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知舟忙到沈晨出院后的第三天晚上,才不慌不忙地,将手上的数据整理完,带着这些资料动身前来找人。
他在生态园中碰见溜猫的林言,但很快发现林言的神色不是太好。
停好车后,简知舟来到林言身前,问道:“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林言站在路灯下,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哭腔:“我没事……您是来找沈老师的吗?”
彼苏尔在海里失踪的悲痛,因为沈晨的归来,再次笼罩在实验室众人的心里。
林言刚刚去便利店买东西,看见货架上的零食,想到她和彼苏尔约好回来后再一起分零食吃,眼睛都红了。
“嗯。”简知舟见林言现在的样子,不由问道:“……沈晨还好吗?”
林言认真地想了想,她觉得沈晨回来后的一切行为都很正常,应该算不上不好。
但她实在无法分辨,究竟是那位行为学教授太善于伪装,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看不出他身上的异常。
林言:“唯一的不好,大概是他一直睡在书房里吧。”
简知舟同林言并排往家走,皱着眉问:“他为什么睡在书房里?”
恰逢花朵盛开的季节,生态园中的丁香,将整个园子染香。
林言低着头,不确定道:“我想,可能是老师正在强迫自己去接受,关于彼苏尔的失踪吧。”
两人回到实验室,简知舟在上楼前,从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
尽管他同沈敛宁一样,认为沈晨足够自立,不要他人安慰。
但他也觉得,沈晨像个闷葫芦一样,总自己呆着,人会憋傻的。
书房中,沈晨接了出版社的邀请,正在编写一本关于各地区生物进化与当地地貌关联的课外书籍。
他将所有心思放在眼前的电脑中,仿佛通过漫无止境的工作,就能从所在的世界中抽离出来。
简知舟推开沈晨的书房门,沈晨连头都没抬。
各式各样的生物资料和照片,摆满了整张桌子,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很不像沈晨往日的工作风格。
简知舟走到书桌前,把啤酒罐放在沈晨手边:“别忙了,歇会。”
沈晨没停,还转头看了一眼资料图片。
只分心回答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简知舟侧身坐在桌边上,把自己的啤酒罐打开。
他知道自己沾酒就倒,只抿了一小口。
“担心你,过来看看。”
沈晨置若罔闻:“没什么好担心的。”
“早知道你出院之后会这么忙,就应该让医生把你关在医院里。”简知舟开玩笑道:“你躺了几个月,头发有点长了,记得剪了,别这么邋遢着去学校。”
沈晨随口道:“嗯。”
简知舟看着沈晨的动作,趁人侧身在抽屉里找地图资料时,伸手把笔记本电脑合上了。
沈晨听见声音,看见笔记本壳子上按着的手,终于抬头看了简知舟一眼。
简知舟笑道:“别写了,聊会。”
沈晨沉昏的大脑,在被简知舟强行按下暂停后,突然就卡壳不动了。
他靠上椅背,言语中,还是既顺从又敷衍的态度:“……你想聊什么?”
简知舟想了想,直白道:“当时彼苏尔从我这借了一本书,这么久了,也该还我了。”
属于那人的名字,在措不及防间从别人口中说出,落在沈晨的耳边。
沈晨一向深深藏起的懦弱,在他无法控制的时刻露出几许。
他表情没变,只是说话间,气声轻了些。
“不要提那个名字。”
原本就没有杂音的房间,因为主人的一反常态,变得安静无比。
夜晚的花香,充满悲伤的味道。
简知舟低着头,神情流露出一点担忧。
一位情商极低的物理学家,因为对好友的了解,跨专业地,对苦修行为学的林言点评道:“看来,你的助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林言以为沈晨在强迫自己接受现实,但她的这位沈老师,时至今日,好像远没有之前那么值得信赖。
沈晨在这间令他无比痛苦、但又能维持呼吸的书房里,将现实关在门外。
顺便独孤地逃避着,一切获得救赎的可能。
简知舟提议:“你要不要像之前一样出国散散心?我让林言给你订机票。”
沈晨摇头,像是在说,他哪也不去。
他知晓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不会有他想见的人影。
在这片既定的时空中,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简知舟叹了口气:“要不,再去看看心理医生吧?”
沈晨沉默了一阵,答道:“好。”
简知舟放弃了让沈晨振作起来的想法,他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和沈晨随便地聊了聊学界八卦。
简知舟的喋喋不休,让沈晨的大脑停止思考,陷入了闲暇与充实之间、模棱两可的状态。
他的眼睛累到极致,连屏幕中的字影都模糊起来。
视线纷乱间,书房好像还同从前一样,随时都会有个人影在门口出现,用各种匪夷所思的理解,打断他和简知舟的谈话。
只是沈晨一边听,一边默默地等了良久良久,也没有等来那个人。
深夜降临前,简知舟离开时,拿走了那罐沈晨没有碰过的啤酒。
他站在书房门口,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罐。
“等我能得到些结论时,我再来找你喝酒,你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沈晨抬头看他,有一些不解:“什么结论?”
简知舟坦言:“我也不知道。”
沈晨微微蹙眉,停顿片刻后,开口道:“我没事,忙你的吧,让他们也别操心。”
-
按简知舟的提议,沈晨在去上课前,将稍长的头发剪了。
他把自己收拾得如往常一样,开车来到学校。
那场关于生物科研被禁止的强风,终于还是吹到了国内的校园里。
他的课堂中,下半学期来上课的人数,只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上课前,一位仍然坚持坐在第一排的男同学,在沈晨迈上讲台后,关心地问道:“听说您受了枪伤,重伤住院了很久,身体都恢复了吗?”
沈晨点点头,回答道:“谢谢,已经痊愈了。”
除了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
在这个时候,仍然愿意继续研习生物学的学生,多半都是真心喜欢听沈晨讲课的。
某宿舍老五坐在习惯的后排,看着人影萧条的课堂,举起手来,表示自己有话要说。
沈晨冲她点点头,女生朗声道:“沈教授,我们宿舍有两个人是被家长逼得换了专业,不是她们自己不想来。”
沈晨的视线从她开始,环顾过整个课堂。
生物学作为自然科学的五大学科之一,在世界各国开始拟定禁止私人研究的草案时,就被整个学界抛弃了。
包括生物演化及生态、行为学的诸多相关学科,已经在生物教育系统中被合并为单一的信息学科。硕果仅存的生物解剖、基因工程和生物化学等细化科目,学员也锐减至了一个低到可怕的数字。
三个月的时间,生物学如他所愿,走到了发展的尽头。
沈晨反而觉得,这些学生还愿意坐在这间课堂里,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问向讲台下的诸人。
“你们为什么没有考虑换专业,去了解过国内外今后的就业环境了吗?”
原本就很安静的课堂中鸦雀无声,没有人出言回答。
那名刚刚询问他伤势的男生,慢悠悠举起胳膊,用眼神扫过身边几个坐在一起的人,回答道:“我们都了解过了。”
沈晨不解:“了解过,还不打算为自己的未来发展,做些其他考虑吗?”
那名男生摇摇头:“今天生物学塌了,明天其他学科也有可能会塌。我们商量好了,趁年轻,做自己想做的。”
他看着沈晨:“上个学期您说过,我们的论文课题方向很有意思,我们想完成它。按现在的规章,在校内把它当成课内课题继续下去,是我们唯一可以完成它的方法了。”
后排一人道:“反正现在大学生也不值钱,找不到工作,大不了,去送外卖呗。”
年轻人的哄笑声,让刚刚一片寂静的课堂活跃了些。
沈晨敛目,看了看自己的课件U盘。
一切心愿达成的后果,也如他所料,一一在学界内应验。
尽管过程出人意料,但那道毁灭的飓风,还是把他一心想要毁掉的生物学吹成了一片废墟。
他最终,还是扼杀了诸多被他视若瑰宝的理想。
但沈晨作为数十亿人类的其中一员,渺小无比,这已经是他能谋划的、最好的未来。
身为老师,他现在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将这最后一批生物学家,送入废墟之中,帮他们在他们各自选择的道路上,去看一看,那一眼就可以望到终点的尽头。
只不过,唯一幸好的是。
这些学生好像并不在意,这是一片已经被摧毁的废墟。
年轻的意义,就是会让人毫不踌躇地,向自己的目标飞奔而去。
上课铃响起时,沈晨抬头,他也还是选择背负他愿意背负的重量,看向众人。
铃声漫长,待声响结束,他对众人淡淡道。
“上课。”
作者有话要说:
“趁年轻,做自己想做的。”
这句话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一位非常好的语文老师和我说的。
不是什么很有深意的惊世名言,但它在我很多无法抉择的时候,赋予过我莫名的力量。
也送给你们ww趁年轻,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