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冁嬮>第五章

  目前估摸,允隈虽小人得志,但九老却敢断言他绝不至杀他们灭口,倒非是质疑他有贼心无贼胆,相反,这人既怀鸿鹄青云,必具其魄,杀师弑长等恶事定然干得出来。他们所恃不过自诩身份特殊,眼下虽已失了武功,手无缚鸡之力,但究竟占衔长老之席,允隈当上笑岸峰统率领袖,自需有众可领方显权柄,否则真将派中门人杀得一干二净,这位置徒具虚名,又有何用?不过是瘪囊袋空架子罢了,即便广开山门招揽,又如何能在十天半月之内扩充至数十年的宏伟规模?杀人不过是下下之策,得不偿失。他所求并非人命,而是人心,志在使人效忠,独揽实权。

  允隈闻言,矮身蹲足,果然笑道:“弟子万不敢忤逆师长,只是日后弟子有幸继任掌门之位,需劳各位长老鼎力支持,以表拥戴,若当如此,各位依旧还是我无羁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老。”言下之意便是说倘若不支持逢迎他,即使不杀,也将贬为阶下之役。无羁派门生弟子两万来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诺,倒也非空口无凭。

  九老互相欣慰一觑,都看出各自眼中的侥幸,总算所料未差,不至于死于非命。魏尘阚却忧心一事,急道:“如此说来,门下两万余名弟子你也不会为难的了,却不知如何处置大长老等三人?”他口中的三人指的自然便是大长老卢彦,其妻也就是二长老伊晚,以及现任掌门。虽说九人醉心武学,落得个抱憾终身之祸,但于本派却从来忠心耿耿,从未有过篡夺叛逆之心。

  此番允隈不乐意了,脸色登时一垮,阴恻恻道:“长老这就过犹不及了罢,虽说弟子绝不敢肆意加害掌门等人,但是死是活可由不得我,全凭他仨自个儿做主便了。”仰起头来,一拍脑门,续道:“嗯,话说回来,咱们这厢大事已毕,掌门三人却还在一旁等着,想必也候得心急了,各位长老且先稍作修整,弟子这便去谒见掌门谏言。”广袖一拂,开动机关,启了石门,走出门去,继而又将石门掩得严丝合缝。

  他一套步骤动如脱兔,九老并未看清机关藏于何处,即使恢复了力气,也无法自主逃离,但安全隐患既除,便无后顾之忧。李仁赉脸上并无虑色,只是满面惭愧,汗颜叹道:“这‘苦诣外益先基秘诀’当真不愧为上明渊经中的神功,非但奥妙无穷,更是扑朔迷离。修习之前,我只道这神功之所以这般命名,乃是说其玄妙之处晦涩难懂,只有呕心沥血,勤练不辍,极其精苦心钻研,方可斩获意料之外的惊喜之裨,却不想其旨甚简,当真是大错特错,蠢矣痴矣。”

  魏尘阚心照不宣,接口道:“不历这一场劫,身临其境,一偿它的厉害苦头,如何能窥其无穷之妙?上明渊经乃昔日魔教邪派之首千秋高寒所著,将首篇命为“苦诣外益先基秘诀”其实并无忒深内涵,不过是“苦心孤诣,终教外人无功获益”之意罢了。此经既然威力无穷,旁人自是尽瞻其妙,只顾着觊觎去了,想着怎样才能修成无上神功无敌于天下,如何能思及凡事物极必反,它竟更有如许弊端?莫说我等武痴,换做世间任何一人只怕也难窥破奥秘。”

  他说这话虽有些以偏概全,颇显小觑了天下才彦,但九老此刻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听在耳中却均赞其实,不免感慨万千。

  感慨完了便复又开始杞人忧天,只听龙盱眙忧心道:“不知允隈一去将如何作为,只愿掌门有忍辱负重之心,顺应他些。倘若宁死不屈,反而累及性命。也盼此子良心未泯,再怎样权迷心窍也不至干出弑师悖上这等行径。”九老相对苦笑,均感无奈,而今形势,已轮不到他们左右了。

  这密室并非以山间巨岩所造,而是卢彦开宗立派时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后峰的山腹掏空,以供平素闭关进修之用,屋舍约有十来间,每两间石室相隔的墉墙厚约数尺,均有万逾斤重,倘若人力不足,便只有依靠机关出入。

  允隈出了关押九老的石室,拿起置在门旁的烛台,朝左拐了个弯,跟着往右,曲曲折折绕了几匝,推开另一扇石门,踱步而进。

  此间石室与囚禁九老那一间大同小异,空空荡荡,只在中间搁了几只蒲团,上头分坐四人,背靠背互堆一团。那三人中,双男双女,二老二少,一对中年男女,一名而立壮年,一名花季少女,皆身着笑岸峰月白织锦缀花制服,袖口衣襟处均纫靛青黻黼,乃本派上等尊衔之征。

  四人本是昏昏欲睡,眉目之间忧心忡忡,满脸疲倦,一听轧轧之声乍响,纷纷抬眸,待看清门前来人,面上疲惫之色霎时一扫而空,成了义愤填膺。尤其是那较为年轻、墨发紫冠的男子,满腔愤慨尽显于表,意欲撑持起身,腿才抬至半尺复又力尽而垂,不甘心的挣扎了两次,终是力不从心,反而因情绪过激而牵动旧创,胸膛剧烈起伏,粗喘不止。虽重伤在身,精衰力竭,却难抑心头怒火,肢不能动,唇舌却毫无影响,恶狠狠的骂道:“畜生,孽徒!胆敢还来见我!”

  他便是笑岸峰现任掌门鹭扬,中了歹人算计,而今成了阶下之囚。他身旁三位自然便是笑岸峰前任掌门、掌门夫人,如今的大长老卢彦、二长老伊晚两人了,以及二人膝下之女卢卉,同样是疏于提防,竟栽入宵小之手,而今却只能任人宰割。

  “弟子叩见尊师,给两位长老问安了。”允隈屈膝跪地,很是干脆的就地磕了个响头。礼毕,站起身来。

  鹭扬动了动足,似乎想要伸腿相踢,到底有心无力,只挪了寸许便再难移分毫。他半身不遂嘴仍辣,呸道:“切莫得意,大逆不道如你,早晚要遭天谴,因果报应,哼哼!”卢卉性列脾躁,板着脸娇嗔驳斥:“宵小之徒,蝇营狗苟。行迹可卑,举止可鄙,真真是不要脸的鼠辈,白眼狼!”她语出恶劣,谩得狗血淋头。允隈一一听在耳中,不以为意,也未理会她,径直走到鹭扬跟前,抓起左手一号,半晌放下,点头道:“不需两日师傅便可痊愈,并无大碍不必忧心。”语毕,继而又伸手去解师尊胸前衣襟,查看伤势如何。

  鹭扬想起昨日,他正将斩天诀最后一篇传授于他,其中有一招唤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乃是与敌人近身肉搏趋于劣势时施展而出可反败为胜的精妙剑招,以敌人绝难料想的位置出袭进击,令对方措手不及,并千叮咛万嘱咐练这一招需留心的诸般事项,手法之速应变之快认位之准,以及敌人会从哪个角度变招抵御,何为料敌先机,何为颠覆乾坤……他只道允隈天资聪颖,悟性绝佳,这一招虽变幻万千,包罗万象,总是能学得会,他也并未令他失望,就在他将这一招完完整整原原本本传授于他时,允隈跟着便拿他喂招,牛刀小试,一柄利剑生生贯穿胸膛,前胸戳后背,透心而凉。

  由于二人相距又近,丝毫不曾提防。这场交锋,他一招即败,一败涂地。

  给自己的嫡传高徒暗算至此,一手提拔一心栽培的人才,到头来却养了一头白眼狼,恩将仇报,叫他如何息怒?

  “滚开,休要触我!彼时确是本座有眼无珠识错了人,以至落得今日下场。”他无力挥击,只好逞口舌之快。

  允隈听而不闻,拨开他胸前衣襟,里头仍是昨日捆扎的白绢,并未渗血,于是说道:“师傅何以怒不可遏?昨日果真是徒儿的不是,下手没轻没重,累得师傅受了一日皮肉之苦,徒儿心里好生难过,已面壁忏悔了一日,望师傅多多担待,原宥徒儿的过失。”

  卢卉忍无可忍,在一旁嗤笑出声:“嗬,你用不着装模作样了,此处又无旁人,大家也并非不知你真面目如何,戏码却又演于谁看?哼,归根结底,你这般蓄谋算计,无非是想逼宫,篡夺掌门之位,奉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得掌门亲自授以“沁雪之剑”,举派上下何人服你?”

  允隈淡淡瞥了她一眼,目中寒意沉沉,愠声道:“你可否相信,鄙人纵然不才,却有千百个法子令你住口!”他冷随眼出,寒彻入骨,卢卉只觑了一眼,便如目击一头穷凶恶獒一般,心头不自禁发憷打颤,后背已是汗流浃背。她虽娇纵惯了,一向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更是全派呵护的掌上明珠,占了身份优势,生来便得全派上万余名男弟子钟情,自然恃宠而骄,但见惯了少年青年的知幕少艾,最惊惧的便是男人不为她美貌倾倒,威胁恫吓之下,立即吓得心惊肉跳,乖乖的默不作声,只往爹娘身旁靠拢。

  “罢了,事已至此,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只得悉听尊便。如若不惧万人唾弃,你就动手罢。”怒完了愤完了,鹭扬妥协屈服,视死如归的闭了双目。

  “唉,师傅。”允隈蹲身与他平视,态度立时变厉为和,放软语调:“你何苦同徒儿这般较劲儿,左右我是您唯一的继承人,这沁雪剑早晚都得交托于我,既然如此,你不如眼下便将之取出,好令徒儿观瞻一段时日,饱饱眼福过过瘾。嘿嘿,徒儿天赋异禀,将笑岸峰交接我手,定不至给师傅丢脸。待徒儿心满意足,自然便会将“沁雪剑”完好无损归奉于你,还师傅一个人才鼎盛、领袖江湖的笑岸峰,且看徒儿如何叱咤风云。师傅日理万机,这几天也着实累了,便趁此机会好生颐养颐养。”

  不对鹭扬用强,除了知他脾性吃软不吃硬之外,另也掺杂了些许人之常性。允隈入笑岸峰以来,一直不受其他同门待见,唯一对他推心置腹之人,便是这个师傅,自从名分一定,鹭扬便分外看重这个徒儿,将一生绝学倾囊相授,人非草木,允隈自然虽脾性偏激,却也看得分明,是以如今,他还能耐着性子没脸没皮的实施软磨硬泡。

  鹭扬终于肯拿正眼瞩目于他,意欲伸手去抚他额头,到底还是抬不起来。吁了口气,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既拣了你为徒,自然便是选你为下一任掌门的继承人。你若循规蹈矩等上几年,我未必不肯授剑,可你狼子野心,急功近利,非继任掌门之材。我若将笑岸峰交在你手中,指不定要酿出什么祸事。徒不教师之过,与其看你误入歧途,害人害己,不如我一死以谢本派。”他本是疾言厉色,但心疼徒弟,对方以软相磨,他虽心如磐石,嘴上却硬不起来了。

  “何况兹事体大,为师一人也做不了主,你需先得人心,倘若本派推崇数众,长老也均鼎力支持,我自是放心,可你竟连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亦干得出来,叫我如何信任于你?”

  “你就莫要痴心妄想了,想当掌门也不是你这样当发。人家君子拓展抱负,是要拿真本事硬实力,那些离经叛道、靠卖弄鬼蜮伎俩的跳梁小丑怎成气候?”虽说十分恐惧他的阴狠,但卢卉终究是卢彦与伊晚之嗣,胆魄匪浅,憋了须臾,复又叽叽喳喳鄙夷开来,望向允隈之眼尽是不屑。“在我看来,你不过一个卑鄙小人,得鱼忘笙,终究不得善终。”

  “真本事?硬实力?”允隈挑眉,看向卢卉时,眸中又变成了适才阴森森冷冰冰的形容:“真本事便是,你几个如今受制于我,死活不由自主,尽皆捏于我手。至于君不君子,那便无关紧要了,自古以来,成王称霸者,又有几人是正人君子了?没几分手段,怎能堪担大任?如令尊令堂这般,风光了几十年,最后沦为待宰羔羊而束手无策?莫非这便是你口中的善终?”

  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事一人,冷笑道:“不错,我是跳梁小丑,那么正人君子又是哪位?你盼着等他来救你么?不妨同你直言,他眼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怕你要大失所望了,哈哈哈……!”思及此,他得意大笑。

  卢卉猛然面色一变,厉声道:“他……他,你……你将他怎样了?不会……决计不会,他武功高强,你不过只会暗箭伤人,在高手面前不过是小把戏,怎伤得了他?你休想乱我心神,胆敢动我一根汗毛,他非将你千刀万剐、血债血偿不可!”

  允隈笑容依旧,抱臂点头:“确实,我便只会暗箭伤人,可双拳难敌四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武功再高,难不成还能以一敌万?再者,人家红颜知己数不胜数,我便是将你杀了,他也未必甘愿替你报仇雪恨,否则他那些红颜知己岂非打翻醋缸?”

  一听到“人家红颜知己数不胜数”一句,卢卉立即软了下来,非是无话可驳,而是连她自身亦对此讳莫如深。允隈一针见血,确实令她哑口无言。咬紧牙关委屈垂头,彻底语塞,心头却忍不住意乱情迷,寻思着倘若自己当真死于非命,那个人是否会心存愧疚,稍辞怜惜?为她伤心为她愁,为她悲愤为她忧?

  提到卢彦,他面上大有怒色,却不至七窍生烟,保持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风度素养,见闺女难堪只道:“年轻人胸怀大志本是好事,无志怎能成学?原该心存抱负。可你施行的方式有谬,那是你的失误。既有大道可证,何必非走歧途?成大事者确实需得身具运筹之心,可你算计旁人倒也罢了,而今竟连师长都成为你的奠基石,连身边最亲近之人也算计了,此乃违背伦常之大悖,这条路并非长久之计,即使功成名就,也必一无所有。浪子回头为时不晚,我劝你还是趁早收手为妙。”顿了顿,意味深长的道:“谁不曾年少轻狂?当年我堪堪尚处你这个年纪,便看过许多俊才贤彦的鸿鹄之路,同你一般狂妄之辈大有人在,当这些人无一例外,均以铩羽率败告终。”

  允隈已听得极不耐烦,豁地起身,拔剑出鞘,往卢卉颈中一架,喝道:“那些功败垂成之人不过是些樗栎庸材,岂能与我混为一谈?大长老即使费尽三寸不烂之舌,也休想动我心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