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周阳注定睡得不踏实。
几乎是一闭上眼,静谧山林里的一幕就出现在她面前。
她的呼救,她的挣扎, 就像是昨天才刚发生过的一样。
她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 当时所有发生过的每一个细节她应该忘得差不多了。
可是, 现在, 只要她闭上眼。破旧的屋檐、遮掩住蓝天的树林、伏在她身上的人影,一一呈现在她面前。
还有那双狠狠固定住她, 不让她挣扎的手。
手的主人在她的耳边急急说着:“哥哥,有人来了。”
经年累月, 往事的细节是如此的清晰,周阳蜷成一团, 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无声地哭泣。
“周阳?”
恍惚间,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周阳拼命地摇头:“不要, 不要。”
她的声音几近渴求。
回到家里, 顾青闻照顾她睡下,生怕周阳途中有其他状况发生, 他不敢走开, 找了条小毛毯在一旁的沙发凑合一夜。
不想,如他先前预想的那样,周阳睡得并不安稳。
蚕丝被下的人,蜷成一团。心理学上说, 拥有这种睡姿的人, 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防御。
顾青闻倒了杯水回来,坐在床边,他轻声说道:“周阳,喝点水再睡。”
橘黄的壁灯下, 她的唇苍白得可怕。
顾青闻想了想,将空调调高了一点。
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他将水杯放在一旁,蹲下/身,和周阳保持同一水平视线。
“周阳?”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种催眠。
同时他的手握住周阳的手,包裹住她:“没事了,我在这里。”
周阳闭上眼。
-
次日早上八点,周阳醒来。
卧室静悄悄的,空调的冷意一点点地将她涣散的意识聚拢回来。
她曲起双腿,双手抱住,下巴抵在膝盖上。
半晌,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忽地下床,连拖鞋都没来得及穿。
客厅没人,厨房那边倒是传来油烟机作业的声音。
她几步走到厨房。
顾青闻正在煮燕麦粥,她出现的时候,他正打开高压锅,要往里舀燕麦。
看到她,随即一笑。下一刻,目光移到她的脚上,他笑意骤减。
“又忘记穿拖鞋了,”他温和地责备她,随后关掉电磁炉,走到鞋柜旁,帮她拿了一双拖鞋,蹲在她身旁,“抬脚。”
他说什么,周阳就做什么。
没一会,拖鞋穿上,他又按住她的肩膀挪到了卫生间。
他们在浴室的镜子里,两厢对视。
望着他的眼睛,周阳欲言又止。
顾青闻帮她把挤好牙膏,牙刷递到她手中,又盛好漱口杯的水,说:“先洗脸刷牙,吃完早餐,待会我送你去上班。”
说完,他见她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笑了笑,从架子上找到梳子和橡皮筋,将她散落了一肩的长发梳好束在脑后。
做完这些,他挑挑眉,看着镜子里的她,问:“要我帮你刷牙吗?”
说着就要取过她手里的牙刷。
周阳说出了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自己来。”
顾青闻笑而不语,说:“桌子上有温水,洗完记得喝,我去炒菜。”
早餐很简单,燕麦粥,配菜则是酸豆角、荷包蛋与莴笋叶。
九月的临城还是燥热异常,周阳的胃口不是很好,顾青闻腌了一小瓮酸豆角,用少许肉沫炒来给她开胃的。
这顿早餐很安静。
顾青闻时不时用汤匙给她舀酸豆角,不时用公筷给她夹菜。
周阳吃得很慢。
顾青闻一点都不着急。
吃完饭,周阳拿过手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猛然意识过来:“你上班要迟到了。”
顾青闻正收着饭桌,闻言,说:“没事,今早没什么事,不用那么早去。”
顾青闻上班的时间一向是八点半。
相比他严格的上班时间,周阳所在的部门倒是格外的轻松,上下班没管得那么严。尽管说是最迟九点上班,一般往后再推延半小时也不是不可以。
她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眼前的那道背影,说:“碗先放着,晚上回来我再洗。”
倘若他要送她,再回临大上班,势必是会迟到。
顾青闻手里的动作却是片刻不停,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先去换衣服,我这边很快就好,你放心,不会迟到。”
怕她不信,他又笑了笑,笑意温柔。
周阳作罢,洗了下手,回卧室换衣服。
换好衣服,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盯着看了一会,总觉得镜子里的人脸色未免太苍白,迟疑一会,她随手找了一只口红,涂了涂唇。
有口红提色,这下,脸色倒是好看了些。
顾青闻的动作确实很快,她这边准备完毕,他那边也收拾好,提上电脑包就能出发。
他们一前一后出门。
相比往常的出门时间,今天他们算是晚的了,不过晚也有晚的好处,避开了上班的高峰期,一路畅通无阻,不到二十分钟,车便在周阳公司门口停住。
周阳捏了捏安全带,迟迟不肯解开。
顾青闻注意到了,问:“是不是有东西落下了?”
周阳恍然回过神:“没有。”
她觉得,昨晚的事情,她要说点什么,虽然顾青闻从头到尾没有问过一句,可并不代表她能心安理得。
但是她又迟疑又忐忑,怎么说?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顾青闻帮她解开安全带,倾身,亲了亲她的眉眼,温声笑着:“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想那么多,对我,你不用有所顾忌。”
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周阳的眼睫毛微微发颤。
她沉默了。
顾青闻下了车,绕道到她这边,看着不远处进出需要刷卡的大门,他笑着:“我想送你进去,不过恐怕没处登记。”
周阳受他影响,笑了下:“你可以说是来应聘的,保安会给你登记发临时工卡。”
“是吗?”顾青闻牵着她的手过去,“我试试。”
见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周阳眨眨眼,随即拉住他:“好了,你快回去上班吧,就要迟到了。”
“好,”他抱了抱她,附在她耳边说,“有事随时打我电话,我都在。”
接下来几天,周阳照旧上下班,每天早上,顾青闻都会送她到公司,然后再回学校。
就安静了一个礼拜,有天,许世佳找上门了。
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下午,周阳和同部门的同事到附近喝下午茶。
她们一行几个人正在点单,周阳正报完自己要的东西,随即眼前站了一个人影。
她抬头,眼里的笑意忽地凝住。
旁边的同事看她脸色有些不对劲,问:“Beryl,你认识?”
还没等她讲话,许世佳笑盈盈的:“认识,说来也有十多年了。”
周阳起身:“你们待会先回去,不用等我。”
同事问:“你的那份?”
“麻烦帮我带回去送给Winny。”
下午茶的店面在一楼,就在商场进来的位置,此时周边的人不算少,都是附近公司过来喝下午茶放松的员工。
周阳往外面走,至于要走到哪里,她心里也没数。
好在这一带的园区都是办公大楼,一块地一块地分开着,加上附近绿植覆盖面积广,走了没一会,便离商场大楼有一段距离了,而且,周边没什么人。
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
周阳走在前面,许世佳走在后面,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头看身后的情况。
她不回头,并不代表身后的人会放过她。
不然,她也不会专承找到自己的公司。
“赵梨清。”
忽然,身后许世佳喊了一声。
周阳猛地顿住。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见她停住,许世佳挑了些眉,三两步走上前:“看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周阳冷漠地看着她。
她丝毫没有觉得不对:“怎么?改名换姓了你还是赵梨清。他乡相遇,打个招呼不为过吧。”
“你想做什么?”
听到这话,许世佳噗呲一笑:“我能做什么?或者我说,我想做什么你就能做吗?”
周阳皱眉。
许世佳脸色一变:“我哥死了。”
周阳不言语,既不意外也不惊讶,神色如常。
又听许世佳说:“他死在一个雨夜,车子冲下山下,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周阳听完后,许久才说了一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许世佳走到她身旁:“他怎么死得那么刚刚好。”
周阳沉默。
“你知道他全身上下少了什么东西。”她抱着双臂,略为讽刺地看着周阳。
周阳冷淡地说:“我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如果你要谈这件事,你可以找其他人。”
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身后传来许世佳的声音:“他下半身那样东西没了。”
她的声音很是愤怒。
周阳仰头望了会天空,蓝色的天,看不见一丝云。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没有理睬许世佳,只身往前走。
-
转眼国庆假期在即,周思容打来电话,说到时把人带回去就好,东西可别买,又说这回应该在家多住几天。
周阳一反常态的,说到带顾青闻回南城一事,她显得没之前那么热情。
周思容注意到了,难免要关心一下:“是不是最近太忙了?你要注意身体。”
周阳捏着手机,望着玻璃窗外的景色,她想了许久,反问周思容:“奶奶,我想跟他说说以前的事。”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随即问:“阳阳,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周阳故作平常地回答,她斟酌着,“他是奔着结婚去的,我觉得不能瞒着他。”
“瞒?”周思容不大同意她的话,“什么叫瞒,难道被狗咬了一口也要说吗?如果他真在乎,这种人不要也罢。”
“不是,”周阳说,“奶奶我……”
周思容也觉得刚才的话急了些,不禁放缓了语气:“阳阳,听奶奶一句话,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个人也死了。你要记住,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为此有任何心理压力。”
周阳缄默。
周思容又安慰了她一会,最后说:“这样吧,国庆你带他回来,到时多住几天,奶奶看看他人怎么样,之后我们再谈其他的事。”
“好。”周阳应下。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阳的心事越来越重,她的睡眠也随之越来越浅,人也跟着瘦了许多。
顾青闻注意到她夜里总是醒着,不由得问:“最近工作很多?”
周阳正出神地盯着水杯看,一时没听到他的话,顾青闻又叫了她两声,周阳回过神。
她有点局促,两手交叉在前,大拇指一直在动。
这是她一贯紧张的表现,顾青闻看出来了。
他琢磨了一会,问:“工作遇到难题了=?”
周阳下意识地否认:“没有。”
他伸过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温度尚好:“最近是不是吃不下饭?”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再次否认:“还好。”
顾青闻犹豫了下,“最近天气热,我帮你捏捏脖子看看是不是中暑了。”
话毕,倒了一杯凉开水,随后从厨房拿盐巴罐,舀了一小勺盐巴放到杯子里,用筷子搅匀。
周阳第一次见到这操作,不免好奇:“这是什么土方子?”
顾青闻说:“是这边的土方子,一般看是不是中暑,一是捏鼻梁,二是捏脖子,不过你明天还要上班,捏鼻子的话很显眼。”
她笑:“脖子就不显眼了?”
他扬扬眉:“没鼻梁明显。”
一番纠结,周阳也想看看他说的这个土方子是怎么样的。
便说:“来吧。”
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惹得顾青闻一阵轻笑:“我会轻点,疼的话跟我说。”
周阳靠着墙壁,微微仰了头。顾青闻一只手帮她扶住她的头顶,一只手沾了点盐水,帮她捏了捏。
屋里开着中央空调,水是早上煮好的,到了下午便有些凉。
此刻,浸在皮肤上,配着顾青闻的手,周阳有些不自在。
她放轻了声音:“中暑了吗?”
顾青闻放开手,用纸巾帮她擦去脖子处的水渍:“没有。”
周阳摸了摸脖子的地方,许是刚被捏过,皮肤微烫,尤其在客厅那边源源不断传过来的凉气下,灼烫的感知更是明显了许多。
她说:“应该是天气热的原因。”
顾青闻边拿着杯子到厨房洗,边说:“待会我们去海边走走。”
“好啊,”周阳跟着他到厨房,“那晚上在临大食堂吃吧,好久没吃到食堂的馒头了。”
这几天,难得她主动提起想吃点什么,顾青闻自然没意见,他说:“你去卧室外面的橱柜上拿一下我的卡。”
顾青闻的卧室正对着储藏间,中间是个过道,他专门做了个内嵌的橱柜,上面分别用来放他的电脑、车钥匙、卡以及一些紧急药物,下面则是做了成了小型书柜,放着一些他读书时用到的比较重要的工具书。
车钥匙和校卡一般被他放在第二格,周阳随手一摸便摸到了。
不过,她眼睛一瞥,突然看到了一样东西,稍微一顿,她拿起来一看,是临城新出的一个楼盘。
再看楼盘所在的位置,是周阳之前提过的。她说那一带环境不错,适合养老。
当时顾青闻笑她,退休还早,她倒是想到养老去了。
本以为是一次玩笑之举,却没想到,他倒是上了心。
周阳随手翻了翻,上面有不少他圈出来的。
她把宣传册合上,抱在怀里,贴着墙壁,仰头望着天花板发呆。
客厅那边传来顾青闻的声音:“周阳,过来吃脆李。”
“哦,好。”
她回过神,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泪,她抹开,将宣传册放回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