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时间23:53,斯洛比亚。

  出城的48个地点在做最后的清点工作,驻守出口的士兵开始准备撤离。

  通讯仪里,指挥此次全城撤离的军长要求各地点小组长汇报撤离人员数据。

  “1区53472名市民已全部撤离。”

  “2区19306名市民已全部撤离。”

  “……”

  “43区已撤离7081人,尚有3人未撤离。”

  “等等。”

  军长打断了进行的有条不紊的汇报,“43区什么情况?”

  “有一个三口之家,在我们士兵到达要求撤离时拒绝开门,且坚决不愿意离开家。”

  “原因。”

  “不明,他们拒绝沟通。”小组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告诉我具体地点。”军长沉声道。

  “……”

  “地点。”军长重复了一遍。

  “您是要亲自过去吗?”小组长有些不敢置信,“可是距离‘混沌’号到达只剩下不到十分钟了,只是3个人,应该没有大碍吧。”

  “要是有大碍,这责任你来担?”军长冷冷问。

  “……”小组长不敢再迟疑,颤抖着说了一个地点。

  “继续汇报。”军长声音依旧沉稳,从他的通讯仪里传来了猎猎风声。

  整个斯洛比亚寂静一片,这座本就不算喧嚣的小城如今再无人声。

  小组长说的那个地点不算难找,因为全城只有那家亮着灯。

  是栋三层的小别墅,远远就能看到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三个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的男人。

  军长带着两名下官到了这家门前,下官上前敲门。

  阳台上的三人从楼上看下来。

  “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们是不会离开家的。”那个年轻的男人对他们喊。

  “再不走你们就会死的!”下官冲他们吼。

  “这里是我的家,死在这里我心甘情愿。”男人说。

  “你们可以死,但是不能死在这里。”军长不愿同他们多言。

  已经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撤离工作并不顺利,每个人都有不愿意离开家园的理由。

  平日里他们对这座城市抱怨连连,可真要离开这里,又都惦上了它的好。

  但时间紧迫,哪容得人人为这座城市述一番长情洒一捧热泪?

  军长举起枪,“砰砰砰”三声破坏了别墅的大门,大步跑了进去。

  他冲上了二楼,在两位老人要跳下阳台之际拽住了他们。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被拉回来的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瘫坐在阳台上老泪纵横。

  “年轻人,你不知道。”

  老人仰头看着无垠的天际,浑浊的眼里满是沉痛。

  “当年我才十一二岁,和我的叔叔爷爷们扛着枪,硬是把斯洛比亚从敌人手里抢了回来。”

  “现在他们都走了,我要是也离开,斯洛比亚会再被抢走的。”

  老人的声音悲凉,语气里满是对这座小城的眷恋。

  军长原本蛮横拽着老人的手松弛下来,蹲下来和老人平视,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膝盖上。

  “斯洛比亚是我们的家,可是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人,他们心中也都有一个想要守护的斯洛比亚。”军长说。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距离《九洲游龙图》上标记的列车到达时间只剩下不到四分钟了。

  “前辈,对不住了。”军长给两名下属递了个眼色,然后一个手刀劈在了老人后颈,老人软软地倒了下去。

  下属干脆利落地劈晕了另外两个人,扶着他们离开了房子。

  下属将军车的油门踩到了最底,宛如一道飞驰的箭,穿梭在无人的大街。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夺命的列车马上就要到来。

  “等等!”军长忽然喝了一声,眼神定格在窗外的某处。

  “停车!”他道。

  下属犹疑地踩下刹车,“怎么?”

  “外面有个孩子。”军长飞快地解开安全带,正要跳下车,下属一把拉住他。

  下属看见了外面的那个孩子,他在离军车大约几百米的街角,正贴着墙根快速跑着。

  “没有时间了!”下属急声道,“现在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开出城。”

  军长停了一秒钟,甩开了下属,道:“你们走吧。”

  “一定要把他们送出去。”军长指着后座昏迷的两位老人。

  下属急得眼眶都红了,还要说什么,军长“彭”一声摔上了车门,大步走向了远处。

  小男孩已经消失在了视线里,军长正奔向他转弯的那个街角。

  军车在原地静默了几秒,终究还是顺着风声开向了城市边缘。

  军长抬起手腕,还有不到一分钟。

  他大步狂奔,在另一条街上看到了那个孩子。

  “小孩。”军长叫他。

  小男孩回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身上乱糟糟的,还有横七竖八的伤痕,隐隐透着血迹。

  看见朝自己跑来的高大男人,小男孩尖叫了一声,慌不择路地转身,离近了才看到他有条腿受伤了,踩在地面竟渗出了些许血迹,男孩手撑着墙面,跑的越发快了。

  军长看出来了,这应该是个流浪的孩子。

  他几步追上了小男孩,弯腰伸手穿过男孩的腋下将他整个提了起来。

  小男孩失声尖叫,胳膊腿一齐奋力地挣扎着。

  “别吵。”军长死死地箍住他,“我带你出城。”

  “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小男孩呜咽不止。

  军长没有再说话,抱着小男孩奔向最近的出城点。

  穿过三条街后,天上隐隐有异样的响动。

  军长下意识地抬头看去,瞳孔瞬间紧缩,他看到天空飞来了一辆列车。

  车身盘旋缠绕,姿态犹如游龙。

  它来了!

  军长低头看向前方,离出城点尚且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四下看看,军长抱着小男孩躲进了旁边的商场里。

  “不要出声。”军长捂着小男孩的嘴巴,在他耳边低声说。

  小男孩瞪大了眼,好半晌,才愣愣地点了点头。

  *

  ‘混沌’号上,虞蕉酿扶住了一个朝自己倒下来的乘客,他严重缺氧,已经晕过去了。

  两个多小时过去,车厢内的乘客身体撑到了极限。

  虞蕉酿看向窗外,列车正好驶入了斯洛比亚上空。

  从城市上空向下看,这座小城不见一个人影。

  电话里,李斯钦告诉她,“斯洛比亚基本完成所有人员的转移。”

  “基本?”

  “好像还有少量人员没有出城。”

  那只能祈祷他们不被发现了。

  ‘混沌’号似乎发现了斯洛比亚的异样,与以往每次进入城市后的横冲直撞不同,列车这次竟然没有蛮横地去撞击高楼建筑。

  它穿梭在街道与楼宇间,每经过一栋建筑,就放慢速度在空中悠悠悬停片刻,继而飞向另一座建筑。

  “它在干嘛呢?”项长安不解道。

  “在寻找活着的人。”岳澄天慢吞吞地说。

  “在《九洲游龙图》上,斯洛比亚毁于山崩地裂,没有了人,山崩地裂就失去了效果。”虞蕉酿道。

  大幕已经拉开,‘混沌’号在找寻它的“演员”。

  可惜无人配合它表演。

  ‘混沌’号从城市东端一直飞驰到城市中心,空无一人。

  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座小城,车尾轻轻地甩着,似乎在扫描着下方每一寸土地,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生气。

  斯洛比亚很安静。

  ‘混沌’号也很安静。

  这两者的安静天然存在着矛盾,车厢内所有还清醒着的人大气不敢出,唯恐有哪一方的安静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

  列车自失控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过,它速度慢的几乎就要停下来了。

  隐隐的,虞蕉酿竟然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与紧张感。

  ‘混沌’号仿佛一定要揪出一个人,它极有耐心地停留、寻找、飞驰。

  忽然,它加快了速度,猛地靠近了一个商场。

  它开始围着这个商场盘旋,从三层飞上顶层,又从顶层俯冲下来,反反复复地升高、降低。

  车厢甩在商场的外墙上,“哗啦”巨响,玻璃和三层的墙壁塌下来,溅起了股股灰尘浓烟。

  它并不急着进入商场,一点点将商场从外围轻轻破坏,先是三层,然后四层,好像在和谁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里面有人。

  虞蕉酿看了一眼岳澄天,岳澄天眉头微皱,无声地对虞蕉酿说了一个字,是。

  尽管列车这次掀起的动静远远小于它之前,但玻璃和墙体倾倒的声音不可能不被察觉。

  在列车飞上第六层时,商场的天台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一身军装,手举着枪直直地走到天台边缘,和近在咫尺的‘混沌’号对视。

  虞蕉酿几人站在驾驶室里,男人的目光穿过玻璃落在他们身上。

  “回去!”虞蕉酿冲他做着手势。

  男人一动不动。

  ‘混沌’号悬停在空中,微微摇摆着,它似乎也在和这个男人对视。

  是你吗?

  破坏了我的计划。

  不守规则的人,注定要受到惩罚。

  那一瞬间发生的太快了。

  枪声“砰砰砰”响起的同时,‘混沌’号终于撕破了所有平静,它翻腾着跃起,狠狠地碾压过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的子弹没有伤及‘混沌’号分毫。

  ‘混沌’号将他碾得稀碎。

  虞蕉酿眼前一黑,纪濯昆捂着她的眼睛把她揽在了怀里。

  她控制不住自己,紧紧地拽住纪濯昆的衣角,浑身发抖。

  列车失控以来,这车厢里的所有人已经见识到了太多惨烈的死亡。

  虞蕉酿以为自己会平静地接受,接受人类在‘混沌’号前节节败退。

  可是也许因为斯洛比亚此时正是夕阳,没有温度的阳光冷漠地照拂着大地。

  也许是这座城市如死一般的静寂,那骤然响起的枪声惊醒了沉默的麻木。

  虞蕉酿用尽全力回抱住纪濯昆,把自己心里所有翻腾的情绪通过这个拥抱释放出去。

  纪濯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等她放开纪濯昆时,纪濯昆的手虚虚地覆盖住她通红的眼睛。

  他的手掌很快就被打湿了。

  虞蕉酿的眼泪落得无声无息,纪濯昆感受到她压抑着的呼嚎不出来的悲痛,几乎被这份沉重坠去了深渊。

  “外面……”岳澄天话没说完,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强迫自己收回视线。

  驾驶室里的人下意识地看向车后。

  列车已经慢悠悠地离开了商场,正在寻找下一个留在城中的人。

  而不远处商场的天台上,不知何时爬上来了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

  他看起来不到十岁,尽管隔着距离,还是能看出来他一身伤痕。

  小男孩呆愣愣地看着天台的地面,下一秒晕了过去。

  一瞬间虞蕉酿全明白了。

  为什么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会不顾一切地冲向列车?

  他明明已经在商场里躲藏好了,就算‘混沌’号已经发现了商场里有人,可他只要好好躲着,也许能多活一段时间,也许不至于死得这般凄惨。

  可他却主动将自己献祭给了‘混沌’号。

  因为他要保护这个小男孩。

  也许列车看到了他,就会以为商场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死后,列车就会离开这里了。

  他在赌,用自己的生命赌小男孩活着。

  可现在,他死了,小男孩却自己爬了出来,还被死去的军长吓晕了,傻傻地暴露在天空之下,连逃生都不能。

  这个小男孩为什么要出来!

  虞蕉酿从来没有这样又愤怒又紧张过,列车已经离开商场了,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赌赢了。

  只要小男孩好好藏着,他就不算白死。

  为什么要把自己暴露给列车!

  ‘混沌’号开始转身,它发现小男孩了。

  虞蕉酿手心全是汗。不行,不能让那个男人白死。

  小男孩必须活着。

  怎么办?

  纪濯昆的手机忽然又响起,李斯钦打来了电话。

  “虞蕉酿,你们还在斯洛比亚吗,怎么会这么久?”

  纪濯昆的手机定位显示列车还停留在斯洛比亚,可是按照推算,‘混沌’号此时应该已经在下一座城市了。

  时间有差错,之前发给全世界的《九洲游龙图》时间标记全部需要重新计算。

  “……它在寻找活着的……”虞蕉酿想说‘混沌’号开的很慢,在寻找城里活着的人。

  她忽然停住了。

  “李斯钦,斯洛比亚没有活人了,这里已经是一座空城。”

  “嗯?”李斯钦有些不明所以。

  虞蕉酿又重复了一遍,“斯洛比亚没有活人,该逃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死了。”

  穿军装的男人死了,小男孩也“死”了。

  如果真如之前岳澄天所说,‘混沌’号能通过某种方式听懂虞蕉酿的话,那么现在虞蕉酿就要告诉它“真相”——

  斯洛比亚拒绝配合演出,你的计划依然没有实现。

  列车忽然剧烈颤动,原本因停电不能工作的广播声忽然响起。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乘坐‘混沌’号列车,列车前方到站青玄北站,有需要下车的乘客请带好随身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虞蕉酿——”她听到李斯钦惊恐的声音。

  虞蕉酿看向身后,车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