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酥饼和豆卷呢。”

  贾环一进门就见他坐在正堂出神,连自己回来了都没发觉,便伸出手在他脸前晃了晃,“你不会忘了买吧?”

  薛玄握住他的手,轻笑道,“今日那摊主不在,改日我再给你买。”

  “没关系啦。”他坐在榻边,从随身的紫荷团绣小挎包里将东西拿出来,得意道,“还有这个呢,母亲做的豆蓉糕,勉强带你一块儿吃吧。”

  薛玄垂着双眸看他,心内一叹将人搂进怀里,神情睠恋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与发丝,“环儿……”

  “……怎么了嘛。”

  贾环感觉他的情绪似乎一下子变得很低落,便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声音也放软了许多,“是不是陛下跟你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有些累,但是一见到环儿我就觉得好多了。”

  “真的?”

  薛玄状似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唉……我早就回来了,但偌大的春山居却只有满室空寂,环儿久久未归,害得我相思病都要犯了。”

  贾环伸手去扯他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干嘛说得这么可怜。”

  “好狠心的人,外边天都黑了才回来,抛夫弃子……唔。”他的嘴被猛地捂住,只能用眼神施以控诉。

  贾环被他这么乱扯一通,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恼羞成怒道,“你有病啊,我们哪来的子?”

  “喏。”薛玄抬手指了指门口。

  只见乌云和雪球,还有蹲在乌云脑袋上的那只玫瑰鹦鹉,三个小家伙正蹲在门外探头朝里看。

  “……”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连个声音都没有,还不进来。”

  “汪呜。”

  在楼下陪着它们胡闹玩了一会儿,贾环就和薛玄一道回了卧房洗漱,“明日还有朝会,早些歇了罢。”

  虽说要歇息,但他下午在甘棠院睡得久,一时怎么也睡不着。

  “对了,陛下今日召你做什么去了?被你一个打岔我都忘了问。”

  薛玄发现贾环的指甲稍微长了一点儿,便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取来一把小银剪子为他修剪。

  “太后娘娘的寿辰不是近了么,陛下要亲自前往五陵山祭祖祈福,命雍王在朝监国。”

  他点点头,“那陛下是准备让你同去,还是准备让你留京?”

  “这倒没说。”薛玄的视线一直放在他粉润的指尖上,动作仔细而轻缓,“或许要等过了春狩再打算。”

  贾环闲来无事,见着窗外风雨交加,便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风雨不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①

  这是一段本该带着点儿怒气埋怨和委屈的唱词,但他无此心绪,配着嗓音清澈婉转,反而倒像是在诉衷肠一般。

  “上回还说不喜欢这出戏呢。”

  他指了指外边,“不过是有感而发。”

  薛玄收起银剪子,轻声道,“春日多雨,难免徒增愁绪,这两日可还胸闷了?”

  “好多了,张太医那药还是有用的,可惜等到夏日又要换方子了。”他现在每回喝药都在心里暗示那不是药,是酸梅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是个身子康健的正常人。

  贾环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翻身往里躺下了,“睡觉。”

  薛玄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侧颈,“睡吧。”

  两人各怀心事,合眼未眠,直至三更方歇。

  ………………………………

  次日申时,吏部散值。

  贾环昨夜本就没睡好,又赶上大朝会,白日哪里有精神,不过是强撑着,面色也十分疲倦。

  “三爷。”芦枝将车凳子搬下来放好,“侯爷到雍王府去了,说会晚些回来,怕是赶不及一道吃晚饭,让您紧着自己别等他。”

  他抬步上了马车,“知道了。”

  芦枝坐在前边驾车,轻轻挥着马鞭,“驾。”

  “等等,先去一趟相国寺。”

  “是,三爷。”

  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时辰也不上不下的,所以来相国寺敬香的人比常日里少些。

  贾环在大雄宝殿虔心跪拜过,便起身去找了主持。

  净尘正在后院的菩提树下合眼打坐,除了落叶与微风,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他的面容沉静从容,境界超然,好似这世间的忧愁烦难都与他无关。

  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蒲团,贾环缓步上前跪坐,手中执着那串摩尼宝珠。

  “施主面色忧愁,眉心微蹙,似是心中不安。”

  净尘收起手中佛珠,双眸微微弯起,“比之上回相见,您的气色有些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贾环淡笑了笑,“久病之人,自来如此。”

  “施主今日到此,想必是有所求。”

  他抿了抿唇,踌躇道,“主持修为高深,不知能否看出我的寿数……”

  净尘沉默半晌,看着贾环的眼神温和而宽容,但终究还是道,“此为不可说。”

  “……”

  他紧绷了许久的情绪猛然消散,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委屈,“白紧张了。”

  净尘轻声道,“抱歉。”

  “既是不可说,又何来抱歉呢,我明白您的难处。”贾环双手合十,“多谢主持。”

  他摇了摇头,“人之寿数于天地不过转瞬,施主宽心就是。”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经过方才的心绪起伏,贾环也确实缓解不少,“于天地虽渺小,但于我却是所有。”

  他身有宿疾自来体弱,长年汤药不离口,虽近些年好多了,但终究和常人不同。

  寿数的长短,决定了他在这世间还能停留多久,还能陪所爱之人多久……

  幼时在书中所看,古人以自身而祈求长生,他还觉得可笑,如今可真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些年在贵寺求了不少签,佛祖慈悲,倒都是好签,但最多也只得一句‘病者瘥’,我心里没底……”

  净尘叹了口气,“生死自古周来复始,执念太深,只是空寻烦恼。”

  贾环捂着脸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如释重负道,“你说得对……想再多也是无用,生死之事又如何能定。即便明日我的病就好了,后日出门意外被马车撞死也不一定。”

  哪有这样说话的,就连面容长年温和沉静的僧人,闻言也不禁失笑,“与其葸葸过虑,不如珍重眼前,施主明白就好。”

  他从蒲团上起身,合掌道,“今日多谢主持,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净尘回了一礼,“起风了,春雨含潮,施主保重。”

  天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将日光遮住,带来阵阵湿意。

  芦枝正候在院外,见贾环出来便将手中披风为他系上,“三爷……主持和您说什么了?”

  “没什么。”

  一路出了相国寺回到贾宅,春山居内只有晴雯和云翘在二楼收拾卧房。

  贾环身上乏力,只能靠在榻上倚着软枕,“芦枝。”

  “是,三爷。”

  他端过茶盏抿了一口,“昨日薛玄进宫,陛下到底和他说什么了?”

  芦枝愣了愣,“三爷怎么想到问这个了,侯爷没跟您说么?”

  “你觉得呢?”

  他与薛玄每日同枕而眠,亲密非常,他了解薛玄,就如同薛玄了解他一般,又怎么会察觉不出。

  芦枝挠了挠头,左右看看,侯爷不在、侧生不在、李素那个闷葫芦也不在,连个能和他使眼色的人都没有,“三爷,我……”

  “怎么,薛玄还特意吩咐了,不叫告诉我?”

  他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侯爷什么都不会瞒您的,只是如今事情没个定论,还不到时候。”

  贾环笑了一声,“我现在就想知道。”

  芦枝没法子,只得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陛下召侯爷入宫,其实是为了……”

  “茯苓脂?”他有些惊诧,“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更令他诧异的是,这么多年,薛玄竟然一直都在为他配药。

  贾环虽也看过那药方,但却从未寄希望于此,那方子也不知是怎么拟出来的,所记的药材几乎都是稀世奇珍。

  若是真能凑齐了制出药来,说是仙丹也不为过。

  “好在家中生意遍布天下,这几年集齐了大半药材。侯爷一直命人留意着,又花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麝王香和龙骨沫,就只剩下了茯苓脂这一味。”

  芦枝也觉得天意弄人,“但是如今好容易找齐了药材,那块茯苓脂却只够配半副药……侯爷难免生气。”

  “怪不得……”贾环这才明白,“怪不得他昨天面色那么差。”

  话间,外边又下起雨来,晴雯和云翘从二楼下来,“三爷,该用饭了,屋内已经收拾好了。”

  “知道了,我要先沐浴,待会儿再传饭罢。”

  芦枝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道,“三爷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先退下了。”

  贾环摆摆手,“去吧。”

  ……………………………

  薛玄从雍亲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芦枝与侧生正等在门外,“侯爷。”

  “环儿今日如何?”

  芦枝手上攥着马鞭,嗫喏道,“三爷下值后去了一趟相国寺,回来后就问我昨日陛下为何召您入宫……”

  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随即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侧生对此一向并不敏锐,只是道,“雨停了,先回去吧。”

  春夜微凉,明亮的烛光从二楼卧房窗棂中透出,显得静谧而温暖。

  贾环才用过药坐在榻上看书,脚边卧着乌云和雪球,正在无聊地甩尾巴。

  “环儿。”

  他闻声抬头看去,便将书放下,“吃过饭了么?”

  薛玄点点头,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从里边拿出酥饼和豆卷。

  “昨日忘了,今日补上。”

  贾环忍不住笑了,伸脚踢了他一下,“明明就是忘了,还骗我是人家没出摊。”

  他无奈地将人抱进怀里,“是我不好,本想等到打听出茯苓脂的消息再告诉你的,怕你失望。”

  其实他从前也提起过,只是每回都阴差阳错地,贾环不是睡着了就是喝醉了。

  后来就觉得不必说了,他自己期盼着就够了,何必让贾环也一起,若总是找不到,那份担忧失望也只是自己担着。

  “环儿也想让自己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对不对?”

  贾环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想肯定是想的,我跟你说我今天特别蠢,我还去相国寺问主持能不能看出我的寿数。”

  “呵。”薛玄不禁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捏了捏,“怎么这么可爱?”

  他撇撇嘴,故意恶声恶气道,“结果他不告诉我,肯定是记恨我上次骂他小气了,哼。”

  “不过主持说得也有道理,其实我的身子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就算是没有那副药,这样慢慢养着,也会好起来的。”

  “如果我注定寿命不长,死在你前头了,到时候我就带你一起走,我们殉情。”

  薛玄听了却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道,“这是自然,我已经让人选好了双人棺的木材,再过几年就择个吉日让人做出来。”

  “?”贾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比我还毛病。”

  他笑了笑,“做生意习惯了,总是喜欢早做打算。”

  这话说得,直白中带着一丝幽默,诡异中还莫名有些温馨,搞得贾环不上不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

  “算了,我们这辈子还是好好活吧,也别想其他的了。”

  薛玄俯身亲了亲他的眉心,沉声道,“不止此生,若有来世,我也想和环儿永远在一起。”

  “好。”几乎是脱口而出。

  随后贾环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什么,他的指尖发麻,就连心跳也很快,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铺天盖地的爱意里,声音轻颤,“我许你来世。”

  说到这个地步,连带着那副药的重量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彼此紧紧相拥,用亲密相触的体温安抚着对方,似乎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汪?”

  乌云和雪球歪着头看,用脑袋蹭了蹭贾环的脚心,同时也打破了这份凝重。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大笨狗!破坏气氛。”

  “汪汪!呜呜……”

  简直是哭笑不得,不过贾环也没空搭理这两只没眼色的小家伙。

  他的手放在薛玄腰间拍拍,“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乘风破浪会有时,病树前头万木春。好啦,那咱们以后也不要杞人忧天了哦。”

  “哪有人念诗这么东拼西凑的。”薛玄不禁失笑,但也知道他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宽慰自己。

  如此想来,便觉整颗心犹如泡在温水里一般,柔软得不行。

  “尝尝,”薛玄拿了一块甜豆卷给他,见脚踏上蹲着的乌云和雪球眼睛发亮盯着自己的手,便道,“你们不能吃这个。”

  贾环趴在榻边抬手揉揉两只狗脑袋,“你们不能吃,我能吃,哈哈。”

  “嗷呜……汪汪。”

  薛玄从小炕桌上拿了肉干喂它们,“还是吃这个吧。”

  “哈哈哈……”贾环闲来无事最喜欢逗着它们玩儿,一会儿捏捏耳朵,一会儿挠挠下巴,“笨狗,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