,半分干扰不得。他那支冷箭未能直接伤我,却间接令我走火入魔。他伤了我立即便去告之你师嫂,说我中人暗算,你师嫂进来替我运功疏导心火,他便在背后袭了你师嫂一掌,这才双双栽了跟斗。”他所知也只这许多,笑岸九老的下落却不得而知。

  鹭扬怔了片刻,三人中他受伤最轻,虽同样被一剑刺中要害,却得允隈包扎止血,并无大碍,不过是虚弱罢了。

  他走过去将那柄长剑从血泊中拾起,以袖拭去上面的污渍,叹息不止,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从前说起他的遭遇,我深感哀怜,只是何以酿成而今这种结果?他只道天下人对他不起,所有看不见旁人对他的好,即使看见了也即忽视,或是强行将之曲解。那日他拜我为师,满面春风,后来我赠他此剑,他当时就垮了脸色说我吝啬,舍不得赐他一把好剑。在他眼里,只要是旁人所赐,只怕没有一件物事是好的,只有自己不择手段谋取而来的东西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今日便逼我拿出沁雪。唉,允隈啊允隈,这沁雪我早已亲自交在你手中,是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此言一出,旁人尽皆讶然,沁雪锋芒毕露,乃笑岸峰镇派之宝,传自天冥古皇,他手中那把不过是柄普通长剑,怎能同沁雪相提并论?

  鹭扬自知天诸人之惑,侧过剑锋,解惑道:“我不过就在上面刷了一层墨漆,遮其精粹,毕竟此乃掌门信物,不宜轻易示人。但想尘埃怎能掩盖翡翠之光?日常朝夕相伴,我只道无需出口提点他亦早晚洞察得开,岂知他至始至终没能看得出来。一层薄如蝉翼的墨漆,也能令人眼盲至此。”捡起风潇游那柄适才与允隈过招时被击落一旁的赟凰,映烛而觑,就见剑刃上赫然出现一粒缺口。此剑同样是天冥古皇赐予风潇游的佩剑,削铁如泥,而今却已钝了。

  “世间兵器万千,但能胜赟凰之刃也只有沁雪了。”

  风潇游恍然大悟,适才他与允隈各自持剑相斗,双剑相触时脸上忽然被一细物击中,看来便是脱自赟凰之身的那一粒残刃,给沁雪削下,弹中脸颊。

  几人尚未唏嘘尽兴,门口蓦地脚步喧哗,九人陆续走进,正是比罱翁等笑岸九老。

  他们之前给允隈囚禁于另一间石室,待稍微养足了些力气,便在石室内东摸西找,总算觅到开启石门的机关,于是相继出室,辗转来到此间。

  九人一入室,个个扑通而跪,连连朝鹭扬叩首,齐声痛懊:“弟子罪孽深重,望求掌门赐死!”按照岁数而论,他九人可做鹭扬之父,但以辈分头衔而言,长老虽德高望重,却还是得以掌门马首是瞻。他九人虽功力全失,个个老态龙钟,但一齐纳罕,也颇有声势。

  诸人见九老神态,均吓了一跳,须知九老内功精深,驻颜有术,怎的一日不见竟颓老至此?鹭扬不愧身为一派掌门,讶异过后,很快镇定自若,知九老如此激动,必有隐情,并不让人请起,肃然道:“我笑岸峰突遭大难,你几人未能去及时尽职护派,确有过失,但凡事讲究个青红皂白,你等几位平素行事绝无纰漏,此番想必是另有苦衷隐情而本座不知。且如实禀上,本座酌情处置。”

  化丘云一脸忏悔之色,又磕了个头,感恩戴德道:“多谢掌门宽宏容禀,这次允隈以下犯上,之所以以一己之力险些颠覆我笑岸峰的运势气候,我等几个老头子也算帮凶……”

  他娓娓道来,述明缘由。中间的诸般发展过程其实说来话长,他便长话短说。

  笑岸峰举派上下笼统两处禁地,除掌门之外,派中其余弟子严禁涉足,一是后山专供掌门闭关的石室,二是藏书阁六楼的独间密室,那是搁置上明渊经之所,此经来历非同小可,由九老各戍密室一方,以防派中弟子觊觎窥伺。

  那日,化丘云晨曦之初饮了一盅龙井,其中给人渗了异物,饮入胃中便闹出恭之祸,不得不擅离职守,长时逗留圊房茅厕。他功力深湛,若是中毒,倒可打坐调息以内功相清,但茶中异物并非毒物,不过是些许巴豆之末,非入茅厕不能解决。他本是镇守密室东闼一方,长时不能归位,便给了允隈乘虚而入之机。由于三急来得忒过突然,他不及嘱托另外八老帮忙看上一看便奔进了茅厕,本料去去就回,耽搁片刻无关紧要,岂知一去便没完没了,其间又有少许污渍蘸上袍裾,不免又要大费周章。

  他这一去数刻钟之久,待再回来时,发觉密室门锁已启,上面插了把精铸铁钥,心知有人擅自潜入,跟着闪身跃进,见允隈拿着一部书册翻阅正急,于是抢过一观,就见册封上赫然龙飞凤舞的篆了四个大字,上明渊经。

  九老奉掌门之令看守密室,但室中所藏何物乃本派机密,非掌门口耳相传不能洞悉,手中亦无钥匙开启门扇,不得入内,自然不晓得里面有甚秘幸,但九老却对上明渊经之名早有耳闻,二十多年前千秋高寒为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凭的就是此经而为。试问如此无价瑰宝,何人能免觊觎之心?

  他一时惊骇,震撼不能自已。允隈却忽然大吼大叫,将外头八老引了进来,他要独占私吞是不可能了,于是九人商榷分抄副本共研,并协谈谁也不能将此事泄露于外,否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莫想独善其身。至于允隈,他们不敢轻易杀人灭口,但他私闯密室在先,又如何胆敢多嘴多舌?

  经中所载之文博大精深,扉页便详云道:“至高无极上,功成睥神明,圣元涵如渊,是为上、明、渊。按部就班,循序渐进,从一至终,由浅入深,起首迈尾,神功即成;本末倒置,越章拣序,则体灭魂亡,切记,切记!”

  简而言之,便是阐明此经厉害无比,但需依照步骤从首篇基础按部就班,若挑拣着练,便非丧命不可,于是九人便从第一篇“苦诣外益先基秘诀”起手练起。

  他们遵循经文修行,初时有所窒塞,丹田内息无法聚力,却只道是功法太过艰涩,进展困难,数日持之以恒,竟也克服了过去,便继续进修。他们却不知这内功心法大有弊端,只有身具特殊体质、与功法性质相契相合之人方可修习,否则练至一定境界,真气便会逆行,在体内横冲直撞,便如毒蛇虫豸在脏腑间啃噬咬啮一般,修炼者将生不如死,只有依照经文后述的秘法进行散功,将辛辛苦苦修炼而来的内力灌输于他人体内,方免苦楚,但这样一来,便前功尽弃了,之前的苦修所获之功便毁于一旦。

  后来练了些许时日,九老内功造诣突飞猛进,却察觉真气隐显不受操纵之象,只道是内功深厚,已臻沛莫能驭之境,强行压制,继续修行,但再过几日,便彻底压制不住,每逢夜半子时,真气便乱窜开来,只痛得生不如死。九老中没有人体质能与经文相契,无一例外,均受苦楚。

  他们正中允隈之计。

  之前,鹭扬曾拿着钥匙进入密室,之后卷了个册子出来,那大约便是上明渊经了,他拿去钻研两日,约摸无果,又送回密室供奉。允隈大约在那两日偷窥过经中密文,晓得自己体质无法同经文相契,于是心生一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