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痴花>第六章 夜是头彩时

  雪水顺着屋檐淌,清凌凌几缕,挂出细细短短的冰溜子,太阳终于在午后露半个脸,被高处的屋脊切开一半儿。

  院儿里静悄悄。

  盛星将米白色的宣纸压在袖子下边,他手里的笔乱晃,又无措地去沾砚台上的墨汁;眨着眼睛屏气,一只细手胡颤。

  “你别哆嗦——”江菱月往纸上抹行云流水的字,他抬起眼睛瞄了盛星一眼,说。

  盛星从来没如此惶恐地写字儿,他出了满头汗,只能硬挨着,轻飘飘落笔,画出歪斜的第一横。

  江菱月着急了,比盛星还着急,他起身绕着桌子兜圈,站到盛星身后去,损他:“你瞅瞅,这眉毛都描到纸上来了。”

  “我练练就好了,本身就没练过……”盛星又生气又羞恼,胳膊僵得像树棍儿,拽也拽不利索,江菱月硬要扶着他的手,教他。

  落笔就不一样了,接着是刚劲顺畅的一竖,盛星坐着,手随着江菱月走,然后,打了个呵欠。

  轮子又来了,他站在门外头,说:“盛先生,来客人了,找江先生的,说是陈公馆的。”

  盛星听完话,头朝前一凑,就醒了,他眼睛朝外瞟,胳膊肘儿戳了戳江菱月,这才回过头去,贴着他耳朵,说:“陈老板找你吧,没完了。”

  江菱月手里,还是盛星热乎乎的手,俩人在桌子前头,一个坐,一个蜷着腰。

  “我去看看吧,还真是没完了。”江菱月硬要继续拖着盛星的手,说话间,把一个字儿写完了。

  手不知道是麻了还是烫了,盛星一松手,笔“啪”掉在纸上,立即,一圈儿浓黑的墨汁晕开,把新写的字遮了一半儿。

  窗户亮着一块儿,能瞧得见院儿里老树光秃的枝丫,一颗汗水这才顺着脸滑下来,骚着痒,挂在盛星脸颊上。

  江菱月被陈岳敏邀请,去看跑狗了。

  场子里是飞快闪烁的彩灯,有西洋式的鼓号乐队;台下男人们西装革履,太太小姐都穿欧式的长裙子,烫最时兴的卷发,陈岳敏遇见了十多个熟识的人,尽是这城中的显贵,江菱月四处一看,发觉场子周围站着许多保镖或是打手。

  厢座里有红酒和电灯,以及皮沙发,陈岳敏把手套大衣递给服务生,坐下了。

  “听说你戏唱得不错?”他面上随和大气,可骨头里傲慢,又掺杂在道上浸染而来的强迫情绪,一笑,让人脖颈发凉。

  江菱月叹口气,说:“戏倒不怎么样。”

  “听说比角儿好……”

  “那我不早就成角儿了么?”江菱月注视眼前头盛满红酒的玻璃杯子,他抬起眼睛,说,“陈老板请我来,就是为了夸我么?”

  陈岳敏举着杯子,把里面的液体饮完了,他挑了挑眉毛,语气随意地说:“倒不是——”

  一阵乐声,有些聒噪,只见台上来了些小孩儿,各自把穿彩衣裳挂号儿的狗牵着。

  “江先生,相一相。”陈岳敏说。

  江菱月随意扫了两眼,他本身不会相狗,于是摇了摇头,说实话:“我相不了,还是陈老板您亲自来吧。”

  “七号就不错,”陈岳敏伸手指,他回过身去,冲身后落座的陈盘糯说,“买七号吧。”

  “江先生买几号?”陈盘糯问江菱月。

  江菱月微微侧过脸来,说:“我没钱赌。”

  “陈先生请您的,您挑一个吧,不然我都走不了了,这要开场了。”

  陈盘糯劝人有一套,他客客气气,恭敬卑微,于是江菱月立马回答了,说:“一号。”

  一会儿,陈盘糯回来了,他弯下腰,双手把一摞儿彩票递给江菱月,压低了声音,说:“一号和七号,都是您的,看看运气吧。”

  “陈老板今儿什么意思?就为了认识我这样一穷二白的朋友?”江菱月揉了揉眼角,侧过脸去问。

  陈岳敏翘着腿坐在沙发里头,他深邃的眼看着台上,没一会儿,兔狗从笼子里出来了,起跑线上的闸门缓慢开启,全部的赛狗,撒了欢儿地跑。

  四下众人,吆喝欢呼。

  陈岳敏这才发话,他杵着下巴,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陈某从来不轻视谁,只愿意和有眼缘的人做朋友。”

  他风流英俊,可笑容里掩藏着阴狠,他抿了口酒,在赛果揭晓的瞬间,眼神复杂地看向江菱月。

  轻启牙关,江菱月在对视里没有示弱,他把酒杯放下去了,说:“我姑妈在陈公馆做女佣。”

  “叫什么?”

  “江二云。”

  陈岳敏皱着眉思索,他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她,家里都是太太在管,她对下人都很照顾,我回去说一说,要对你的姑妈特别照顾。”

  场中央升起一面牌子,上边儿写着:“头奖是1号”。

  盛星明天又得去赶场儿了,他得早早躺下,秦妈烧了热水来,由轮子伺候着,给盛星泡脚。

  宵夜吃不了了,大概是吃多了炒栗子,弄得牙疼;报上是军队和政府的消息,盛星不爱看,他快睡过去了,下巴挨到胸前去。

  没多久,盛星又皱着眉头醒了,他卷了下儿睡衣的袖子,脚湿漉漉地从水盆里捞出来,岔开腿翘着,问轮子:“江先生还没回来?”

  “还早呢,一会儿就能回来,跑狗得天儿晚了才开始。”轮子用干帕子包裹住盛星两只脚,慢悠悠解释。

  这下总算缩进被窝里躺着了,脑子突突跳,因此盛星觉得天花板上的木头都是狰狞的,他又懒懒地喊:“轮子……”

  “我在呢爷,您什么事儿?”

  “算了吧,你睡去吧,甭等他了,指不定今晚上住哪儿,咱明早吃包子,然后坐汽车去那儿……要住好几天,把该带的带着呀,你晚上再想想,别落下东西——”

  屋里静悄悄,轮子早就跑了,盛星正要怒,他忽然听见轮子在院儿里说:“江先生回来了……我们先生刚躺下……”

  没一会儿,江菱月带着寒气进来,他把门掩上,到床边上来,说:“你睡这么早。”

  “跑狗好看么?”盛星屏住气,问他。

  “还行,”江菱月照旧冷冰冰,他坐下去,冷手在被子边儿上捂着,然后,从衣袋里拿出串儿纸包的糖葫芦,说,“这个好吃。”

  “我不吃,”盛星夺过来,把糖葫芦拿在手上瞅瞅,他嘀咕,“小孩子吃的玩意儿,谁吃啊,你赶紧回屋去,收拾,明儿个真得叫你上台了。”

  江菱月一把抓住盛星的手腕,说:“不吃就拿着玩儿吧……这一堆钱你放起来,我不敢花。”

  是赢来的一袋银元,拎在手里沉甸甸,盛星惊异地坐起来,他慌张着,问:“你真有这运气?”

  “我随口一说就是头奖,陈老板硬要我带着,这钱是炸0药,可不敢乱用,咱们不欠他什么,你说他是不是不安好心?”

  盛星正提着一口气,眼睛瞪得滚圆,他忽而,又吐出气去,将薄眼皮合上了,说:“可不是不安好心……”

  “那你分析分析吧。”

  江菱月凑过头来,看他,因此遮住了电灯的光线,致使眼前一片阴影,盛星沉寂了半天,忽然说:“你滚,关我屁事!”

  江菱月镇不住盛星,又觉得他生起气也好笑,于是道别走了,俩人不用说谁能猜透谁,反正总是真一句假一句,互相争辩,没个准头。

  关了灯,盛星坐在床沿儿上,他预备把那袋银元塞进衣柜底层的抽屉里。

  反正是钱,怎么来的盛星不在乎,他当然知道江菱月不动这钱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不想欠人情。

  他们俩和陈岳敏都不要好,因此交往起来总有种被掌控的窒息感;毕竟如今的道是黑道,因此在压迫里,盛星很少得罪人。

  他没什么渴求的,就求一条命,求一生平安日子。

  月亮洒了满世界清光,盛星看着地面上的窗户格子,他上前去,缓慢地将窗户帘子遮上了。

  天儿真的暖了,当盛星仰头去看树枝上嫩黄色的芽儿,他忽然察觉到周身的温热,空气带着苏醒时候的甜味儿,正以缓慢的节奏,膨胀开来。

  在这园子里待到第五天,人有些发闷,窗户外头,汽车碾着灰扑扑的道路,卖时装的店铺,把最新的广告纸张贴出来了,上头写着:精美的春季各种服装。

  江菱月请不起梳头师傅,他自个儿倔强着化了好多天的装,这时候正坐在镜子前头,把玫红色的胭脂往眼窝里涂。

  “念微,”盛星伸出胳膊去,像用手接住屋顶上吹下来的几粒残雪,他笑着问,“有没有写春天的好诗?”

  江菱月只往镜子里瞧自己的脸,一眨眼,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盛星回过头来看他,说:“可你这……也不‘愁’啊。”

  “不愁就乐呗,还有给自己找愁的……”

  大概是觉得没趣了,盛星把窗户合上,他走到江菱月身边来,看他化妆。

  江菱月手上忙活着,轻飘飘问:“有没有小字?”

  “没有。”

  “给你取一个吧,都是先生了,得有个字啊。”

  声音缠人,按着江菱月的肩膀,晃他,说:“你给我取。”

  盛星抿着嘴笑,可脸上又藏着疲倦,他灵动的眼珠在微微游动,睫毛一簇簇,纤长又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