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六,宜嫁娶合婚。

  贾环起了个大早,在甘棠院用过早饭后便换了新鲜衣裳往宝玉处去。

  既要娶亲成家,本该是收拾出新屋子来的。

  但如今大观园人少,只有最小的惜春和孀居的李纨,再就是修行的妙玉,若宝玉再挪出来就更是空下来了。

  贾母便让人将怡红院、潇湘馆两处都重新收拾了,让他们小夫妻选着住去。

  况且住在园子里,也便于黛玉调养身子。

  怡红院布置了几日,现下正是红绸高挂、锦绣满屏、焕然一新。

  院内丫鬟婆子媳妇们忙得脚不沾地,见贾环来了又忙行礼,“三爷。”

  芳官正端了坐帐要抛撒的糖果金钱进屋,“三爷来了,可快进去劝劝罢,这离出门的吉时还早着,正急得不行呢。”

  他笑着摇了摇头,抬步进去了。

  宝玉今日穿了一身大红吉服,身姿修长,长发以冠束起,面如桃瓣、转盼多情,比往常更具一段风韵俊美。

  此刻正站在自鸣钟前念叨,“袭人,这钟可是坏了?怎么还没到时候。”

  贾环才进来就听到这句话,便道,“好哥哥,你可是高兴过头了。今儿是正日子,你若不规矩些,当心林妹妹生气。”

  一说到黛玉,宝玉立刻坐下了,还拉着贾环也坐,又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好环儿,你听听我这儿,闹得一晚上没睡。”

  袭人端了茶水来,又催宝玉去吃饭,“三爷听听可不可笑,自个成婚高兴得睡不着觉,在院里海棠树下看着月亮坐了一夜。”

  幸而这时候都已入夏了,否则可不是要坐出病来么。

  他叹了叹,“你们不明白。”

  今日是十六,昨夜月色如许,圆满高悬,最是人间佳景时。

  黛玉心思重,成婚前夜定然也是睡不着的,他自然要陪着一起。

  贾环手心贴着他的胸口,那急促跳动的心脏存在感十分强烈,高兴而忐忑,满腔喜悦。

  “二哥哥,把你的心好生装在肚子里,就算跳破了天现下也不能出门去。”

  离出门迎亲的吉时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今日要迎亲、拜堂、贺酒……你若不进些东西,怕是连扶新娘子进门的力气也没有了,到时候我可帮不了你。”

  宝玉有些泄气,“好环儿,我怎么慌得很,你说林妹妹现下做什么呢?”

  贾环抬手示意袭人将饭食端过来,安抚道,“自然是在开面梳头了,新婚之日不比往常,盛妆艳服可不是要费些功夫,偏你急成这样。”

  袭人麝月几个将早饭端了来摆在四仙桌上,碧梗粥、野鸡瓜齑、建莲红枣汤、茯苓糕……

  “可吃些罢,好歹别空着肚子。”

  正吃着饭,老太太、太太那里接连打发人来怡红院,凤姐也让平儿来看,怕宝玉出什么岔子,见贾环在这里才放心些。

  此间洞房床帐是早已预备好的,新人的使用器具也是一应新鲜雅致,又在库里取了数件珍宝摆设,比往常更显隆重。

  耐着性子吃过早饭,总算到了出门迎亲的吉时。

  八人大轿工整停在园子门口,金箔贴花,喜红帷裳满绣浮金,四角悬着花球珠穗。

  喜轿两壁雕刻镂空屏风花鸟鱼兽,装饰以珍珠、象牙、玛瑙和云母,在日光下碧彩闪烁。

  轿前几匹高头大马,后跟着的小厮仆从、提锣、提灯、抬箱、吹打鼓乐者数十人不可尽述。

  贾环、贾琮骑马跟着宝玉一道去迎亲。

  荣国府离林府不算近,这样吹吹打打一路过去,引得不少人看热闹。

  黛玉没有兄弟,双亲不全,今日出嫁未免伤怀,坐在镜前不禁垂泪。

  紫鹃雪雁忙劝慰,“好歹那处也是自家,这样的好日子,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吉时要到了,姨妈交代了让薛二爷给您送亲呢。”

  薛姨妈已认了黛玉做女儿,薛玄和薛蟠都算是她的兄弟,二人也出了东西借姨妈之手为她添妆。

  林如海就这么一个爱女,更是将大半家财都拿去置办嫁妆了,数不尽究竟是多少抬,将两三处院子都堆满了,说是十里红妆也不为过。

  宝玉欢天喜地来了,薛蟠在门口带着人装模作样拦了拦,也没为难人就放他们进去了。

  “妈本打算让哥哥也来的,只是林老爷怕太惹眼招人闲话,也罢了。”

  贾环让小厮拿了吉钱和红绸茶叶散给门口看热闹的小孩子们,“这样的日子,求一个安稳妥帖就是了,姑父能这么想也是好的。”

  门口来往的人多,薛蟠将他往边上拉了一把,笑说,“你这话跟哥哥说得分毫不差。”

  薛玄早间往大理寺去了,大约也能赶得上到贾府吃喜宴。

  里头宝玉与黛玉已拜别了林如海,薛蟠便让人拉马来。

  迎亲送亲的浩浩荡荡又往荣国府去。

  按照大淳律例,官员凡子女成婚可休假一月,是以贾政已提早从外地回来了。

  新娘下轿,与新郎牵红绿长巾进门,先请出贾母受了四拜,再请贾政、王夫人坐正堂行礼。

  礼毕,送入洞房坐帐,皆是按照本府旧例而成,欢喜中不失郑重。

  屋内站了一圈喜妇丫鬟,又有傧相捧了婚神像来。

  宝玉坐在黛玉身旁,直愣愣并不敢惊动,双手交握在一起,老实得很。

  等到傧相示意可以揭盖头了,他才有了动作,执一柄白玉如意小心挑起那红绸的一角,将盖头揭了。

  只见黛玉青丝绾髻,不似往常妆扮,却是金簪玲珑、珠玉满头。

  她手上绞着鸾帕,面若芙蕖,香腮绯红,一双星眸微饧,柔情绰态,华容婀娜。

  宝玉看得痴了,“妹妹……”

  黛玉见他如此觉得好笑,便轻轻咳了一声,“呆子。”

  他这才反应过来,二人正色对着婚神像拜了拜,又有丫鬟捧上合卺酒,共饮后礼成。

  如此,众人鱼贯而出,只留新人在洞房内。

  屋内一时变得安静下来,宝玉黛玉端坐在床边默了默,两人慢慢歪过头来看向对方,对视间却又忍不住都笑了。

  “妹妹,几月不见,你的身子可好?”

  她抿唇轻笑,“几月不见,你只会问我这个?”

  宝玉手心都是汗,脚底空浮,只觉犹在梦中。

  “你、你脖子酸不酸,我为你取了凤冠罢。”

  他二人虽自小一处长大,幼时亲切厚密并不避讳,但还从未如此亲近过,此间一举一动都昭示着他们已成为夫妻了。

  黛玉想到此处,不觉心神驰荡,面颊飞红,“嗯。”

  宝玉一向体贴女儿家的心思,更何况是他心中最看重的黛玉,动作间万般柔情缱绻,夫妻闺中之趣正在于此。

  待到钗环尽去,卸了残妆,二人又坐回榻上。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黄花梨锦盒子打开,里头是一项芙蓉璎珞,五彩丝绦系着他落草时衔的那块通灵宝玉。

  “除了这玉,其余都是新制的。”

  宝玉一面将璎珞为她戴上,一面道,“你的玉当初给姑母殉了去,这些年身上不好,想来也是因为少了护身的物件。我这玉还算中用,自此便给了你。”

  “只愿能一世护佑你,也算全了我的心。”

  黛玉微怔,想起幼年初进贾府之时,宝玉问她有玉没有,自己如实答了,他却怒而将玉摔了。

  后来老太太编了个说法哄他,说她原也是有玉的,只是母亲去世时下葬带去了,这才说好。

  “有这心也罢了,只是你离不开这物什,怎好给了我?”

  她正要将璎珞取下来,却被宝玉一把握住了手,“妹妹,我离不开的是你,只要你我此生在一处,再不会作病了。”

  黛玉心内如有一股热流灌如肺腑,面上更红,垂着眼不说话。

  二人本是心意相通,日后如何恩爱自不必说。

  …………………………

  天气热起来了,贾环在席上也吃了几口酒,待到喜宴散去,他还昏沉着。

  “父亲可是醉了?”贾芸正要来扶他,却被贾蓉先了一步,“我送三叔回车上去。”

  他只觉得被人揽着腰带离了座位,歪头一看就笑了,“蓉儿……”

  贾蓉拿他没法,抱也抱不得,便弯腰将人背了起来,“原是吃不了酒的,回去又该难受了。”

  薛玄今日不得空,只是午间过来在席上略坐了坐,留下话说散席了来接他。

  贾环还记着这话,指尖点了点贾蓉侧颈,迷迷糊糊道,“薛玄……呢?”

  “……”

  贾蓉如实道,“还未见着侯爷,我先送你回罢。”

  这话才落,抬眼就见薛玄迈步进了内仪门。

  两下里见着,贾环便自然而然被接了过去。

  “环儿?”

  薛玄闻到他身上有茉莉花的香气,还有一丝金谷酒的味道,“平日还说自己酒量不好,这会子又醉了,真是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人看着你。”

  贾环就只会笑,也没搭理他说的什么,还回身和贾蓉挥手,“走啦~”

  夜色将晚,二人坐车回了春山居。

  今日有喜宴,虽然他常日并不吃酒,但为防万一李素还是备下了醒酒饮。

  在车上缓了一路,回到家里时贾环的酒意已散了大半。

  他本就喝的不多,又用了一盏葡萄玫瑰花兑的醒酒饮,现下清爽多了。

  薛玄拧了帕子给贾环擦脸,故意揪了一下他的鼻尖,“还难不难受了?”

  “唔……身上难受”他伸出手让抱,“洗澡。”

  浴阁里已经备好了水,薛玄便带他过来洗澡,因时间还早,两人就多待了会儿。

  待换过衣裳,贾环浑身舒坦地躺在床上打哈欠,“审理纳尔溥的事还未了结么,今日忙成这样。”

  “已经差不多了,若不是谢俨被外派离京,陛下也不会劳动我。”

  他在炉内点上逐梨香,又将床帐放下,“陛下已经同意了,将他关在马道婆的牢房边上。”

  贾环冷哼一声,“活该。”

  纳尔溥这种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他害了大淳和西夜的子民,又为一己之私杀了那苏图和东达两任南域域主,影响了整个南域的未来。

  “这种人活着都是浪费大淳的米粮。”

  薛玄躺到他身边,随意道,“不会让他活太久的。”

  贾环又打了个哈切,“好累,今日比二姐姐出嫁那日还累。”

  那日只是送嫁,到底是客边,今日是自家娶亲,他一路还得看着宝玉这个呆子,半分也没松神。

  “哪儿累,我瞧瞧。”薛玄说着便掀起他小衫的衣角,掌心贴着平坦小腹划过柔腻的肌肤,“似乎……胖了点儿?”

  贾环腰上怕痒不让捏,一巴掌盖住他的脸,“谁叫你总说我不长肉,这下好了。”

  薛玄笑着亲了亲他的手心,“巴不得你胖一些,如今夏日里了,可要好好吃饭。”

  “知道了,你要说多少次。”他收回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这两日吏部事多,本司人手不够,好在还有崔郎中在。”

  只是崔郎中年末便要告老还乡,得要提拔个人来文选清吏司帮他才行。

  贾环放空着想了一会儿,就投向薛玄怀里睡下了。

  …………………………

  宝玉婚后没两日,便是皇太后的寿辰。

  贾母照旧携两府命妇按品大妆入朝祝贺,这本是寻常,往年若有恩旨,还能往元春宫内略坐一坐。

  只是今年宴毕,便有女宫令来请贾母过东宫说话,老圣人召见。

  “你们且安心回府,不必等我。”

  对儿媳侄媳几个嘱咐了话,她便跟着往东宫去了。

  正殿内只皇太后端坐在上,贾母忙请安叩礼,“老圣人万安。”

  “免礼。”她略微示意,屠宫令便上前搀扶老太太至椅边坐下。

  贾母不明其意,只得说些嘘寒问暖的话来攀谈,皇太后也始终温声回应着。

  闲话过后,她才道,“听闻府上有一位三姑娘,诗书德行都十分出众,虽未出阁但已能当家理事了。”

  “太后过誉了,不过是小孩子家玩闹,并不值当什么,娘娘倒说得我脸臊。”

  皇太后闻言笑意更深,她也是偶然想起那日水钧说的话,便叫来贾妃一问,知晓了她这三妹妹的模样文采。

  后来又让人留意打听了探春的行事品性,真真是好教养好本领,竟比从前为水钧选的那几位都强。

  不仅德才兼备,且志向高远,胸襟开阔,还兼具雷厉风行之禀性。

  皇太后是越想越满意,今日便趁着贾母进宫召她来说话。

  这样的姑娘,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一个来。

  唯一勉强能说得上不足的也只是出身低些,但这和她的长处比起来,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换个说法,这样的好姑娘若是被出身耽误了前程那才是最大的惋惜,而皇家就是最能为她正名的去处。

  淳朝皇室娶亲一向不重门第,皇太后的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官,已逝的温慧皇后也只是出身没落世族。

  皇权极度集中之下,是不必考虑外戚家世的。

  贾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太后问一句,她答一句。

  一直到傍晚太阳快落山了,皇太后才道,“你今日也累了,就回了吧。”说着便让宫令呈来一方紫檀木盒。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拿回去给你家三姑娘留着赏玩罢。”

  贾母忙起身谢恩,太后便命屠宫令好生将她送出宫去。

  坐在车上,她沉思片刻打开紫檀木盒,里面放着一柄冰绿莹润、色浓欲滴的翡翠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