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幸福街>第20章

  警察局里的惨状像是不打算给他们一丁点心理准备。

  跨进大门,他们就看到遍地残肢和鲜血,连墙上都不能幸免,整个接待区就像大型绞肉机的内部。血腥味直冲鼻腔,他们不得不捂紧了嘴,以免把冲到嗓子眼的胃液喷出来。

  伊恩皱着眉头蹲下,触摸离自己最近的尸块。

  是温的。

  这意味着不久之前,它们还是活生生的人。

  造成这一惨状的不是什么炸弹袭击,也不是冷兵器的砍削。每一块残躯的缺口都血肉模糊,仿佛被巨大的蛮力硬生生地撕碎,碾压。难以想象有什么野兽能如此残暴,就连最爱玩弄猎物的猫科动物都不会把尸体撕成碎片,这些东西就像和死者有刻骨深仇。

  “简直是恐怖分子。”伊恩又忍不住自我怀疑,“我有那么失控吗?”

  “我相信这与你无关。”

  “别安慰我了。”

  “不,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阿兰微微皱眉,似乎在斟酌用词,“也许我们走进的是别人的意识所影响的现实,就像学校里的一幕是你的记忆。这个警察局是你我之外的人的记忆——我印象里,自己没有和警察局打过交道,你呢?”

  “我想不起来。万一真是我的记忆呢?”

  “我们刚才遇到的死者是个熟练的杀手。这里发生的暴力和一路以来我们经历的暴力,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而且,在你的幻觉里,所有怪物都有值得被谅解的地方,制造这个现场的东西,我感受不到丝毫的人性。有些暴力是完全不必要的,而过度的暴力意味着宣泄。”

  “宣泄什么?报仇?”

  “很难说。复仇是最简单的情况,如果不是仇恨……我暂时想不出原因。但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阿兰指着墙上涂鸦般的血迹,“那里,看上去像严重的精神分裂患者的画。”

  它们确实称得上“绘画”。

  墙上的一切如同地狱的画展,描绘着群魔的狂欢。

  短短几米的墙面,伊恩看到几十个夸张的生殖器,变形扭曲人体缠作一团,做着动物的勾当。画中甚至有孩子,他们若无其事地在荒淫的肉体间追逐,玩着模仿大人的游戏。小一点的孩子手里是球棍和自制的小刀,他们用糖果模仿嗑药,用汽水瓶学习干杯。半大的少年拿着真正的匕首,少女接过他们递来的加料香烟……

  到处穿插着熟悉的符号,大麻叶和药名的缩写。所有的形象都扭曲而癫狂,有些人物手脚颠倒,头朝着背后,却能让他认出他们在做什么,来自什么地方。

  “这世界上有几个幸福街?为什么别人的意识里有我熟悉的故事?是我过于自恋,把所有事都联系到自己,还是一切真的和我有关?还有……”伊恩看着阿兰,艰难地说出下半句话,“你是真实存在的人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伸手挡在自己面前:“在噩梦里,我臆想出一个完美的伙伴,安慰我,拯救我,这完全合理——我现在是在你的催眠里吗?又或者连咨询师阿兰·法斯宾德都不存在,都是我的幻觉?”

  “伊恩,不是的。”阿兰握住他的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真实的。我也曾和你一样怀疑过,但此刻你和我梦到过的完全不同——在梦里,你只是符号化的来访者、名人和……一个性感的家伙。真实的你不仅包含我所有印象碎片,还有我没见过的方方面面。”

  “按这个逻辑,你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了。”伊恩松了口气,手指嵌进他的指缝,和他紧紧交握,“我又失控了。”

  “遇到难以面对的事情,这是正常的反应。”

  “是我大惊小怪了。”伊恩沉吟片刻,说出自己的困惑:“至今为止,我们接触的幻象大多以我为主角,你的部分很少。如果我面前是个真实的人,他是不是把自己藏得太深了?”

  阿兰闭上眼睛叹息:“因为我们的经历太过相似。你遭受的创伤,我心里也有,你见过的不幸,对我来说也不陌生。”

  “还说你是真实的人。”伊恩苦笑,“怎么会有完全理解我的经历,还像咨询师一样包容我,支持我的人呢?就算你是我的幻觉,也是个美妙无比的幻觉。”

  “谢谢你对我的认可,我会证明自己不是幻觉。”

  “好吧,我的美梦。”

  伊恩放开阿兰。在开始探索之前,他凑到对方嘴边,成功要到一个吻。

  地板上的鲜血和脂肪让行走变得十分困难,稍不小心就会摔得满身血污。这些肉块都曾是活生生的人,其中一个还和他们通过话。他努力不去想是哪只断手拿过呼叫自己的对讲机,大脑却不由自主地想到另一个画面——遭遇战结束后的战场上,年轻的军医踩着松软的地面,那是尸体铺成的血肉地毯。

  不知道阿兰父亲有没有讲过这种故事。伊恩这样想着,用余光看向身旁。

  阿兰的脸上没有表情,就像他脑海中的军医,但那绝非麻木或冷漠,一种肃穆的悲悯被克制在双眸之内,不肯外露半分。

  “你不用压抑自己,看到这些确实让人难受。”伊恩试着安慰他。

  “谢谢。”阿兰动了动嘴角,他似乎想微笑,不过失败了,“我们继续吧。”

  这里有开过枪的痕迹,墙上和办公桌椅上都有弹痕。有几个死者紧紧地握着枪,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连子弹都无法阻挡。伊恩和阿兰把武器收集到一起,各自分配到手枪、子弹和电击枪。

  阿兰似乎对枪很熟悉,换弹夹的动作又快又准。伊恩又刷新了对他的印象:“你会用?”

  “我有持枪证。”

  “不,我的意思是,你好像不是那种……书呆子。”伊恩干笑,“咨询师只是掩盖真实身份的表象,其实你是个杀手。”

  “如果我就是个杀手呢?”

  伊恩愣住。

  阿兰看着他的眼睛:“我杀过人,你知道的。”

  “对不起。”伊恩低下头。

  “这是事实。”阿兰极淡地笑笑,用手指揉开伊恩皱起的眉头,又顺着英挺的鼻梁滑下,把他低垂的嘴角向上推起,“不要道歉。”

  他的态度依然温和,伊恩却感到一丝尖锐,好像柔软的毯子裹着碎玻璃,贴近就会被刺伤。这不怪阿兰,自己开了愚蠢的玩笑,碰到他的创伤,被反击也是活该。

  不过,反击也是一种释放,总好过压抑。他在咨询室里这么说过,他能受得了自己惹祸的脾气,自己也能接住他的情绪。

  想到这里,伊恩又振作起来。

  和他的梦一样,所有的钟表都停止工作,电子设备失灵,手里的对讲机也只能发出电流噪音。伊恩找到墙上的照明开关,拉下电闸,却没有一盏灯熄灭。他还记得,这栋建筑没有连接电源。

  通往二楼的楼梯是断的,从楼梯间往上能直接看到外面的天空。二楼的屋顶坍塌已久,破洞上长着荒草,一楼的人们却浑然不觉。这栋小楼仿佛搭建中的布景,到处是未完成的漏洞。

  已经不新鲜了,只要阿兰不是幻觉,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完好无损,像个不怀好意的邀请。

  “看来我们别无选择。”

  “就算可以原路离开,我们也会在别处遇到同样的事,没法逃避。”

  “这算不算‘习得性无助’?”

  “严格来说,不算。”阿兰目光柔和,这一次是真正的温柔,“有你在,我不会有这种感觉。”

  “噢……”

  你知道你在勾引我吗?

  像要把脸上的热气甩掉般,伊恩抢在前面跑下楼梯。

  同一栋建筑的三个楼层是三个世界,一楼是凶案现场,二楼是废墟,地下楼层则是超现实般的景象。

  走廊的顶灯忽明忽暗,短路的电线裸露在外,不时迸出火花。墙面和地面被洪水浸泡过,到处都在滴水,发霉,散出阴湿的苦味。走廊两边的牢房被阴影笼罩着,那里藏着无数发出幽光的眼睛。

  是老鼠。

  它们的个头大得像兔子,皮毛斑驳,生着苔藓般的绿斑,好像活着就开始腐烂。鼠群扎堆的地方散落着仿佛是人类的骨头,那上面还挂着腐烂的布片。

  伊恩和阿兰放轻脚步,用眼神和口型交流,以免惊扰这些嗜血的家伙。在绝对的数量面前,子弹不起作用。不过他们清楚,造成楼上惨状的不是老鼠,老鼠没有撕碎人体的力量,也不可能留下“壁画”。

  几间审讯室的门开着,门缝里拖出长长的血迹,向走廊尽头延伸。门里面传来老鼠的叫声和啃噬东西的细响,没人想进去一探究竟。

  越往走廊深入,墙壁的污染越重,墙皮像泡皱了的皮肤。有些地方不堪霉斑的重负,打着卷剥脱,露出更深层的锈迹。这栋建筑仿佛整个烂透了,从里到外散发着湿冷腐败的气息,比棺材里的味道还令人作呕,但他们选择继续前进。

  走廊尽头的审讯室敞开着门,能一眼望到里间,透过单向玻璃,他们清楚地看到里面坐着一个人。

  这是除了彼此,伊恩和阿兰在寂静岭看到的第一个活人。

  在打开审讯室里间的门之前,他们在玻璃前观察了一会儿。桌子前只有一个男人,他对面摊着一份审讯资料,本该审问他的警察不见踪影。

  那个男人有张颇为英俊的拉丁面孔,脸颊上有一道刀伤,但这不影响他的魅力。他已经不再年轻,五官开始下垂,半长的黑色卷发里夹着不少白发。尽管他把自己打扮得很时髦,满身的鲜艳色彩也没法修饰走样的身材。

  阿兰一眼就看到在他交握在桌面上的双手,它们被一副手铐锁着。伊恩始终盯着他的脸,自从他走进审问室,他的目光就没从那张脸上挪开。

  “有问题吗?”阿兰注意到他反常的沉默。

  “我见过他。”

  “在哪儿?”

  “梦里。”

  在梦里,那个男人在大雾弥漫的湖边唱《加州旅馆》,伊恩则身穿警服,被他建议去湖畔旅馆寻欢作乐。

  是安东尼。

  “在梦里,他比现在年轻,这会儿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伊恩满脸不可思议。

  “他是谁?”

  “我只知道他叫安东尼,他和我聊了些关于幸福街的事。”

  “你在现实中见过这个人吗?”

  伊恩回忆片刻,摇头:“不记得了。”

  阿兰并没有失望,只是谨慎地问他:“要进去吗?”

  “当然。”伊恩按下门把手,“我有事要问他。”

  安东尼对他们的闯入异常淡定,甚至还在抱怨:“你们怎么才回来?停车费这点小事需要讨论那么长时间吗?在给我开罚单之前你们应该先把禁停标志搞得显眼点,大雾天里根本看不清那个小牌子……等等,刚才的警官呢?你们是谁?”

  “安东尼。”

  伊恩说出这个名字,审问室里瞬间安静。安东尼收起懒洋洋的态度,眼神也警觉起来:“我只是个路过的游客。除了停车超时,其他的问题去找我的律师谈。你们是谁?我有权知道你们是谁!”

  “你不认识我?”

  伊恩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线索,但安东尼只有困惑。

  他向后靠着椅背,做出抗拒的姿态:“我不知道你们是谁,在你说出自己的来头之前,我拒绝回答问题。”

  “幸福街,你还记得幸福街吗?”

  “好吧,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了。FBI先生们,我再申明一次,我对那地方发生过的一切表示遗憾和同情,其他的无可奉告。”

  “哪里发生过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伊恩不停地抛出问题,直到阿兰拉住他才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抱歉,安东尼,我叫伊恩·科斯塔。我们不是警察,也不是FBI,只是路过这里的人。”

  安东尼一言不发。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这很难解释,因为我失去了很多记忆。我记得你年轻时的样子,也许我们曾经见过。”伊恩的诚恳让他稍微放松,不过这还不够。

  “我年轻时的样子不是秘密,如果你们想,连我上幼儿园时的照片都能搞到。”安东尼的语气依旧充满怀疑。

  谈话一时陷入僵局,伊恩和安东尼盯着彼此的眼睛,沉默地较劲,直到阿兰出声提醒。

  “如果安东尼见过你,那会儿你应该是个孩子,他对你没有印象也可以理解。伊恩,你有没有你们见面的细节?比如聊过什么。”

  “只有幸福街的历史,还有……湖畔旅馆,是的,他建议我去湖畔旅馆找点乐子。”

  “哈哈,”安东尼大笑起来,“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让一个孩子去湖畔旅馆?得了吧。”

  伊恩挠着头,总不能说他们在梦里见过,而且梦里自己还以警察的形象和他聊天,太荒唐了,还有什么能证明呢……他突然想起那首《加州旅馆》,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在黑暗的沙漠公路上,冷风吹起我的头发。大麻味弥漫在空气中,我看到远方的灯光闪烁。我的头开始昏沉,视线变得模糊……”①

  “她站在门口,我听到教堂的钟声,心想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她给我点了一支蜡烛照路,走廊里传来话语声,我听见他们说:欢迎来到加州旅馆,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美丽的脸庞。”②安东尼接着他的旋律唱下去,脸上渐渐浮起微笑,“我年轻时确实很喜欢这首歌,你是在哪里听到的。”

  “湖边。”伊恩小心地观察他,“你唱歌的时候好像很失落,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好?嗯……幸福街那个地方,确实很难有好心情。”安东尼双手抬起来摸下巴,手铐还牢牢地卡在他手腕上,“好吧,年轻人,我有点相信你了。但是让你去湖畔旅馆,可能是我喝多了,很遗憾。你去了吗?”

  伊恩迅速思考了一下,决定不说实话:“没有。”

  “不错,你很幸运。”安东尼挑了挑眉毛,又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能不能帮我个忙?我只是个路过这里的老人家,因为没看清停车标志,和警察发生了点……误会。刚才和我聊天的警官突然跑出去,再也没回来,然后你们就进来了。误会解除的话,就帮我打开吧。”

  “对不起,我没有钥匙。”伊恩实在不想回到那堆血肉里翻钥匙,“你没听到什么声音吗?”

  “这里隔音太好了,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

  “外面……”伊恩和阿兰交换眼神,把这样的安东尼留下,无异于让他等死,“警察恐怕回不来了,我先帮你打开手铐。”

  他拔出腰上的手枪,让安东尼伸直双臂,对准铁链开了一枪。软包的墙面和地面能避免跳弹,但狭小的室内,枪声震得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喔,我的耳朵!”

  安东尼抱怨了一声,伊恩下意识地道歉。不等他开口,脖子就被死死地勒住,握枪的手臂就被反剪到身后。下一秒钟,带着余温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抱歉,小子。”

  安东尼卡着伊恩的脖子,收走了阿兰的武器。皮肤的松弛并不影响他肌肉的强壮,伊恩被他拖到审问室门口,勒得眼前发黑。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加州旅馆》吗?”他笑着问伊恩,同时把枪对准阿兰,威胁他站在原地,“这是绝佳的广告歌曲。每次我唱起这首歌,幸福街上的嗑药佬就会犯瘾。他们越伤心,胃口就越好,越向往那个虚幻的天堂。”

  “安东尼,你是……”

  “看在你还我自由的份上,我留下你们的命。”安东尼用枪托砸了一下伊恩的后脑,把他踢向阿兰,“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他从外面锁上审问室的门,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说:

  ①②:《加州旅馆》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