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六章

  何况眼下他距成功告捷仅一步之遥,怎能半途而废?

  他并非铁石心肠,关于自己种种行径,他深以为耻,就如卢彦与鹭扬所说,大逆不道,为世间不齿,万人唾弃。

  可那又如何?

  人间负我一世欢,天良丧尽又何妨?

  天道既赐我盛毒一觞,我便以鸩酒敬谢天下。

  尘世造就了疯狂悖逆的我,莫怪我以腥风血雨回报这尘世!

  逼我为恶,逼我为魔;逼我颠沛,逼我流离;逼我入地狱,逼我泯善良,逼我歇斯底里。所有的人面兽心,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都是为世道所迫。是天道残忍,命运不公。

  因果轮回,即便是上苍,也要为它的残酷付出代价,承受应受之果。

  觉到颈中剑刃上冷嗖嗖的凉意,卢卉花容失色,原本娇艳精致的脸庞登时面无血色,尖叫出声。伊晚护犊心切,虽在重伤之余体力有限,却还是强打精神,高呼道:“不要!手下容情,你要杀便杀我,莫为难我女儿。”

  允隈哼了一声,毫不心软,手上微一用劲,长剑稍入,已刺破卢卉肌肤,鲜血淌剑而溢,肃然道:“二长老果真不愧为慈母,竟甘愿代女受死,可我并非风潇游,做不到怜香惜玉。你平素待我不薄,弟子暂且不想送你归西,倘若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倒也容易,你不如好生规劝规劝师傅,他一松口,师妹自然无恙。”

  伊晚尚未做答,鹭扬抢先恚笑:“嘿嘿,你以为当真便能诓骗于我?虽至始至终未能探出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也错估了你的人品道德,但你终究年轻气盛,忒也小觑了旁人。莫道本座不知,此时沁雪尚在我手,你对此求之不得,害怕杀了人此物也随之带入黄泉,投鼠忌器,自然不敢轻易拿我们怎么样。反之,如我立马将沁雪下落告知于你,只怕顷刻间便要给你杀人灭口,以绝后患了罢。”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剖析其中厉害关系,均合情合理,分析完了总结道:“只要你一日得不到沁雪,便一日不敢杀人,我等便将多延一日性命;一旦得到,我四人立马就要死于非命。你觉得本座愚蠢至斯,还能相信你那一套威逼利诱、两面三刀?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那套把戏卖弄一次两次倒可出人不意,再想令本座上当,万万不能。”

  他一席话说将下来,诸人心头略微一宽,暗赞有理,只卢彦眉头却蹙了起来。如允隈这般亡命之徒他年轻时会过不少,残暴之处,尤其可怖,杀起人来百无禁忌,没什么事做不出来,何况知悉沁雪下落之辈不过也只鹭扬一人,而眼下派中长老都沦为俘虏,允隈要撬开他的嘴,计策何止千百余条?

  果然,就听允隈不咸不淡道:“看罢,师傅果真是累得很了,您平素精明干练,什么事都洞若观火,眼下便糊涂了。弟子虽万万不敢对师傅无礼不敬,然此处还有旁人。师傅一意孤行,不信便试一试,弟子这就开一开杀戒,令师傅晓得弟子言出必践之心。”

  说着手腕微抖,剑刃贯力而刺,卢卉“啊”的一声痛呼,凄惨尖锐已极。

  她高嚎之初,四声异常惊慌的“不要”不约而同顺时响起,一样的惊天动地。

  这四声不要,其三分别是鹭扬、卢彦、以及伊晚所发,另一声却来自数丈外的室内大门之处。

  卢卉给允隈一剑划破颈中命脉,惨呼之后,头一歪便再无声息。卢彦、伊晚二人只道她已香消玉殒,痛失爱女,霎时呼天抢地的哀嚎起来,哭得煞是热闹。却不料本已死翘翘的卢卉听到那声非同一般的“不要”之后,像是突然受了刺激,竭力瞪大瞳孔望向门外,嘴唇开开阖阖,想吐词却发不出声音。脸上泪水夺眶而出,既惊且喜。唇畔挣扎半晌,终于气若游丝般吟出一个名字。

  “啊……啊游!”

  来人正是风潇游。

  他在山门前见情状有异,疾速上山,却见万余同门尽皆枯坐于太璺殿前打瞌睡,说是掌门清晨之初便传令他们候在广场上,一直到此时仍不见鹭扬颁令,众弟子不敢轻易涉足入殿,便只得等候。他心知门中有变,询问无果,径直踏入殿中,四处逡巡,未能发觉异样,搜寻了数十座殿堂、各方犄角旮旯过后一无所获,辗转找到后山密室中来。

  这密室乃本派要地,门规有云,寻常弟子禁忌入内,但他身份迥异,非同一般,得了卢彦允可,老早之前便来过几遭,轻车熟路找到这间密室,刚一开启机关推门入室便亲眼目睹卢卉被杀。

  顾不得去觑到底是何人下此毒手,风潇游大骇中飞速窜进,急欲奔至卢卉身旁,半途却突然横过一柄利刃截道而拦,直直拦在那处,只待他将胸膛送上去切。幸亏他一身功夫施展起来得心应手、收放自如,堪堪撞上剑刃时止势刹足,身躯距剑已不逾半尺。

  他火急火燎,瞥眼一望,待看清拦截自己的人时,双目蓦地一凛。

  怎么是他?

  允隈手持长剑,自来熟的笑到:“好久不见,不知风大掌门可还记得区区在下。”

  这时风潇游已稳定心神,不如适才目睹卢卉被屠时那般紊乱,待看清室中情景,惊诧之余,心头却暗自琢磨,但越琢磨越是一头雾水,理不清来龙去脉、头绪纷纭。

  “是你?你如何到笑岸峰来了?”确实好久不看,他们勉强算得上上老相识了,虽非十分熟稔,终究牵扯不断。他一指前方蒲团上虚弱靠依的三人,质问道:“这是你的杰作?你同笑岸峰有何深仇大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待允隈做答,便瞩目于卢卉身上,眉目焦虑显著,问道:“小师妹?你撑着点,切莫睡下,否则便再无苏醒之日。”

  匪夷所思的变故接憧而至,他一时三刻无法消化这许多。眼见卢卉脖颈处不断渗血,于是拐过依旧横在身前的长剑,往左一踏三步,意欲绕道而过,岂料将将一步跨过,剑刃跟着转了过来,允隈仗剑而立,笑道:“我揣摩着你此刻心中定然满腹疑云罢,但你甭管我这番杰作的过程如何,因眼下已即将落幕。”一顿之下,瞥眼往他周身打量,讶然道:“七鳏六寡果然就是一堆饭桶,倾巢而出,竟叫你毫发无损的奔上了峰,”

  此言一处,风潇游不禁愣了片刻,结巴道:“你……昨夜那些人,居然都是为你效忠,你知晓我即将回山,遂勾结一披败类于半途暗中设伏,意欲置我于死地?但你失策了,那批人密谋暗算我以失败告终,我还活得生龙活虎,你雇佣的人却一个个都驾鹤西去了。叫你失望,实在过意不去。”

  允隈连连摇头:“不不不,你没死倒也很好,正巧我今日大功初始告成,便拿你试一试招。”语毕,他看了眼命中须臾却垂死挣扎的卢卉,脸上笑容霎时一换,记忆中的某些憎恨排山倒海般袭上心头,温和的面容成了咬牙切齿的形容,语出恶毒:“你活得心安理得,一天天享尽艳福,大约还不晓得咱们之间笼统缠了多少牵扯罢,又或者说,你欠我的债究竟有多难赎。”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面上神情倏忽一转,浮现一抹罕见的柔情:“抛开从前那些恩恩怨怨,单独拿女人出来谈一谈。满柔就是对你念念不忘,先入为主,以至于无视了我,时至今日依然不肯接受我。你无羁派中女人成千成万,红粉佳人数不胜数。我此生唯独钟情一人,她却为何偏偏牵挂于你?咱们生来就是宿敌,命中注定不共戴天,早晚要拼一个你死我活。”

  关于从前的恩怨牵扯,风潇游其实于心有愧,他此番倾诉委屈,他真真无言以对。听到“满柔”二字,心里忍不住想起一道清丽纤细的身影,弱柳扶风,仿佛一卷便要飞走,需要人呵护,更需要挽留。

  “你将满柔怎么样了?”听允隈的言外之意,貌似他钟情的对象便是满柔,可她人呢?风潇游自知对不起她,故而格外挂心。

  “嗬。”允隈复又冷笑出声,逢场作戏惯了,什么神色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脸上的表情随意切换,像变戏法一样,他反问他:“你有何资格同我打听满柔?花花公子一枚,自有灯红酒绿相作陪。你也只配潇洒于勾栏瓦舍,却不配提及她的名讳?”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纨绔子弟,这些人都是被上苍眷顾的宠儿,与生俱来高人一等,肆意轻践于人,得天独厚的享受优渥的物质生活,手握万贯家财,乐呵呵的嘲笑民间疾苦。

  他同风潇游,是两个世界的人,一个活在九天云霄,一个生于修罗地狱。走的路不用,人生也不同。

  可凭什么,他就能恣意剥夺他的一切?

  他一席话实事求是,只堵得风潇游当场语塞,无言可驳。

  允隈仍喋喋不休:“女人在你风大掌门眼中,不过是不知轻重的玩物,可有可无罢?也只满柔这般傻乎乎的姑娘,才将你视为什么正人君子、所谓的英雄豪杰。”也只有像他这般痴傻之人,才魂牵梦萦于一个压根儿不将他当回事的女人。

  “她究竟在何处?你说是不说?识趣的便亲自将她交到我手里,莫要伤了半根头发,不识趣的话,总有苦头令你尝个过瘾。”既然无话可说,那就不需要浪费唇舌唠叨多说,直截了当动手便了。风潇游虽知温满柔如今多半是恨透了自己,但也正是因为愧疚于心,才各位希冀能够补偿。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落在眼前这个人手中。然牵挂此女之时,眼风却又不自禁扫向一旁的卢卉,一心掰为二用,分别忧心两个女人。而两女是否无恙都系于眼前这个人,关键之处便是得解决了他。风潇游为人处世一贯先礼后兵,文来不行,便以武定胜负。

  此番正中允隈下怀,与风潇游一战在所难免、势趋必行势。抛开温满柔一节不论,单是那许多的旧怨新仇便注定非拔刀相向不可,微微一哂,凛然道:“你这辈子永远莫想得知满柔的下落,无论你挂心与否,在意与否,她都不是你能觊觎之人。”此乃肺腑之言,风潇游府上红袖不胜枚举,恁凭还对他情有独钟之人心怀叵测?

  “嗬,本是属于我的物事,你一件件都要来抢,有恃无恐么?”说这话时,恨意滔天而酿。

  风潇游卑陬失色,但面对眼前这个人眼下的所作所为,他却能义正言辞,昂然道:“你眼下的举措无异于报复于我,我曾经亏欠于你的那些旧账,从昨晚七鳏六寡现身时便一笔一笔的还了。我可以光明正大的杀你而问心无愧,奉劝你还是将猖獗收敛起来为妙,别摔狠了爬不起来。最后问你一遍,究竟放不放人?莫要逼我令你难堪!倘若立马到此为止,我可以考虑给你个痛快!你这般心术不正之人,可莫想活着走出这间石室!”

  瞥眼去觑卢卉,幸而意志强悍,要害涌血,却还是支撑着睁开双目,并未昏死过去,但她嘴唇歙张,手捂脖颈,面上神色痛苦,吐了两个字后再也说不出只言片语,只双眼定定朝他望来,款款深情。

  风潇游最受不了女人委屈柔弱的神态,怜惜之情乍然狂热,只恨自己罗里吧嗦,未能立即扫除眼前障碍,累得她无人怜惜无人依。

  允隈哈哈大笑,声盈满室,将长剑往风潇游面门一指,咬牙戾声到:“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说我大逆不道,唯独你风潇游……毫无资格对我评头论足。你扪心自问,我能走到今日,岂非拜你所赐!”他并非问,而是深恶痛绝。他此番行径确实忤逆,可满腔憋屈亦是真真切切。

  诸般恩怨情仇纷至沓来,他两个自顾自打哑谜明算账,旁人听得一头雾水,却因都在关心卢卉安危并未在意,伊晚见闺女虽一时尚未气绝,但伤在咽喉,只怕性命难保,眼见卢卉气息奄奄、面如死灰,有心靠近救助,苦于身遭重创,穴位受封,四肢半点动弹不得,垂泪急道:“潇游莫同他废话,赶紧瞧瞧卉儿,她快不行了!”

  风潇游连忙收敛心神,正预祭出赟凰,眼前蓦地一花,跟着劲风扑面,允隈已先发制人,刷刷刷连进三招,来势迅捷异常。风潇游举剑相迎,双剑相交,他只觉对方兵刃上劲力异常霸道,五脏六腑竟似给搅得移位错置般,胸腔里蓦地一窒,真气翻腾,一股热流窜上喉间,满口腥咸。

  他面色骤变,由青转白,身子竟不由自主被震得倒退两丈,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撞在石壁之上,口中鲜血到底未能咽回腹中,哇的一口飙喷而溅。只牛刀小试的三招,他已负伤甚重。

  允隈击出的这三剑不过是笑岸峰寻常的入门基础招式,平平无奇,然双剑一触,他竟臂弯发酥,虎口剧痛,兵刃险些拿捏不住。低头一觑,掌心肌肤已然迸裂,鲜血淋漓。他自臻一流之境后,与人交手虽有不敌之时,但却从未逢此狼狈之境,即便对方膂力强悍,手握千斤铜锤,也无法伤他筋骨,眼见允隈手中兵刃也只是再寻常不过的镔铗铁剑,决计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看来此人内功之强,委实匪夷所思。

  可彼时,他全身武功明明在雒圜山便毁于一旦,散得涓滴不剩,一个废人,如何能在短短时日内功精进如斯?都说勤学苦练一日千里,但如此神速,何止一日十万八千里?即便天资卓越,循序渐进,也绝无可能。

  允隈得了笑岸九老传功,以九人之力合众并一,内功充沛浑厚已极。若非“上明渊经”中载有融力归渠的专攻之法,只怕血肉之躯承受不住如斯满盈的真气,全身骨骼筋脉皆要寸寸皲裂,当场爆体而亡。眼下九股内息中合之后,如百川归海,雄混如汪洋,浩瀚似寰宇,如何能不惊世骇俗?

  适才为求占据先机,他只管竭力使手上剑招快、狠、准,并未施展出三成功力,更想不到竟能一击伤敌,眼下轻而易举便败了对方,确实始料未及。风潇游对此不可思议,允隈也瞠目结舌,还道自己先发制人占了上风,非功力胜出,于是立马乘胜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