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历来是年后最热闹的节日,有一元复始,大地回春之意,同时也寓意着团圆和美满。

  家家灯火、处处管弦,歌舞百戏遍布大街小巷。

  天色渐暗,绵延十里的彩灯依次点起,照亮了整片黑夜。

  贾环拎着他那柄仙人驭凤的花灯,行走在热闹的长街,周围是追逐玩闹的孩童,鼻尖萦绕着糕点元宵甜蜜的香气,“今年的人比往年还多呢。”

  行走在人群间,薛玄小心揽着他的肩膀,免得让人冲撞了,“人多,倒也不觉着冷了。”

  前方有演皮影戏的小摊,手艺人精湛的演绎为自己赢得了妇人稚子的欢呼。

  街道虽宽阔,但却被熙熙攘攘的人潮填满了。

  “炸元宵~玫瑰豆沙馅的炸元宵~芝麻花生馅的炸元宵~”

  贾环闻声看去,见那小贩手中爪篱翻上翻下,捞出一个个金黄酥脆的元宵,便指了指,“我想吃那个。”

  “好。”

  芦枝跑上前去买了两大包,一包给了贾环,一包自己和侧生跟在后边分着吃。

  这元宵外脆内柔,包着甜蜜沙软的豆馅儿,在这冬日的夜晚吃着甚好,正好凑个团圆意象。

  “好甜,就是凉得快腻了些。”

  薛玄将油纸包拿过来给了芦枝,“别吃凉的了,前边儿有梅花包子。”

  梅花包子皮薄馅细、灌满鲜汤,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是云楼最出名的小吃,每年只卖上元节这一日。

  一行人边逛边走,将肚子填了个半饱。

  因今日逢佛祖神变,相国寺有燃灯法会,所以贾环特意等着时辰稍晚人少的时候才过去。

  庙中果然布置得与常日不同了,彩棚高台、锦绣辉煌,佛祖圣像庄严,犹如天苑。

  “还是先去求护身符罢。”

  他将手中花灯给了芦枝,与薛玄一道往求签的侧殿去,“我记得上回咱们来的时候,主持不是送了你一串念珠么,怎么不见你带。”

  薛玄日常带着的是贾环从前做给他的那串沉香珠,“也是贴身带着的。”他拎起腰间系的织金香囊,“放在这里了。”

  “怪了,怎的就只给你送?”贾环抬腿迈过高高的门槛,嘟囔道,“我每年可没少给这里捐香油钱,主持也真是小气。”

  话音才落,净尘便面带微笑地从绣着莲花的幡门后走了出来。

  “……”

  贾环脸蓦地一烧,下意识仰着脸看向薛玄,他双眸含水,面颊微红,似乎是臊的。

  “咳。”薛玄上前一步将他半掩在身后,朝着净尘行了个合十礼,“主持。”

  贾环露出半张脸,也双手合十,轻声问候,“主持好……”

  净尘面容沉静,淡笑回礼道,“阿弥陀佛。”

  “今日寺中燃灯彻夜,香客众多,招待不周,还请二位施主自便。”

  薛玄点了点头,“主持有礼。”

  净尘颔首示意,迈步往门外走去,还不等贾环松口气,他忽又转而回身站定在二人面前。

  只见他挽起袈裟袍袖,将腕间带着的一串摩尼宝珠褪下,“吾此身别无长物,还请施主收下。”

  贾环忽地一下从耳垂红到脖颈处,手指也搅在一起,心内狂风骤雨般地,啊啊师父你怎么还记着呢!他真的就是随口一说!

  “佛、佛宝贵重、价值连城,我怎好收呢。”他双手合十,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显得诚恳,声音也变得柔软,“方才言语冒犯主持,是夙仪的错,万望见谅。”

  见他这样故意示弱,薛玄倒甚觉可怜可爱,忍不住轻笑出声,只是贾环的注意力放在主持身上,并没发觉。

  净尘也笑了笑,双眸弯起,“无妨。”他将珠串递出,“愿此物能护佑施主平心净神、趋吉避凶。”

  这话说得让人不好拒绝,贾环只得红着脸双手接过。

  拿人的手短,他这会子倒是真诚恳了,轻声道,“多谢主持。”

  净尘没再说什么,只淡笑颔首离去了。

  薛玄从身后探出手捏了捏他两颊的软肉,“这回好了,可别说是只给我一个了。”

  “呜……”贾环发出一声羞恼的长叹,懊悔道,“果然是在人家的地方,不能乱说人的。”

  薛玄笑着拉过他的手腕往佛像跟前去,安抚道,“主持若是生气,就不会送你这样珍贵的物件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那串剔透如冰的摩尼宝珠,同样放进了腰间的香囊里,嘀咕道,“还挺好看的……”

  二人跪在金佛前的蒲团上,合眼许愿。

  他接过签筒子晃了晃,掉出一支木签,薛玄捡起来一看,“上上签。”

  在相国寺求出来的吉签太多,让他都有些疑惑这签筒子里是不是装的只有好签了,闻言便道,“你也求一个么。”

  “……也好。”

  薛玄重在蒲团上跪下,又双手合十默念了几句,便晃了晃签筒,许久才掉出一支木签,也是一支上上签。

  贾环睨着眼往签筒里面看去,想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只有上上签。

  “罢,去找师父解签吧。”

  解签的师父笑眯眯地,他坐在一张檀木桌案后,目送走了一波波来解签的人,始终温和待人。

  贾环将手上的木签递过去,“有劳师父。”

  那师父接过一看,笑道,“此乃红日当空正照之象,恭贺施主,凡事遂意。”①

  薛玄正垂首看着自己那支签,上边有一首签文诗,正是: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已成新事遂,看看一跳入蓬瀛。②

  倒颇有些苦尽甘来的意味……

  “还请师父也看看这个。”贾环将他这一支也递给了解签的师父。

  僧人细细端量,便道,“神佛扶持,有灾无危,遂生平志,到底荣归。”③

  “倒也稀罕,这两支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了。”他将木签收起,合十道,“恭贺二位施主,万事可成。”

  听到这话,贾环面上不禁浮起笑意,与薛玄对视了一眼,二人同声道,“多谢师父。”

  相国寺今日的布置隆重,搭起来的彩棚下是几口咕嘟咕嘟的大锅,里面翻滚着软糯的元宵,凡是进寺敬香的都可以来上一碗,在这冬日里吃着暖和又香甜。

  “是不是饿了?”

  芦枝和侧生都坐在那边的小桌上吃元宵,一注意到他们出了侧殿,还大咧咧朝这边挥了挥手。

  贾环也挥挥,示意他们不必着急,“倒也不饿,咱们再逛逛去。”

  夜深了,外边游玩的人也渐少。稚子依靠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打瞌睡,小姑娘用攒下来的压岁钱买了新的绒花,精神矍铄的老人被儿孙搀扶着回家……

  连他都不禁感叹,“真正是盛世气象。”

  两人的双手在袖袍下交握,悠闲走在灯火辉煌的长街。

  “环儿!”

  贾环闻声抬首望去,云霄楼的三楼是薛蟠谢修几个,正挤在窗边探头探脑地朝他打招呼。

  薛玄便问,“想不想上去坐坐?”

  “算了,要是带你上去,他们会不自在的。”

  他状似伤心,“环儿这么说,倒显得我多余了。”

  贾环忍不住笑道,“谁让你在他们跟前总是凶巴巴的……”他一边朝着楼上摆手,一边牵着人往前走,语气轻快,“所以还是回家吧,看来只有我愿意带你玩儿咯。”

  薛玄才被带着往前走了两步,忽又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薛玄!环儿!”

  两人往另一处看去,发现薛蟠等人旁边的雅间是水溶和水钧在。

  他们也是听到边上有人喊环儿才探头出来看,果然是贾环和薛玄。

  “啊……这一间还是可以去坐坐的。”

  云霄楼的掌柜一见正头主子进来了,忙忙地上前来,“今日人多,唯三楼还余下一清静小间,不知侯爷和三爷意下如何。”

  “不必,我们只是路过,去熟人那里略坐一坐。”

  掌柜的点头应是,命人往楼上送了些贾环喜欢吃的酥酪和糕点。

  水溶早在门口等着了,“你们也是够慢的,如何,今儿灯会好玩罢?”

  “好玩啊,倒是你,怎么舍得出来了。”

  如今京中谁人不知,北静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如今更是有女万事足。他又不用上朝上值的,愈发不出门了,与从前竟是两个样。

  “离国四季如春,王妃冬日怕冷不愿出门,连带着小锦儿也是,我等她们都歇息了才出来的。”

  还没等再说话,就听水钧在里头喊了一声,“站外边儿说什么呢?进来啊。”

  三人便进了雅间,水铮和谢俨也在。

  屋内燃着熏炉,比外头温暖许多,贾环一进门便被扑了满面栀子香,“竟像在春天似的。”

  薛玄为他去了斗篷挂在屏风后,“家中香室里也有这个。”

  “你们从相国寺来?净尘也忙完了?我去的时候都没见到他的影儿。”水钧倒了两盏清茶,“快坐。”

  一说到净尘,贾环就不免想到方才的事,只得干笑道,“今日寺中人多,主持不得空,也只是匆匆一见。”

  云霄楼的伙计送了东西来,“三爷,这是茉莉豆花和奶油樱桃酥卷。”

  “新出的?从前仿佛没有见过。”

  那伙计躬身笑说,“是,还望合三爷的胃口。”

  屋内香暖,茉莉豆花入口沁甜,细细品味过后微涩回甘,带着一丝日铸雪芽的清香。

  “不错。”贾环吃了两口便放下勺子,随手赏了那伙计几锭银子。

  小伙计感恩不尽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桌子上才撤了饭食,仍旧烹着香茶,“你们是约好了的,一道出来过节?”

  水钧耸耸肩,“谁跟他们约好啊,恰巧遇上而已。”

  父皇说今日元宵佳节热闹非凡,让他拽着水铮出门逛逛,后来又在街上遇到了瞎溜达的水溶。

  谢俨布置了禁军夜间在城内巡防,几人正好在相国寺前相遇,所以才一起到了云霄楼吃饭。

  “左右无事,又不急着回去,咱们打几把天九?”

  水溶素知贾环是个会斗的,又闻得他手气甚好,从前没机会切磋,今日便有意论个输赢上下,当即让人摆了牌桌在边上,“环儿,快来。”

  “我都好久没抹牌了……”他自在吏部上值后,每逢休沐总不得闲,有时连回荣国府的空都没有,自然与家中丫头们也顽的少了。

  “这有什么,不是还有薛玄在这儿么,你输了的自然有他填上。”

  薛玄本站在贾环的椅背后,闻言挑了挑眉,轻笑道,“这倒是。”

  云霄楼的伙计抬来一张楠木牌桌,放了一副象牙牌,又送了茶水点心。

  水溶、水钧、谢俨和贾环,四个人坐上了牌桌,薛玄和水铮在另一边下棋。

  “老早就听琪官说你手气好,今日也让我见识见识。”

  贾环撇撇嘴,故作小气道,“哪有人一直手气好的,大过节的,你们若让我输多了,明儿我就进宫和老圣人告状去。”

  谢俨笑了笑,“哪有还没开始顽就放狠话不让赢的,也就你这么爱耍赖。”

  他立刻皱起鼻子,“我哪有。”

  水钧眉头紧蹙盯着手中的牌,朝着谢俨道,“唉唉唉,我说你是不是放水呢?你们不许说话了。”

  “呵,自己的牌差还怪旁人。”

  贾环指尖摩挲着面前的几张骨牌,顿时喜笑颜开,“哎呀……看来今儿的相国寺没白去,佛祖还是护佑我的。”

  水溶左看看又看看,推了水钧一把,埋怨道,“我就不该信你,不是说咱们可以捞薛玄一笔的么。”

  薛玄手上才落下一颗子,闻言失笑道,“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你们先赢了环儿再说。”

  因着注下得大,才四五局下来,贾环面前就堆了一小堆金银锞子。

  水溶的荷包都空了,只得另拿了银票来抵债,“这下好了,还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他瞪了水钧一眼,“我输得最多,是不是你放水了?”

  “你怎么不问谢俨?明明他嫌疑最大!”水钧把牌一推,“我的牌比你还差呢,我找谁说理去?”

  水溶踢了他一脚,“那你还是环儿未来姐夫呢,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早知道不让你上桌了。”

  “得得,那你让薛玄和宴川来替我。”

  “我傻啊,他们遇上环儿更会放水好不好!”

  “你也知道啊,那还这么多废话!”

  贾环没理会他们的幼稚行径,自顾自数了数面前堆着的金银锞子和银票,果然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他慢悠悠抿了口清茶,又吃了樱桃卷,气定神闲道,“还玩么?”

  水钧把身上带的银钱荷包等物都放在了都承盘里,“玩,爷就不信了,难不成还能把把都输?”

  事实证明,是可以的。

  外边打更的声音一遍遍响过,已是丑时二刻了。

  除了谢俨身边的筹码还剩下一点,水钧和水铮手边都已空了。无论金银、玉佩、或扳指扇坠,几乎全在贾环面前堆着。

  “好困。”

  时辰太晚,和贾环平日的作息不符,他正托着脸打哈欠,“我熬不住了,不玩了罢?”

  谢俨推开面前的骨牌,“不玩了,瞧你眼皮都打架了。”

  薛玄和水铮的棋局早已完了,坐在边上看他们打了大半个时辰的牌。

  “不玩了不玩了,我就没见过比环儿手气还好的人,这辈子都不玩了。”水溶倒了倒钱袋,果真是一个铜板也没剩下,“罢,好在是输给你了,若换了旁人我可不伏。”

  贾环双手合十拜拜,困得迷迷糊糊地,“承让、承让。”

  他抓了一把金锞子给薛玄,又抓了一把给水铮,偷偷眨了下眼睛,“下了牌桌,见者有份。”

  “剩下的,明儿让人置办些米粮接济穷人,再有就捐给善堂罢。”

  水钧不禁笑道,“这倒是输得值了。”

  “哈哈哈哈……”

  众人在云霄楼前分开,各上了自家的马车。

  贾环本就没睡午觉,现又熬了这样久,虽然今日牌运很好,但身子也有些扛不住,“唔,快回家吧,坐得我腰疼。”

  “回去给你揉揉,今日环儿受累了。”

  夜深露重,薛玄将人裹了斗篷抱上马车,没让人受到一点风。

  车内温暖,他很快靠在薛玄怀里睡熟了,连如何回的春山居都不知道。

  过完元宵没两日,淳朝百官便结束了年节假,重新回到任上开始了新一年的治务。

  ………………………………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五,是弘亲王成婚的吉日。

  作为皇帝唯二的儿子,他娶王妃的架势自是空前盛大,京城内外街头巷尾无不谈论着这件喜事。

  荣国府上下筹备了半年,办得体面又妥帖。

  黛玉、宝钗等在探春房中看顾着梳妆,姊妹间也自有一番殷勤宽慰。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与凤姐皆忙着招呼往来郡主、王妃、太君、夫人等诰命堂客。

  贾珍、贾赦、贾蓉、贾琏宝玉等在外间款待诸王、皇亲等,余各公侯文武官员家,往日有所来往者莫不有礼。

  院内外宾客络绎不绝,一时传宫里娘娘让人送了东西,一时又传东宫下了懿旨,转头又是礼部来奉旨赐礼,府中诸人更比平时任何一日都忙。

  近来天气回暖,贾环胸口闷的毛病又犯了,只是这样的日子连他也没空歇息,在外院忙了半日,等吉时一到还要去送亲。

  探春是从王夫人院里出嫁的,只是太太忙碌,她姊妹几个又年轻,赵姨娘作为生母,老太太便叫她一道看顾着新人梳妆,也算全了她一分心。

  吉时一到,探春便盖上鸾凤红绸,由弘王府来的两位傧相夫人扶着出了门。

  贾环是王妃的同胞兄弟,便由他扶着上花轿。

  要说去年贾府办的几场喜事令人艳羡,今日便是羡也羡慕不来了。

  皇帝赐婚,亲王正妃,还是老圣人亲自相看的孙媳,都道贾府好教养,家中的女孩子个个都这么出众。

  弘亲王着一身彩绣织金的大红喜服,面如冠玉、目如点膝,比往常更为锋利俊美,这喜服与王妃的嫁衣同出内造处,雍容华贵、鲜艳夺目。

  水钧高坐马上,从荣国府接走了他的妻子,二人一同前往东宫谢恩,不仅彰显天家贵重,更显夫妇一体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