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这日,荣国府上下忙活了大半月的年事总算是置办妥当了。

  一年到头,凤姐也就这时候能得空歇歇,只是她一人照管着府中上下,再得空也比旁人忙上十倍。

  贾琏身上本就只捐了个五品的同知,常日里事情不算多,差事早已交了。

  他从冬月开始就在家中张罗年事,顺带陪伴妻儿,“三妹妹既知事,你就是放开手又如何,累得伤了身子反倒不好。”

  “三妹妹眼看也是留不久了,何苦让她在闺中操劳这些个,还怕往后没得做么。”

  凤姐一面命平儿在大箱里找东西,一面伸手将苑儿抱了过来,“我只愁在没个臂膀,幸而明年林妹妹就嫁过来了,她还是个明白人。”

  平儿将一件灰鼠领的大毛衣裳捧出来递给兴儿,也道,“二爷别看林姑娘身子弱,却是个有主意的。”

  “老爷前阵子还说宝玉,不好读书致仕,往后大了也得往哪处寻个事做,总不好在家一辈子的。”

  一说到这个也是头疼,凤姐叹气道,“再提罢,左右也不是咱们操心得了的。”

  “环儿如今在任上还好么?”

  贾琏正坐在案边看着巧姐儿写字,闻言便笑道,“好,怎么不好,如今朝中哪个不知道咱们家有个出息的。环儿正得陛下的宠信,我如今都要沾他的光了。”

  “那就好……”她将苑儿给了奶妈,“我得往老太太那里去一趟,午饭你看着吃罢。”

  …………………………………

  荣庆堂内,王夫人与邢夫人正侍奉贾母用饭。

  “琏二奶奶来了。”

  贾母才放下筷子,“这猴儿,可来得巧,咱们都吃过了,让她吃罢。”

  王熙凤这边笑着进来,身后跟着平儿,“老祖宗说的我可都听着了。”

  “你来了。”王夫人见她进来,便问道,“年下府里的节礼都放了么?请年酒的日子可定下了?”

  “回太太的话,都已经办妥了,拟定请年酒的册子也拿去东府让看过,免得两边重了日子。”

  贾母坐在榻上靠着,端过香茶抿了一口,“凤哥儿想得周到,每逢年节里府中事情也多……环儿还没回来么?”

  凤姐才在桌边坐下,笑说,“老太太这就忘了,环儿这两日病着,让人传话说等好些了就回来住的。”

  “哦……是、我也老糊涂了。”

  她叹了一声道,“这两年总觉得不如从前多了,一年又一年的过着,竟也到了这个年纪。”

  在座众人都出言宽慰,贾母便也笑了笑打起精神来,说这几日要先好好歇歇,过年还得团聚守岁呢。

  “也有好些日子没见颦儿了,虽然打发去的婆子回来都说她很好,总归是不在跟前,心里记挂得很,”

  鸳鸯立在一旁给她捶着肩,轻声道,“老太太这几日多梦,睡得不太安宁,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才好。”

  凤姐放下碗筷,漱口用茶,起身坐到贾母身边,“等林妹妹过门了,可不是日日都能见,到时候您就称心了。

  “往年咱们都在一处,今年反倒显得生分,我叫二爷给林姑老爷下个帖子,让妹妹回来一趟给老祖宗请安。”

  贾母又道,“罢、罢,何必劳动呢,也不合礼数了。”她手上捻着念珠,“倒是上回姑爷托我的事,因这几月不好给耽误了。”

  凤姐忙问何事,恨不能为她分忧。

  “是为他那学生……”

  贾母这几月陆陆续续身上不大痛快,府中诸事也不理睬,每日只和湘云、探春两个说话解闷。

  自然也顾不上操持裴录的事了。

  林如海更不好来问,一来二去如今已经新年了,翻过这年,裴录就二十六了。

  贾母想到此处,便有些忧愁。

  凤姐因顾忌着王夫人在不好明说,只得绕着弯道,“这还不好办,找个官媒问问京中适龄的女孩子。他又是个出众的,将来前途无量,各家里怕是抢还来不及呢。”

  “这也有理……年纪轻轻便高中状元,还是你姑老爷的学生,想来品行也是不错的。”

  贾母没见过裴录,只那一次听贾环说起过,生得很是文雅清俊,定然是好儿郎。

  忽听得有人传话说琮哥儿着了风寒了,邢夫人当即告辞退下,王夫人见状便同去看望,凤姐也吩咐平儿送些东西去贾琮院里。

  见屋内只有几个贾母知心的丫鬟,凤姐便道,“老太太别忧心,姻缘这事儿是天注定,急也急不来的。就像太太前些日子给三妹妹相看的,多好的一个人可惜八字没合上。”

  “是、是了,我真是老糊涂了……”

  ………………………………

  腊月十八,贾环在宅中请了一顿戏酒。

  贾蓉、贾蔷、谢修、薛蟠还有沈昔和陈文景等人也长久未坐在一处了,趁此时机众人便好好乐了一回。

  左右已经是年下,他们只要别玩出格来,家中亲长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贾环的身子没好全,只略在席间坐了坐,又在外头花厅中陪他们看了两场戏便要回内院歇下。

  薛蟠也醉了,说话有些大舌头,“环、环儿没事罢、你安心……咱们年后再聚。”

  “三叔,我送你回去。”

  贾蓉起身扶了他一把,二人出了大花厅一路往内院去,李素在后头跟着。

  因着今日高兴,他在席间抿了两口合欢花浸的酒,这会子便有些昏沉,“让李素送我就是,你跟他们顽去罢。”

  “不妨事,我正好出来躲些酒。”贾蓉将人送回了春山居,院子里正好有两个小丫鬟,他看着眼熟,“铃铛。”

  铃铛转身看去,便放下了手中的葫芦瓢,朝着屋内道,“晴雯姐姐,三爷回来了。”

  “好生伺候着,再兑一盏醒酒饮来喂他喝下。”贾蓉不便进这园子,就让李素将人扶了进去,自己回了前院。

  贾环并没醉,只是近来提不起精神,和他们在一处顽笑了这半晌就更觉疲累,现下只想睡觉。

  晴雯和云翘从屋内出来,见状便忙送他回了二楼,“原就是不能吃酒的,更何况这时节里,还是去歇了罢。”

  “蕙儿,去拿侯爷的醒酒饮来。”

  贾环脱了鞋袜坐在床边,闻言立刻道,“我要喝青梨茉莉花的那个。”

  之前有一回,薛玄参加宫宴后回来喝了这个味道的醒酒饮,尤其清甜好闻,他便记住了。

  云翘拧了热帕子来给他擦脸擦手,“还挑呢,吃了两口酒这脸都红了,头疼不疼?”

  “不疼,就是有些晕乎。”他的酒量不好自己也知道,席上的人也都拘着不让他喝,只是看着戏高兴才尝了一点儿。

  现下还未过午时,天儿也晴得好,贾环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不多冷,将汤婆子去了罢,有些碍着脚。”

  梨木高几上的厚金花鸟镂空缀珠花樽里插着一枝雪塔,熏炉内点着逐梨香,倒是相得益彰。

  他躺在松软的被褥里打哈欠,腰间有些泛酸,见另一边枕旁放着薛玄常看的书,便拿过来翻了两下。

  不过是一册旧言书,贾环看着无趣,将书又放回去了。

  薛玄今日又进宫面圣去了,连礼部春祭的恩赏都是让薛蟠去领的。

  他们这样受封荫的勋爵人家,每逢新年朝廷都另有赏银,这领受的是陛下天恩,世族皆以此为荣。

  贾家一向都是贾蓉领的,今年正好有他和薛蟠一道去礼部。

  往年在礼部关领后都要先拿着装了银子的黄布口袋捧给贾母、贾赦、王夫人等一一看过,再将银子取出,把口袋投向贾家祠堂大炉内烧了,以告慰天地祖宗。

  这样沾恩锡福的银子,贾珍一向是先在祖宗遗像前供至正月结束,再分给族中的小辈们,贾环每年都能拿到几锭。

  正想着,便听到楼下传来动静,大约是薛玄回来了。

  他在席上没吃多少东西,如今却觉出饿了,便趴在床边看向琉璃隔门。

  不多会儿,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薛玄一进门就见他从床帐里探出脑袋,便笑道,“还以为你睡着了。”

  他故意蹙起眉头,嘟囔着,“饿了……”

  “方才回来的时候经过相国寺,给你带了甜豆糕和百味馄饨。”

  贾环立刻换上笑脸,伸手让抱,“我就知道。”

  薛玄吩咐人将带回来的吃食拿上来,摆放在软榻的小炕桌上。

  百味馄饨物如其名,是由几十种不同口味馅料的馄饨同煮于一锅高汤中,每吃一颗都有不同的口感和滋味。

  贾环用勺子舀了一颗馄饨尝,双睫被热气呼得轻颤,“是马蹄馅的。”他又喂了一颗给薛玄,“你吃的是什么?”

  “似乎是……蟹籽。”

  薛玄用指腹给他擦去眼角因犯困沁出的水痕,“好在是你不能吃的,我先尝了。”

  吃过馄饨和甜豆糕,贾环又躺到床上去了,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他更想睡觉了。

  “近来陛下怎么日日召你进宫啊,往年也是如此么?”

  从前他住在大观园,薛玄住在永宁侯府,不相见的日子里薛玄也会告诉他自己最近在做什么,或许不能常常来园子里看他之类的话。

  只是那与如今又不太一样了,现下他们日日待在一处,却怎么也相处不够似的。

  即便知道他在做什么,贾环也会因为太无聊时他不在自己身边而不高兴。

  对此,薛玄心里也很受用,他沉溺于这种被贾环需要和占有的感觉。

  “往年也会这样的,年底了总是有许多事要上报回禀,不过今日已经把该回的回完了,明日就不必去了。”

  贾环点点头,往他怀里蹭了一下,“陛下再不放人,我都要到日子回荣国府了。”

  薛玄心软得不行,伸出手臂将人搂紧,“我也舍不得环儿。”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