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他实实在在地感受了心脏停跳，脑子里蹦出无数脏话，脏话是冲散恐惧的特效药。
自己一直和死人呆在一起吗？送自己来的人知道这儿有尸体吗？伊恩抓着门框，眼睛没法从尸体上挪开。
死者是个瘦小的男人，皮肉紧贴着骨头，已经变成干尸。他歪斜地倚着马桶，上身穿着和柜里差不多的旧T恤，下半身却半裸着，裤子褪到膝盖，腹股沟上插着一个针管。尸体身下的地面是黑色的，到处是黑色的斑点，是干涸的血。
伊恩瞬间意识到这是什么人。
一个在大腿扎针的瘾君子，即使没有扎穿股动脉，也活不了多长时间。
他俯视着死者骷髅般的脸，仿佛能看到他一路从大麻吸到海洛因，用淤青的双手把白粉用自来水化开，吸进针管。一次性针管的针头早就在反复使用中磨钝了，每次捅进皮肤都会扎出个血窟窿，而那双不停哆嗦的手错把动脉当静脉也毫不意外……
死者的手里有东西。
他的一只手仍握着针管，另一只手垂在身侧，干枯发黑的手指间露出浅色的一角，是张折叠的纸。那上面也染了血，死者似乎在生前就攥着它。
什么东西能让发作的瘾君子都舍不得松手？
伊恩用手推了推死者的头，确认他彻底死透才慢慢蹲下，试着抽出纸条——接二连三的刺激给他不少阴影，他可不想看到尸体突然蹦起来。
死人的手指干硬蜷曲，像笼子一样，他废了好大劲才掰开一点缝隙。好在这是具安分的尸体，一动不动地任他挖掘，几分钟后，伊恩悬着的心随着纸条到手而落下。
“一切都在合力伤害你，无论事物还是行动。”①
这是什么意思？
伊恩翻来覆去地查看，纸条上只写了这句话，既不像遗言，又不像暗语。他盯着死者的脸，刚才还觉得这双眼紧闭、嘴唇微张的表情是乐极生悲的瞬间，此刻却丝毫看不出快乐。伊恩的眼睛和死者是相同的高度，面对面地注视着他，渐渐觉得那表情更像在叹息。
可悲的家伙。
伊恩走出卫生间，缓缓靠墙坐下。他感到难抑的悲哀。
他完全不同情这个吸毒佬，也不知道悲从何来，只觉得它和不久前的孤独一样，闷闷地充满胸膛，吐不出也化不掉。
见他妈的鬼。
他诅咒小镇上的一切，包括湖畔的男人，他甚至怀疑送自己来这里的人也在搞恶作剧——明明有无数空房子可以选择，偏偏来这瘾君子的坟墓……
愤怒只持续了几分钟，当他再次站起来时，这些没有根据的指控就被抛诸脑后。在一切明朗之前，任何揣测都是内心恐惧的投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搜索一遍卫生间，除了那张字条，他一无所获。
水池上方的镜子生了锈，黑色的锈迹血管般交织，伊恩的脸映在上面，好像模糊的鬼影。他感到一阵恶心，低头退出卫生间，重新关门，如同把死人再次埋葬。
然后，他离开房间。
门外仿佛另一个世界。
漆黑的走廊向左右延伸，一眼望不到头。门缝漏出的那点亮光只够照亮脚边，墙上的开关如同虚设，伊恩试遍按钮也点不亮一盏灯，只好打开手电。
本该射向黑暗的光线骤然折返，明晃晃地照在自己身上，伊恩本能地挡住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对面站着一个同样打着手电的人，正在用相同的姿势捂脸。
……又是镜子？
伊惊讶地发现，走廊被一面巨大的镜子切断了。玻璃深深地嵌入地面，像刀插进血肉，无法想象它是如何做到的。
更诡异的是镜中的景象。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满身血污，双眼散发着地狱般的戾气，身后的长廊四壁也如爬满血管的皮肤。黑色的液体在其中流淌，鼓动，那人就像站在怪物的肠道之中。
伊恩周围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公寓走廊，而自己身上也没有半点血迹。
视线回到镜子时，他恰好对上镜中人的目光——那不是自己的眼神。还来不及反应，镜中人的嘴角突然向两侧裂开，上半个头颅都向后仰去，而镜子也在相同的地方爆出裂痕。
伊恩听见自己的狂笑声从裂缝中倾泻而出，随着镜子的崩裂，在整个走廊回荡。平静的走廊被这笑声震荡，墙皮如灰烬般剥落，岩浆般发着红光的血肉暴露出来，仿佛镜中世界侵入现实。
他只能跑，向着还没被镜子侵蚀的方向拼命狂奔。
四周是不断生长的黑色血管，笑声像血流般涌来。这栋楼的走廊好像在无限延伸，他跑得眼前发黑，全靠本能转弯，躲开飞溅的墙体碎片。藤蔓般的血管爬的越来越快，像蠕动的章鱼触手，几次要缠住他的脚。回荡的笑声越来越扭曲，如同被撕碎的机器。
破碎的笑声中，一个女人的歌声缓慢地流淌出来。
是听不懂的异国语言，此刻却丝毫不觉怪异。他追逐着歌声更清晰的方向，如同幼儿扑向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而前方就是一道开启的门。伊恩毫不犹豫地撞开门，闯入劫后余生般的光明，黑夜将被永远地留在公寓之内——
他又回到宛如停滞了时间的、大雾弥漫的小镇街头。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萧沆（齐奥朗）《解体概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