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年三十儿>第9章 迟老师和钟同学

  买东西耽误了时间,两人到第二条老街的时候已经快五点了。

  街上光线暗了不少,好在地上的雪可以充当打光板。

  下车的时候,钟度把那条红围巾递给了迟远山:“戴上吧,有点儿凉了。”

  北方早晚温差大,这会儿确实比中午冷了不少,迟远山接过围巾戴上,又问钟度:“你呢?”

  “我不了,拍照累赘。”

  说完发现迟远山还在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于是笑了笑补充道:“我是真的不冷”。

  这条街比上一条街要宽不少,道路两边种了两排柿子树。叶子早就掉光了,几颗黄澄澄的柿子挂在树枝上,顶着白雪做的帽子摇摇欲坠。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条街都非常符合钟度的要求,它像一个被时代遗忘在角落的贵妇人,孑然而立,奄奄一息,有种凄凉陈旧的美。

  迟远山还是在前面走着,他与这条街格格不入,像个来春游的小朋友:“钟老师你看,那棵树上还有个柿子呢。”

  钟度正端着相机找角度,听到这话,他眼睛没从取景器上移开,只循着声音转了方向,看到迟远山出现在镜头中时,他迅速按下了快门。

  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瞬间发生,拍这张照片也纯粹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没有考虑什么光线构图,也忘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只是看着镜头中的迟远山,定格下了那个最美的画面。

  镜头里,迟远山笑着回过头来,手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柿子树,头发被风吹乱了,衣服随着他的转身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灰蓝色的天空、青绿色砖瓦堆砌成的院墙和随处可见的白雪铺就了这张照片的背景,以至于迟远山戴着的红围巾显得格外耀眼。

  但再耀眼也不过只是衬托,最好看的还是他那不经意的一回头。

  钟度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转而随手拍了几张街景就叫迟远山原路返回了。

  从来到走还不到十分钟,迟远山有点纳闷儿:“你不喜欢这儿?”

  钟度愣了愣,然后笑着摇头:“没有,就定这儿了”。

  “那怎么随便拍两张就走了?”

  “有这几张够了”,钟度多少有些无奈地笑着,“你太适合当模特了,下次不能拍你了,有你的照片里,再好看的景也都成了衬托。”

  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是在说他认为显而易见的事实,迟远山听了却莫名想摸摸耳朵。

  他快走几步走到了前面,有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那我们回去包饺子吧”。

  ……

  回程路上,迟远山问:“一会儿去我那儿行吗?酒吧今天都开门了,不回家的那几个闲不住。”

  钟度顿了顿才点了点头说:“行”。

  “你想吃什么馅儿的?还吃昨天晚上的吗?”

  “我不挑,包你喜欢的吧。”

  迟远山早知道他是这个答案,看来这毛病一时半会儿还真治不好。

  钟度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为自己辩解:“不是,是真的都行。你们包的饺子挺好吃的,跟外面的不太一样。”

  “那能一样吗?”迟远山立刻接话,“家里的永远比外面的好吃,这是玄学。”

  他说得夸张,钟度却是认同的,他觉得昨晚的饺子有一种独特的,似乎永远都不会吃腻的味道。

  “那就包两种馅儿吧,猪肉白菜和猪肉大葱,这两种我比较拿手。”

  “行。”

  钟度答应地爽快,其实心里对去别人家做客这件事还是有些忐忑的。他此类经验实在有限,偏偏遇到个热情的迟远山。

  从昨天到今天,这人好像都在推着他往人堆儿里走,往烟火中去。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对钟度来说就像是生活朝他伸出了一双挽留的手。

  迟远山家的装修风格很简约,就是大多数单身男性家里会有的黑白灰风格。没什么太大的特色,但干净整洁之余在绿植的点缀下显得格外温馨。

  他一到家就去厨房忙活上了。临时起意要包饺子,需要准备的不少。

  钟度刚才接了个电话,这会儿脱了外套走到厨房门边问:“我能帮点什么忙?”

  迟远山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生出了坏主意。

  他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从柜子里翻出一条买锅送的新围裙,抖落开就往钟度脖子上挂。

  “钟老师没什么机会下厨吧?”迟远山坏笑着,“下厨得戴围裙。”

  “你明明没戴。”

  “我是黑毛衣,你是白毛衣啊,弄到身上不好洗”。

  如果不是挂在自己身上的是条粉色格子围裙的话,这理由钟度都要信了。

  帮他把围裙系好,迟远山抱着臂往远站了站,像个服装设计师一样,欣赏起了自己的“作品”。

  还挺满意,身上那点儿冰碴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递给他一根葱,又帮他搬了个小板凳,把剥葱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钟度后,迟远山满意地和馅去了。

  两份肉馅儿分别放上盐、生抽、十三香、一点儿蚝油和一点儿鸡汁儿,分次打上花椒水,最后再磕一个蛋清搅拌均匀。

  一份放上挤干水的白菜,葱姜末盖在顶上,另一份只放足够量的葱姜。

  烧一锅热油,分别往两份馅儿上一泼,香味儿就出来了。

  馅儿放一边,刚刚和好的面也醒得差不多了,迟远山打开保鲜膜又揉几下,光面就出现了。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钟度都没插上手。他有点惊讶,毕竟迟远山看上去也不像会下厨的人,于是他问:

  “你怎么还会揉面啊?”

  “我会得多着呢,以后慢慢领教吧钟老师”,迟远山有点小骄傲,“走了,咱们去客厅边看电视边包。”

  客厅的茶几铺上了硅胶面板,依次摆上了两小碗馅儿、一块儿面、一根擀面杖还有两个没坑儿的小勺。

  一切准备齐全,迟老师擀了几个皮儿,正式开始上课。

  钟度不会包饺子,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是个技术活儿,迟远山还偏偏使坏,不教他简单的包法,专挑难的来。

  “馅儿要放得刚好,少了不好吃,多了容易煮破”,他一边说一边给钟度演示,“先把边儿捏起来,然后放在左手虎口这个位置,右手这么一挤这饺子就能立起来了”。

  这种大肚饺子的包法看着简单,实际操作就知道不容易。钟度包了好几个,没有一个能立起来,更别提包得像迟远山那么圆鼓鼓的了。

  尝试了好几次,一点儿进步都没有,他无奈的同时竟然还很享受。

  电视里放着枯燥的新闻,迟远山手里的擀面杖有节奏地敲打着案板,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远处星星点点亮起的灯光宣告着夜的到来。

  昨晚他还坐在冰天雪地里羡慕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仅隔一天,他就成为了这个真实场景的一部分,很恍惚。

  还拥有幻想的年纪,他曾幻想这一幕出现在那个从来跟温馨搭不上边儿的家,但即便那时候他都没敢想得这么美好。

  “钟老师,不是我说,你包的这些一会儿下锅就是一锅片儿汤”,迟远山像一只昂着胸展示自己漂亮尾巴的小狐狸,“看我这个,白白胖胖的”。

  “嗯,好看”,钟度回过神,颇为宠溺地冲着“小狐狸”笑了笑。

  桌上已经摆了两盒白白胖胖的饺子,他包的那些被迟远山挪到了面板边儿上,东倒西歪的没资格放进盒子里。

  馅儿都包完了,他的饺子都没能站起来,“小狐狸”迟远山的尾巴还翘着,最后端着包好的饺子往厨房走的时候,扔下一句:“钟同学,好好努力吧”。

  可怜钟度吃顿饺子代价实在大,这么一会儿已经从“钟老师”沦落为“钟同学”了。

  迟老师煮饺子的时候,钟同学也不敢懈怠,又去帮忙剥蒜、捣蒜,虚心的学习秘制料汁的做法。

  其中的鸡飞狗跳自然不用多说,折腾了半天等饺子上桌的时候他是真的饿了。

  夹了一个饺子,蘸上迟远山所谓不外传的秘制料汁,一口下肚,他感受到了美食带来的圆满。

  两人一个接一个地吃着,餐桌上一时之间都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迟远山笑了:“钟同学,你知道对一个厨师最高的褒奖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饭菜端上桌,每个人都埋着头吃没人说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以前他们家的阿姨一年得有三百天都在得到这种褒奖,钟度想。

  这话说出来破坏氛围,他笑了笑,换了句词儿:“迟老师说得对。”

  两人一人拿了瓶啤酒边吃边聊,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却意外地聊得很开心。

  从天气聊到四季又从那帮损友聊到了昨晚的酒。

  “昨晚那酒你喝不惯吧?有柔和一点儿的,下次带你去小院儿喝。”

  “小院儿?”

  “嗯,就昨天晚上碰到你那条路再往南走一段儿就到了”,迟远山说着佯装老成地叹了口气,“这几年总觉得自己老了,该养生了,买了个小院儿,自己弄了弄,有时间带你去看看。”

  这两人爱说自己老的毛病简直一模一样,长得却一个比一个年轻。

  钟度笑着摇摇头:“哪儿老了”。

  “每天跟严松青,燕笑语他们待一块儿能不觉得自己老吗?他们才是真年轻,天不怕地不怕的”,迟远山眯了眯眼,想起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年纪,“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还到处飘呢,独来独往的,狂妄得不得了,世界那么大都容不下我,所以我看《海藻》的时候特别有感触。”

  听到这句话,钟度立时收了笑,皱着眉打断了他:“别跟《海藻》比”。

  这话乍一听像是斥责,但迟远山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海藻》是钟度的第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渔村少年的故事。

  少年名叫小海,生在哪儿不知道,打记事起就在渔村了。

  那是个愚昧落后的村子,人们对大海很虔诚,对小海却很刻薄。

  海水的腥咸味儿、海鲜的腥臭味儿以及村民们异样的眼光伴随着他的成长。

  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脸上那一大片红色胎记或许是他被遗弃的原因。

  一个独居的老渔夫把他捡回了家,独自抚养成人。

  两人都有了依靠,这原本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儿,然而大海给予馈赠的同时也会带来灾难。

  有一天,台风卷走了他们本就破旧的房子以及房子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老人。

  家没有了,小海又成了孤儿。

  他生来卑微,性格却傲人。长大后,他毫不犹豫地启程,将渔村腐败的腥臭味儿和可笑的愚昧统统甩在了身后。

  然而,外面的世界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他得到的评价依然是:“又笨又蠢的丑八怪”。

  善意是有的,但那些渺小的光没能点亮他荒无边际的世界。

  最终,小海还是回到了渔村。他坐在悬崖边看着夕阳逐渐隐入海平面,就着这美丽的霞光,一头扎进了大海。

  夕阳西下的脚步没有停止,海平面逐渐归于平静。

  那一幕又美又悲怆。

  小海短暂的一生中,大多时间都像海藻一样飘飘摇摇。他柔弱又坚韧,挣扎着生长但最终还是没能绽放,所以他把自己还给了大海。

  钟度不喜欢迟远山拿这一出悲剧跟自己类比,他觉得迟远山的人生理应是完美喜剧。

  迟远山于是笑着点了点头:“对,我比小海幸运多了,我的天不怕地不怕最终还是开花结果了”。

  钟度看着他,心想:如果你是花,那么我认为你绽放得绚烂,秋风寒雨都要绕路而行。如果你是果,我相信你一定是最大最漂亮的那颗,喉焦唇干的过路人也只会驻足欣赏,定然舍不得采摘下来据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