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朝中各官员就要回任上就职,所以初八这日,贾环便挪回了春山居。

  又下了两场大雪,整个京城都被白雪覆盖,玄门粉墙琉璃瓦,绘成一幅冬日盛景。

  还未出正月,各家都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与温馨中。

  “南域与西夜相邻,和离国挨得也近,虽然这两处一向不在军力上用心,但从中辅佐也是有益。”

  薛玄看着舆图,指尖在革布上点了点,“初一那日,陛下收到了西夜的密信。在西夜国境内也出现了疫症,与玉州当初的蛊毒如出一辙。”

  贾环闻言便放下了手中的书,冷声道,“丧心病狂,难不成要让四方各国都沦为人间炼狱,他们才满意?”

  “已经派人送去了解毒药方,希望能及时减少伤亡。”

  只是南域这种行为实在可恨,在玉州出现的蛊毒只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小试探,往后还不知会有什么阴招。

  所以起战事是必然的。

  薛玄沉声道,“陛下的意思是抽薪止沸,以绝后患。”

  贾环默了默,从榻上坐起身喝了口茶,淡淡道,“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只是听起来不免令人胆寒,陛下是想借此一战震慑各国,让它们知道安分守己。”

  “是,为了大淳的安宁,陛下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玉州之祸,是淳朝的伤痛,也是耻辱。

  他收起舆图,走至榻边坐下,“军中传来密信,南域的域主东达病危。”

  贾环思索了一会儿,轻声道,“我虽对南域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它安于一隅,已沉寂多年,此次行径怕是内乱所致。”

  “八九不离十。”

  大淳对于南域未来的域主究竟是谁并不在意,但他不能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南域不归属大淳,我们也无法插手人家的政事,但这却是出兵的好时机。”

  薛玄又将今早探子回传的消息递给他看,“南域之前曾来往玉州的那支商队又往北凉去了。”

  贾环蹙起眉头,将手中书本搁至一旁,他接过信纸细看,冷笑道,“故技重施,同一招他们还真是屡试不爽,用上瘾了。”

  北凉离南域最远,路上要耗用不少时日,及时递出消息大约也来得及阻止。

  “安心,我已经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递信去了。”

  他心里不太痛快,还是忍不住道,“幼时上学堂,夫子曾以史明理,我在书中见得历朝历代虽有更迭,但那也是战场上拼杀来的。成王败寇,无话可说。”

  “以此种手段谋夺天下,我还是第一次见。”贾环呼出一口气,恶声恶气地,“那背后的人合该千刀万剐,否则不足以解恨。”

  薛玄笑了笑,抬手捏捏他的耳垂,“气得脸都鼓起来了,像只小豚鱼。”

  他皱起鼻子躲开,“不让捏,去把我的酥酪端来,我饿了。”

  “好。”

  薛玄起身到紫檀桌案边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桂花红豆蒸酥酪,还有一碟芋头栗粉糕,“光吃也不长重,浑身就屁股上肉多,腰还是那么薄……”

  贾环臊得脸红,拿起案边的书扔他,“你有病啊,干嘛突然说这个!”

  哪有这样的人啊,张口就是……就是不正经。

  薛玄俯身将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轻笑道,“也许是我记错了,入夜环儿再让我好好量一量。”

  “你还要不要脸了。”他软绵绵往榻上一躺,“这么快就要回任上了,若是年节假能把正月过完就好了。”

  “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那也有一日假呢。”

  薛玄将食盒拿过来,取出碗勺放在炕桌上,“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灯会。”

  贾环吃着酥酪,足尖在他腿上点了点,“那年上元节,你说没看过灯会,还是我带你去的呢。”

  “是啊……当时环儿拿了一柄螃蟹花灯,走在路上惹眼得很。”

  他垂眼看着贾环的侧脸,语气温柔,“引得那些媒婆都想在大街上直接给你说亲了。”

  贾环想了想,还觉得有些好笑,“你记得真清楚,那两个媒婆好生热情,大过节的也不忘本职,也是够敬业的。”

  上元节一向热闹,相国寺前的两条街灯火通明,花团锦簇,最是人多。

  “过完元宵就是宝姐姐生辰了,今年是在家里过?”

  往年众姊妹都住在大观园,自然是在一处过生辰的。

  如今黛玉回了林府,薛姨妈和宝钗也挪回了永宁侯府。

  林如海白日不常在家,宝钗就会去陪她说话解闷。

  薛玄现下不住在永宁侯府,薛蟠出门巡视产业之时,薛姨妈便会接黛玉到家中小住,以解思念。

  “自然是在家中过,再请了你林妹妹和三姐姐几个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到时候我让人送一份贺礼过去,祝贺姐姐芳诞。”

  宝玉去不了,他也不好独去,尽到心意就好。

  宝钗作为薛玄唯一的妹妹,每年生辰连老圣人的贺礼都能收到,更别说旁人的了。

  贾环吃过酥酪和糕点,复又拿起书歪到榻上去了,“二哥哥和林妹妹的婚期定在五月十六,可难为他了。这么些日子就前儿去姑父家拜年时远远见了妹妹一面,相思成疾不外如是。”

  薛玄也倚在榻上,伸手揽住他的腰,“我若是几个月见不着环儿,也要这样的。”

  “怎么都好,但你若是和宝玉似的动辄生死,我可吃罪不起。”

  “那环儿呢?”

  他抿唇轻笑,“几月不见而已,我才不会想你。”

  “不信。”薛玄拿过他手上的书放在一边,倾身贴着他颈间亲了亲,“让我看看,方才的酥酪是不是真的那么甜。”

  他故意不让亲,扭着脸躲,被轻轻地咬了好几下。

  “咳、别……别闹了,狗都回来了。”

  贾环指了指门边,乌云和雪球不知什么时候钻了上来,正一脸傻样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

  薛玄无奈,只得打了个响指让它们过来,“我看看,爪子擦过了没?”

  抬起爪爪检查过,两个小东西也上了榻,用身上毛毛给贾环捂脚。

  …………………………………

  二月初五,镇国将军携十万军士前往南域,一月后抵达边境与驻军汇合。

  兵分三路,借离国、西夜地界呈包围之势向南域逼近。

  三月中,东达泉马薨逝,同月,南域新任域主纳尔溥暗派五十名毒人企图潜入大淳边城,未果。

  四月初,淳朝皇帝以南域无故来犯为由,命大淳将士直攻南域主城挞雅。

  四月上旬,南域向犁河投毒,造成邕关边城十五镇死伤无数。

  四月底,大淳将士攻下挞雅,镇国将军魏雄晏活捉纳尔溥,大胜。

  自此,南域改名宛州府,挞雅改名燕洛,纳入大淳版图。

  魏雄晏奉命将南域王室屠尽,族中百姓凡善制毒者,迁居至宛州边陲,永世不得入关。

  ……………………………………

  春末夏初,正是好时节。

  南域的战事才定,原本每年五月的春狩也未能如期举行,一来免得劳师动众,二来也是安抚前线军民的一份心意。

  “今年端午似乎比往年要热一些。”

  现下才将将五月,贾环身上已换了轻薄的衫子,“今儿初五,我得和宝哥哥到相国寺敬香,到时候再给母亲求个新的护身符。”

  赵姨娘吩咐小丫头拿水来给他洗漱,“出门时小心些,节里街上人多手杂的,免得让人冲撞着你。”

  他乖乖点头,“有人跟着呢,不会的。”

  开春后贾环连着病了两场,好在冬日里调养得宜,太医说并未亏着气血,只是体弱引发的时气之症,没有大碍。

  如今临近夏日,他胸闷的毛病好了许多,所以处理公务之余也愿意在假日出门走走。

  “老太太那里来问可收拾妥当了,宝二爷已经到了,正等着三爷吃早饭呢。”

  赵姨娘让人去回话,“知道了,吃过药就去。”

  贾环站在穿衣镜前系腰带,晴雯拿了芙蓉项圈给他戴上,“二爷果真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再有十来日就是婚期,他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赵姨娘坐在绣凳上,手里抓了一把榛子笑说,“宝玉能娶到你林妹妹,真是烧了高香。”

  虽然宝玉是嫡子,又是老太太的心肝肉,但究竟没有什么能为。

  他自小不喜读书,虽有才华,却不用在正道上,简直空有一副好皮囊。

  “单说容貌,宝玉也比不上你。林姑娘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想来还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

  贾环穿戴整齐,无奈笑道,“母亲,你没听过一句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么,别说是我了,即便天仙下凡也难入他们两个的眼。”

  何况宝玉和黛玉之间是姻缘前定,心意相通。若此生不能相守,怕是两个人都要不好了。

  “唉……现下除了四姑娘,也就你三姐姐了。”

  如今迎春、宝琴已经出阁,邢岫烟也与薛蝌定亲。湘云虽未出嫁,但卫若兰三年孝期已满,近来也已经在择吉日了。

  宝钗自正月生辰后,薛姨妈为其卜算姻缘,示已到了出阁之龄,四月时甄宝玉之父甄应嘉上京与薛玄商议婚期。

  这二人的八字极合,只是相国寺的师傅批吉日,算得今年八月初七成婚大利宝钗,再择就是后年五月十九。

  为防节外生枝,最后婚期还是定在了八月初七。

  虽然时间上仓促些,但在薛玄眼中不过是多花些银子的事,自然无需忧虑。

  皇太后得知宝钗将要出阁,又下懿旨封她做了衡安县主。

  贾环给她斟了一盏茶,低声道,“母亲不必忧心,今年的好日子多着呢。”

  “莫不是……老太太松口了?”赵姨娘也觉着裴录好,原本她还嫌弃人家的家底薄了些,祖上也不是勋爵之后。

  还是贾环给她一一明说了这段亲事的好处,她如今简直满意得不得了。

  这亲事若是说成,以后她的儿子是探花,女婿是状元,这说出去可不是威风极了。

  而且裴录年轻有能为,京中一些公侯勋爵人家,得蒙祖荫却没甚出息,只维持着表面风光,一如十来年前的荣国府。

  这样的门第,即便嫁过去能做上公侯夫人,也是费力糟心。

  既如此,何不选一个人品出众家世清白的,更何况他还是朝中新贵。

  贾环管着文选清吏司,知道陛下有意命裴录兼任中书省左司郎中,可谓器重不已,日后登阁拜相也未可知。

  “是,昨日姨妈跟我说等宝玉的亲事一过,裴家老太太就会来上门提亲。”

  赵姨娘笑得眼尾都开了花,“好、好!家里的喜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她舒出一口气,端起茶碗道,“我这一颗心呐,总算能落地了。”

  她这辈子所得的一双儿女,都十分出众懂事,家中上下也是无人不赞的。

  如今贾环的身子一年比一年康健,探春也能嫁得良人有个好前程,现下她真是死也无憾了。

  “我先去了,等会儿晴雯去四妹妹那里把乌云和雪球接回来。”

  ………………………………

  “今日街上真热闹,相国寺的人定然也多。”

  宝玉放下掀起的窗帷,“明日该去清虚观打醮,可惜你又得回任上去了,不能和咱们一道。”

  朝廷的端午节假只有一日,贾环淡笑道,“这倒不妨碍,二哥哥放心,十六那日的假我早已留出来了,定然不会忘了你的大喜。”

  “你又笑话我。”

  他面色红润,神采飞扬,“天暖和起来了,我前儿还让人去给林妹妹送了东西,听说她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夜里也睡得安稳。”

  贾环何尝不明白,宝玉解了心结,黛玉亦是,她的心病慢慢也就能好了。

  钱槐和茗烟将车停在了相国寺外,取出车凳子放好。

  宝玉便先下了车,回身去接了贾环一把,“环儿,小心些。”

  “唉?你瞧那是不是二姐夫。”他朝着相国寺大门口的方向指了指,“人可真多,我都有些看不真切。”

  茗烟跟个猴儿似的站在马车上到处望,忙道,“是、就是二姑爷。”

  走近了些便见得确实是郑家的马车,郑商陆正站在车旁透过车窗和里头的人说话,他身量修长又清俊不凡,自是引人瞩目。

  “二姐夫!”

  宝玉在不远处唤了一声,只是周围人多还有马车挡着,他没注意到。

  等到走至面前了,郑商陆才看到他们,便笑道,“我竟未瞧见,今日倒是赶巧了。”

  “老太太和太太早间还念叨呢,初五了二姐姐也该回去吃顿饭才是。”

  闻得此言,车中坐着的迎春轻轻传出声音来,“是要回去的。”

  郑商陆将手中求得的护身符从车窗递了进去,又道,“老太太和太太挂念,早起过来上柱香,这就要往你们府里去了。”

  宝玉掀起窗帷的一个小角,果然见迎春端坐在内,只见她面颊微红,素白双手执着金红的护身符,眸中满是温柔的愉乐。

  “二姐姐,我和环儿也来敬香,等午间回去咱们再说话。”

  她笑着轻点了点头,“好,你们去罢。”

  此处人多不便,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下里略微寒暄几句便分开了。

  郑家的马车往荣国府去,贾环和宝玉进了相国寺。

  “二姐姐和二姐夫真是天作之合,琴瑟和鸣。”

  迎春自出嫁后几次回门,众人都能看出她在婆家过得很是舒心。

  郑家长辈很少插手过问她院里的事,丈夫又体贴入微,家中事事都为她包揽,迎春一点儿也不用操心,竟和在闺中也差不多。

  老太太、邢夫人等都欣慰不已,众姊妹也为她高兴。

  贾环看宝玉有此感叹,便忍不住逗他,“来日二哥哥也会如此的。”

  果然,他闻言连忙岔开话,红着脸就闷头往大殿去,“环儿不是要求护身符么,快去,签筒子都要被人抛尽了。”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