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摄政王的掌中雀飞走了>第43章 故人归身不是客

  那一年太子逼宫失败,叛军丢盔卸甲,逃出长安,被禁军赶至嵇山深处。

  嵇山前麓乃是长安外一处风景胜地,每到春日游人如织,赏花踏青好不热闹。而腹里阴森,古木参天,又有妖物野兽频繁出没的传说,鲜少有人往深处走。

  时值傍晚,禁军领到陛下御令。恰逢祁阳王身在长安,便随着弟弟一起外出平叛,与西平侯、顺安伯、英武大将军兵分四路,包围嵇山。

  他与元襄率军自东麓而入,行至一处断崖时受到了叛军的埋伏。元襄肩部中箭坠下山涧,直到翌日清晨他才在下游寻到以碎袍角遮面的弟弟,其身后还背着一个酣然入睡的小姑娘。

  二人汇合后有探人来报,西平侯在南麓发现了叛军踪迹。

  元襄刚及弱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当下把小姑娘抛给他照看,兀自率军前去围剿,誓要以牙还牙,让叛军抵偿他身中的一箭。

  祁阳王甚是无奈,只能接管这个不知在哪捡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过十来岁,瘦瘦小小,面上灰扑扑的,全是泥土,样貌没长开,亦看不太真切,单看衣缕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她不会骑马,问她是哪家娘子也不说话。

  祁阳王无奈,只能将她安放在自己身前,和几十名军士赶往与弟弟相约的地点等待。

  许是累极了,小姑娘在颠簸中磕头打盹,很快将脑袋歪在他胳膊上。

  他低头一睇,正正看到了她耳后鲜红欲滴的朱砂痣。

  晌午时分,禁军大捷,元襄归来时小姑娘才在众人的阿谀声中堪堪惊醒。

  她挣扎着从他马上跳下来,小跑到元襄马前,仰头唤了一声“大哥哥”,他这才知道小姑娘不是个哑巴。

  因着有箭伤在身,元襄带着小姑娘先行赶回长安,留下他在嵇山善后。

  本以为弟弟会把小姑娘带回王府,没料到当晚并未发现她的踪影。当时他疲累不堪,再加上局势混乱,自是没有多问。

  一晃将近十年过去了,尘封的记忆适才变得鲜活起来——

  没想到,他们两人还有如此溯源。

  溶溶月色下,祁阳王抿一口酒,心头暗叹造化弄人。

  旁边元襄乜向他,思忖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

  看来弟弟并不知道顾娘子就是当年那个姑娘……

  祁阳王犹豫半晌,没有告诉他朱砂痣一事。这两人看起来难以冰释前嫌,以前的事不知晓也好,免得徒增懊悔和烦恼。

  他囫囵道:“没什么,就是考考你的记性。”

  “闲的。”

  元襄剜他一眼,不再说话,后又听他问道:“你后来闹清那姑娘是长安哪户人家的了吗?”

  “没有,当时送到武德门就分开了。”

  “可惜了。”祁阳王打趣:“我依稀记得那女孩长相甜美,看衣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该留下给你当王妃。”

  元襄听后差点吐出酒来,没有留意兄长眉眼间的怅然情愫,“开什么玩笑,毛都没长齐的小孩给我王妃?”

  “粗鲁。”祁阳王不以为然,“养养不就长齐了。”

  “你有病吧?”

  元襄气的咬牙,心道这是嫌他没人要?

  一股憋屈劲儿上来,他忿然抬起手,使劲抡了兄长后背一下。

  祁阳王也觉不着疼,哈哈笑起来,然而这一笑像是牵到了什么病处,疯狂的咳嗽起来。

  他掏出帕子捂住嘴,顺过气来时已经泪眼朦胧,定睛一看,帕子内里隐约留下几簇鲜红的血迹。

  元襄面含忧悒,看他道:“怎么突然咳的那么厉害?”

  “呛到了,无碍。”祁阳王气定神闲,叠好帕子收进袖襕里,温声嘱咐:“元衡跟以前不一样了,小病猫长大了,你一定要小心谨慎。”

  元襄眸色一黯,“管好你自己的那些矿就行了,别让人抓到把柄。”

  “放心吧,那些矿都甩手了,我这里半个都没了。”

  元襄怔然,“怎么回事?”

  “跟你一样,累了。”祁阳王仰起头,眸中盛满天上的银辉,“人呐,总得折腾到最后才理解什么重要,若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多陪陪妻儿。金钱权势都是身外之物,先前的执着也不过年轻气盛罢了。”

  听此嗟叹,元襄感触颇深,执起金壶为二人斟满酒,“现在知晓也不晚,回去好好陪着皇嫂就是了。”

  “迟了啊……”

  祁阳王叹气看他,儒雅的容色背对着灯火,看起来晦暗不明,“听哥哥一句劝,你若真的无心朝廷之争,待元衡亲政以后便自请外放,就藩去吧。”

  “几年后的长安,怕是容不下你了。”

  -

  这天晚上,祁阳王喝了很多酒,自摄政王府出来时已临近宵禁。

  回到自个儿府中,老管事忙上前搀住半醉的他,小声说道:“王爷,有为年轻人拿着您令牌来了。按您的吩咐,我把他引到正堂侯着了。”

  闻声后祁阳王醉醺醺的眸子猛然一亮,推开老管事,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襟,像没事人似的阔步走进正堂。

  故人早已等候多时,身影劲瘦修长,通体皂黑。

  甫一看见他,这人从圈椅上起身,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线条坚毅的面庞,五官生的俊朗阔达,肤色要比旁人稍黑一些。

  “杨峪见过王爷。”

  “你总算来了。”祁阳王淡然走过他的身边,撩袍坐在正首位的椅子上,“若再晚一些,怕是要大张旗鼓了。”

  杨峪神色恭顺,“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只能走山道,一路难行,还请王爷见谅。”

  祁阳王不言,接过婢子递来的茶盅,低头啜了两口,直到屋内没有旁人,适才慢悠悠开口:“两日后骊山举办赛诗会,为显恩德,御仗一切从简。机不可失,你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杨峪眸光凛冽,颔首道:“死士已经就绪,现下埋伏在骊山了。”

  “很好。不成功便成仁,恩仇快报,舒坦。”

  话音落地,祁阳王微抬眼眸,看向杨峪时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杨峪知晓他话里意思,欣然含笑,灯影之下容色显得有些诡异,“王爷说的是。”

  简短的寒暄后,祁阳王让贴己扈从拿来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匣,直接交予杨峪。

  “这是祁阳的两处铁矿,本王如约,现下都转给你,权当为你犒赏军士了。若想成大事,日后自是少不了金银铺路。”

  杨峪登时怔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当真放着契书。

  先前两人达成口头协议,本以为祁阳王只是随意说说,却没想到真将铁矿给了他。矿山在手不但能充盈军饷,还能私采打造兵器,对于杨家掌控的安西军来说委实是一举两得!

  想到父亲的凌云壮志,杨峪难免激动,垂首道:“杨峪多谢王爷体恤!”

  祁阳王摆摆手,“回吧,这次若能把事情办妥,你我都省麻烦。”

  “是,杨峪告退。”

  杨家镇守安西多年,战功赫赫,这几年边境稳定一些,开了贸易,安西军与周边外邦的联系也日渐多起来。

  他的父亲雄踞一方,野心越来越大,皇位上羸弱的小皇帝还有那些迂腐的大臣,早已经放不到眼中了。

  恰逢长安来消息,陛下有意削藩,到时候地方节度使必定惨遭□□,弄不好命都能被朝廷收走。因而当父亲告知他要反时,他半分犹豫都没有,当即应承下来——

  一则为了杨家,二则为了泄愤。

  他身为骠骑大将军之子,年纪轻轻就领勇武将军一职,本想成婚之后回到长安生活,不曾想婚事竟然被顾家给退了。

  他对顾菁菁谈不上有多爱,但订了亲便也认定了她,如此草率的退婚让他受到了奇耻大辱。他们杨家并未做错什么,就因顾家的抉择,一度成了显贵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起初他以为顾菁菁真的是身体不佳,怕连累了他,直到她母仪天下适才明白过来,这个女人原是贪慕虚荣……

  此仇不报,难为人!

  月色下杨峪目光如刃,戴上面罩出了王府,登上自己的马车。

  马车一路向北,赶在宵禁之前绝尘出城。

  -

  两日后,赛诗会在骊山如期举办,来的皆是各道参加秋闱的学子,作陪的除了皇帝还有朝中重臣。

  为了拉拢寒门,元衡这次可谓是煞费苦心,知晓读书人清高,在场的摆设都是梅兰竹菊,清淡雅致,没有半分纸醉金迷。席间放下架子,亲自与学子们吟诗作赋,引来一片啧啧赞叹。

  先前这种场合都是元襄代理,这次元衡非要跟来,他明知为了这是拉拢寒门,却也没有阻拦。

  他本来就对诗词歌赋无甚兴趣,再加上又能见到顾菁菁,何乐而不为呢?

  思及此,他在阵阵吟诗声中望向远处的帷幔,只见钗环艳丽的婢子守在外面,而帷幔中隐约能看到一个娇柔安静的身影。

  顾菁菁这几日不知怎的,总是没什么精神,元衡看着心急,寻到时机便决定带着她一同出宫游玩。

  此时她躺在幔帐中的软榻上阖眼小憩,忽而觉得烧心反胃,忍了忍,还是耐不住翻腾,唤水桃端了漱盅过来。

  干呕几声,她眼泪汪汪,喉咙也烧的厉害。

  水桃见她身体不适,担忧问道:“娘娘,要不要传太医过来?”

  “不必。”顾菁菁漱口呷茶,复又躺回榻上,“陛下正在宴上忙着呢,等回宫再说罢。许是方才舟车劳顿所致,我歇会就能好了。”

  “是……”

  水桃退到幔帐外守着,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好在一切安顺,慢慢才放心。

  顾菁菁这一觉睡了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元衡已经坐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替她掖着被衾。

  她迷迷糊糊折起身子,拦腰抱住他,将头贴在他胸膛上,瓮声瓮气问道:“结束了吗?”

  “结束了,让你久等了。”元衡抚着她的后脑,温声道:“今日天气甚好,不着急回宫,朕带你到山里走走。”

  饶是身体不适,但顾菁菁在宫里憋闷已久,立时来了精神,笑吟吟道了声“好”。

  待她整顿好仪容,日头已经微微偏西,两人手牵手走出帷幔。

  元襄和祁阳王以及几位重臣守在外面,对他们作礼道:“陛下,娘娘。”

  元衡微微颔首,浅声吩咐:“朝中事务繁忙,几位爱卿先请回吧,朕带皇后到周边走走。”

  祁阳王闻言眸色一亮,本还想亲自劝谏帝后进入骊山游玩,如此便省下麻烦了。

  正当他暗叹时运亨通时,却听自己的弟弟说道:“陛下,骊山腹里深叠,这个时节进山怕是有野兽出没。为保安全,臣与陛下一同进山。”

  他泰然自若的说着,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看向顾菁菁,眉宇微微拧起。

  不知为何,总感觉她的面皮苍白了许多。

  他忍不住问道:“臣看皇后精神不济,可是病了?”

  顾菁菁一哽,“没有,只是有些……有些疲累……”

  元衡看她一眼,如实告知元襄:“皇后昨日有些精神不济,许是在宫里憋闷坏了,朕这才带她出来。皇叔担心朕和皇后的安危,美意朕心领了,但今日有禁军跟随,皇叔不必过多挂念。”

  侄儿婉转的让他离开,元襄不依,明媚秋阳下容色甚是肃正,端出摄政王的威仪,“不可,臣必须要跟着。”

  这般跋扈许久未见,顾菁菁与元衡对视一眼,当即有些下不来台。

  空气沉寂下来,几名命官垂首不言,唯有祁阳王上前一步,准备打些圆场。

  杨家死士早已埋伏在暗处,今日进山危机重重。刀剑无眼,他得想办法支开弟弟,不能让他卷入其中涉险。

  正欲开口,他的胸膛倏尔闷疼起来,渐渐蔓延到后背脊梁处。

  他忍不住深吸几口气,呼吸变得有些艰难,话到嘴边换了个说辞:“陛下,臣忽感身体不适,能否让摄政王先送臣回府?”

  “可。”

  此番提议正合元衡的意,他看向元襄,“三皇叔身体不适,不如皇叔先把他送回去,一会再来也不迟。”

  一来一回,半天可是堪堪过去了。

  元襄右眼直跳,忽而担心起来,“护驾为重,臣会派人将祁阳王送回长安的。”

  皇叔不肯离开,说的斩钉截铁,元衡沉下眉宇,有些不耐烦,但手心里传来的微痒扑灭了他心底翻腾的火气。

  顾菁菁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做无谓的争执。

  元襄想跟就让他跟着,他们视若无睹就行了。

  元衡会意,清清嗓子退一步说道:“好,先派人护送三皇叔回去吧。”

  “是。”

  元襄应下,踅身拉着祁阳王朝席外走。

  到了马车前,元襄亲指了几名禁军护送兄长,正欲离开,却被兄长拉住了胳膊,“跟我一起回长安,人家小两口进山游玩,你凑什么热闹。”

  元襄拂去他的手,“我右眼一直跳,感觉不好,你先回去传大夫,我得跟着他们。”

  祁阳王神色一凝,斟酌少顷,没有将他与杨家的勾连告知他。

  劝说几句无果,他心急如焚,叹气说道:“你确定不跟我走?若我身患重病,这一别,再也见不到我了呢?”

  元襄凝着他蜡黄的脸怔了怔,勾唇对他笑笑,“别瞎说,祸害遗千年。”

  祁阳王挑眉,不再言语,直到御驾浩浩荡荡的进山,适才对着远处骂了一句:“臭小子。”

  他怅然叹气,踩着杌子登上马车。

  车轮滚滚,碾压在不甚平坦的道路上,幔帘摇曳,他的心却像坠入沉死似海,慢慢变得平静。

  回长安之前,他已身患重疾,药石不能医,安顿好妻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弟弟。

  长安局势对弟弟不利,他在宁斌那里打探出来龙去脉,斟酌半月,联络到早生反心的安西杨家。

  因着孽缘绊脚,弟弟不似先前那样果决,他只能偷偷借刀杀人。若苍天眷顾,今日有幸能除去龙椅上那位,也算为弟弟扫清了障碍。

  至于后事,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心口碎痛急促,祁阳王捂着胸膛倚靠在软垫上,阖眼喃喃自语:“母妃啊,儿已经尽力护他了,奈何他犯傻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