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陌生客>第28章 母亲

  宗望桥第一次遇见商漫时,就立刻爱上了她,由此想象出和她结婚并组建一个美满家庭的幸福未来。和商漫相比,世界上其他女人只是陪衬,宗望桥眼里再没有了商漫之外的任何人。

  他们经由熟人介绍,相亲认识,第一次见面是在商场对面时髦的咖啡馆里,宗望桥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衫,头发抹了极香的发油,戴了一块金表。

  咖啡馆的门口有一面金铜色边框的镜子,宗望桥在里面看到自己俊俏的脸庞,感到十分自得,还想到了一些以前的风流往事,于是自信心愈发膨胀。

  等待了五分钟,商漫就走了进来,上半身一件紫色的短袖,下身是紧身的深蓝喇叭牛仔裤,一头蓬松的长卷发,口红是鲜艳的大红色,皮肤白嫩,眼睛又大又圆。

  宗望桥事先看过商漫的照片,但见到真人时,他还是被震撼住了。

  之后的每一天,宗望桥都会跑到商漫工作的地方看她,偶尔送一束花,或者接她下班回家。一个月以后,他第一次拉起她的手,她的手很软,夏天时也是冰凉,宗望桥从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手就足以让他魂牵梦萦。

  商漫自然爱上宗望桥了,竟是不可自拔地爱上,可能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也可能因为他时刻的甜言蜜语,她是第一次恋爱,什么也分不清,晕头转向的,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中,也不顾哥哥与父母的疑虑,擅自答应了宗望桥的求婚,她说现在是新时代,恋爱是自由的。

  他们的确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宗望桥爱她、疼惜她,虽偶有小摩擦,但宗望桥不出一天,总来哀求商漫的原谅,商漫曾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结婚后一年,她怀孕了。

  怀孕的第二个月,宗望桥被公司开除,工作是他的母亲托关系找到的,但宗望桥从不专注工作,一心总想挣大钱,给商漫和未来的孩子一个美好富足的生活。

  他说他要出去做生意,向父母要钱,向朋友借钱,不够,百般无奈,而他的意志坚决,说了许许多多漂亮话——买别墅,开豪车,送孩子学钢琴与画画,未来的精英教育,商漫只好开口向家里要钱,东凑西凑终于把钱凑够。

  商漫怀孕的第四个月,宗望桥跟着几个朋友出去做生意,商漫一个人待在家,母亲赶来照顾她,她孕期反应强烈,常常吃不进去东西,频频恶心呕吐,夜晚失眠,她总看见母亲默默掉眼泪。

  生产期提前,她半夜羊水破了,阵痛似漩涡,卷她进无底洞,把她扯成碎片,昏迷的边缘线上,她哭着喊着拉住母亲的手,问起她的丈夫在哪里,她听不清母亲的回答,耳边只有空旷得令人心惊的风声,不久就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针管进入了体内。

  她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叫宗俙,即便这个孩子让她痛苦,让她肚子多了一条疤痕,她依然爱她,只要亲亲她的小手和鼻尖,商漫总是要落眼泪。

  哥哥和父亲都赶来照顾她,但是宗望桥还是没有回来,只在生产那天来过一通电话。

  她没想到生产过程已经足够痛苦,生产后却还能更加痛苦,她痛得彻夜难眠,吃不下东西后无法排泄,母亲用手帮她,商漫这时候开始怀疑,她是否没那么幸运。

  宗俙满月,宗望桥回来了,投出去的钱一分没有赚回来,还被朋友骗得干干净净。

  没有工作,家里却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商漫工作挣得钱很少,不够养活一家的人,宗望桥只能去守父亲的小卖部,既不光鲜也不赚钱,常常坐在门口凳子上做白日梦。

  宗望桥曾经想挣钱改善家人的生活,没想到命运给他重击,他要还债还要养家,此后他开始抱怨命运的不公,但却没想过重新开始。

  他还是爱商漫,也爱他刚出生的女儿,只是羞于面对他们,就开始漫无目的地逃避现实。

  起初他迷上游戏,通宵去网吧打游戏,直到商漫推着婴儿车去网吧找他,烟雾缭绕中朋友放声耻笑他,说他是妻管严,他恼火万分,回家的路上对商漫破口大骂,他们争吵与过去完全不同,宗望桥不再会来主动道歉。

  夫妻生活,再没有甜言蜜语与道歉,只有争吵与沉默。

  宗望桥不再去网吧,他逐渐发现游戏没办法让他彻底脱离现实,他发现另外一种东西——酒精。

  醉酒给他超脱的体验,他的整片灵魂都从身体中流淌出来,在空中慢慢飘着,他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看不到商漫悲伤苍白的脸,也听不到宗俙的啼哭。

  起初一天一杯,之后是两杯、一瓶、两瓶,他不断挑战酒精的极限,醉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觉得酒后昏睡的一天里,仿佛在美好幻想中活着。

  几年后他有了一个叫宗炀的儿子。喜悦仅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又开始喝酒,想到灰暗的人生和烦恼的儿女。

  起先宗望桥没有发现商漫精神的不对劲,直到她开始四十八小时不睡觉,抱着宗炀准备从六楼跳下去,她再也不是初见时那样漂亮,嘴唇和皮肤都呈现出病态的白,不再装扮自己,头发像枯草般缠在一起。

  但这没有什么关系,宗望桥爱商漫,即使他知道她的精神不正常,一天天衰老,他还是爱她。

  他一边酗酒一边照顾商漫,清醒时还有耐心,酒后就开始胡言乱。

  宗望桥从没想过戒酒,也没想过让商漫离开他接受治疗,出于疏忽,他甚至没有通知商漫的家人。

  商漫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第一次离开家,宗望桥感到不敢相信,而他选择的应对方式依旧是酗酒,他开始逐渐不归家,短则一天,长达一个月。

  那时候宗炀九岁,宗俙开始学着如何照顾自己和弟弟,他们目睹着宗望桥一天比一天颓靡下去,像化脓后永不会长好的伤口。

  “阿炀。”

  宗炀听到颜鹤径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很久没有梦到这些事情了,一时恍惚。

  颜鹤径说:“医院到了。”

  宗炀走进住院部,上到三楼,寻找宗望桥所在的病房。

  走廊的地板干净得反出亮光,有些令人眩晕,有零星几个病人推着药水瓶走出来。宗炀对医院始终有着厌恶的回忆,他想到儿时几次模糊的记忆,用鲜血和吼叫组成的碎片。

  宗望桥在病房躺着看电视,隔壁床都是年龄较大的老人,病房很小,空气不十分舒畅。

  电视播着新闻,宗望桥在吃苹果,熏得黄黑的牙齿用力咬着苹果,汁水乱飞,嘴唇发出极响的咀嚼声。

  宗俙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膝上的一本杂志。

  宗炀来到床前,叫了一声“姐。”

  宗俙抬头望望他,对他扯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来了?”

  “阿炀,没想到你也来看爸爸了,还真是孝顺。”宗望桥脸上的皮全堆在一起,笑了。

  宗炀嘲讽地看着宗望桥:“还没死,你可真幸运。”

  宗望桥丝毫不生气,丢掉苹果核,两手放在脑勺后,舒爽地向下趟,直直地打量宗炀:“很久没好好看看我们阿炀了,”他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

  宗炀黑了脸,不再看宗望桥,认为他们不再有沟通的必要,对着宗俙说:“我就先走了。”

  宗俙点点头,放下了杂志,说:“我也要走,一起吧。”

  他们也不顾宗望桥的抱怨和咒骂,没回头地往外走。

  走出医院大门后,宗炀还是没忍住说:“姐,你不要再来照顾他了。”

  宗俙笑着回答:“只来这一次,我可不会再来了,”她叹气,“看他这样,或许有些可怜。”

  “可怜?”宗炀冷笑,“我们饿肚子的时候他可不觉得我们可怜。”

  宗俙不说话,下巴被围巾圈了起来,她冬天总是穿得特别厚,走起路来好像慢了一些,宗炀也就配合着她的速度。

  “最近经常听小逸经常提起颜老师,他好像很喜欢他?”

  “宗逸喜欢看书,又喜欢写文章,可能因此想要亲近颜鹤径吧。”宗炀慢悠悠地回答,心情缓和了一些。

  “每次我提起他的时候,你都很放松的样子呢。”宗俙笑嘻嘻地看着宗炀,“明明刚才才因为宗望桥在黑脸,一说颜老师,就像要笑的样子了。”

  宗炀愣了愣,宗俙趁机挽住宗炀的胳膊,问:“是喜欢他吗?是吗?”

  “他那样的人,很难不让别人喜欢吧。”

  “说得也是啊。长相好、教养好,还是知识分子,还有...”宗俙思索着,还想继续说些赞美的话。

  “遥不可及...吗?”宗炀忽地迟疑了,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宗俙试探道:“阿炀,你从小到大总是克制自己的情绪,是害怕变成妈那样吗?”

  宗炀低着头,不说话,却想起那些零碎的纷乱片段,又想起宗望桥的话。

  “你不会的啦!有时候也可以放开自己,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你不是经常这样对我说吗?”

  宗炀想,他到底想要追求些什么呢?从前他一直渴望平淡的内心和人生,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拥有谁。

  他只想正常地活下去,不要变成宗望桥和商漫,他不断地想要逃脱家庭的阴影,摆脱越来越像商漫这句话。

  讨论这些太沉闷,宗炀不想继续下去。

  “对了,下下周我有场话剧演出,要来看吗?”

  宗俙瞪着眼睛:“你什么时候开始演话剧了?”

  宗炀轻笑:“帮别人一个忙而已。”

  ——

  以后无意外就是一二四五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