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大朝会后百官便直接放了年假。

  “年下里忙,我过两日就不在家了,你们领着人置办年事,洒扫屋子都仔细些。”

  钱槐、钱椿和李素都站在堂中,闻言便道,“是,外院几处都已经收拾妥当,一进腊月就置办起来了,还请三爷宽心。”

  贾环一连几日身子不痛快,朝会也告假没去,好在文选清吏司的公务早已收尾,并不耽误什么。

  今日天气阴沉,花园子也连带失了颜色,他从晨起后便只歪在正堂榻上看书,半步也不挪动。

  “今年的金银锞子都打好了么?”

  钱椿将放在桌边的檀木托盘呈上去,“前儿三爷让人给的那一百两碎金子和一百两银子,共倾了二百六十六个锞子。”

  贾环放下了书,伸手往那盘里抓了一把,小小的金银锞子,有梅花式的、如意式的……

  还有他曾特意叮嘱让做的一堆小狗爪样式的,每一个都是胖胖圆圆的。

  “倒也精致,难为你们费心了。”

  自来倾锞子都没有狗爪式的,还要先找专人錾出模子来才能做。

  贾环将那梅花祥云式的金锞子各抓了些分给这三人,又道,“年里只留几个无家可去的守屋子便是,年货月钱赏赐下去,也叫他们歇歇。”

  “是,奴才代家下人谢过三爷。”

  外院的事吩咐过,钱槐钱椿两个便领话出去了。

  李素还捧着那把金锞子在看,显得呆呆的。

  “再看也看不出花来。”贾环觉得好笑,又从那堆小狗爪里捻了两颗给他,“给,这个做得少,我都没舍得给他们。”

  他眼睛一亮,耳垂也泛了点儿红,“谢、谢谢公子。”

  “去吧,唤晴雯她们进来伺候就是。”

  李素便听话下去了,“那我去厨房给公子看着午间的饭食。”

  他性子腼腆寡言,时日长了和院里几个姑娘打照面熟了后也能说得上话,只是怕唐突了人,反倒还让她们调戏了两回。

  晴雯、香扇几个在院子里遛着乌云和雪球玩,方才她们不好待在屋里,所以这会子才进来,“铃铛,药熬好了没。”

  铃铛的声音从暖阁里传出来,清脆伶俐,“好了,晾一晾就端过去。”

  贾环坐在榻上,将小金锞子数出量来堆在炕桌上,挨个的分给她们,“瞧这个。”

  “哎呀……这个可真新巧,还是咱们爷有心意,我要好好放起来。”

  香扇数了数锞子,喜欢得不行,又找了个最精致的香囊装起来系在腰间。

  晴雯戳了一下她的脸,“没见世面的,从前哪个少了你的了。”

  “呸,你懂什么,这不一样。这可是三爷头一年自己倾锞子,我自然要好好留着。”

  这话说得有理,贾环又重新拾起那书,笑道,“你们的新衣裳可做得了?若没赶得及,新年里可没得穿了。”

  云翘正在收拾回荣国府的东西,便道,“早取回来了,前月你就打发人拿银子去,哪能还没做好。”

  “我们如何能比你的。”晴雯给他续上了茶,又端来吃药用的莲花碗,“九月里二奶奶就叫人来量身,好给你做年下里添的衣裳。”

  每年都是如此,重阳一过,贾府就该打点着要给主子们做新年的衣裳了。

  今年贾环不在那边府里,是从前那位姓秦的缝娘坐了荣国府的车过来这边给量的身。

  “等到二十八,你们就都各自家去过年罢,左右我是住在母亲那里,有晴雯和铃铛跟着也够了。”

  他院里这五个贴身丫头,也就晴雯和铃铛在京中没有家人。

  她两个又不是贾府的家生子,常日也受不着贾府什么恩惠,贾环便会在节赏中给她们多添一些,也算是犒赏她们常日里的尽心伺候。

  李素从外边端了个紫檀彩漆都承盘,“三爷,外头传话的说定城侯府送了对联荷包来,现已收下了。”

  贾环拿着书翻了个身,回道,“知道了,让外头好生款待送东西的人。”

  “这是雍亲王府送来的一对错金卍福麒麟,说给三爷放着镇宅也好,闲时把玩也罢,只由着您高兴。”

  他放下挡了视线的书,朝着门口望去,“拿进来我看看。”

  晴雯便去接了一把端至榻前,“好生精巧,这麒麟的发丝都栩栩如生呢。”

  贾环拿了一尊放在手心细看,“的确不错,放到我屋里阁柜上摆着。”

  “唉,好。”

  蕙儿应声接过都承盘,端着东西就上了二楼。

  午后慢慢出了太阳,日光映得满园子花妍争艳,幽香阵阵。池子里的水结了一层冰,被雪球一爪子拍碎。

  贾环用过午饭,坐在卧房内的露台上打瞌睡。

  露台上挂着厚厚的绣花毡帘,辟寒犀放在一旁的梨木小几上,玛瑙碟子里是切好的果子和糕点,小炉内热着牛乳茉莉茶。

  薛玄一早就进宫去了,去东宫请安又陪着用过午膳才被放回来。

  “三爷自晨起时就不大精神,总是恹恹的,现下用过药在上边儿歇着。”

  他顺手解下身上斗篷,又问,“午间用了多少?”

  晴雯站在一旁道,“吃了半碗红米粥,还有一块奶油卷,小厨房新进的一道脯雪黄鱼合他的胃口,倒吃了好些。”

  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往二楼去了。

  贾环躺在醉翁椅上困得迷迷糊糊地,身上裹着一件厚实的貂裘,双眼都要全合上了,手里的书还舍不得松。

  “我说出门时找不见这衣裳,原来叫你扔到露台上了。”

  薛玄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轻声道,“回屋去睡好不好?”

  “唔……给你。”贾环扯了一只袖子递过去,困得胡言乱语,“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他觉得身上暖和,不远处又熏着舒心的百合香,就更不想动弹。

  薛玄轻笑一声,俯身在他脸边亲了亲,嗅到一丝甜香,“环儿今日是不是用了芙蓉花的面脂,这么好闻。”

  贾环直接扯过貂裘蒙住脑袋,试图以此阻挡这人打扰自己睡觉的恶劣行为。

  “这该透不过气了。”薛玄伸手将他从摇椅上抱了起来,回身往屋内去,“还是到榻上好好睡罢。”

  屋内床铺是收拾好的,帐子也放下来了,被子里还放了个汤婆子。

  他的脸才挨着枕头便满意地蹭了蹭,然后抬手抱住离他最近的薛玄,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昨日王太医来请脉,多给贾环开了一副宁神补气的药,吃完会比往常更容易困倦些。也是想让他趁着年节好好歇息,少费精力。

  ……………………………………

  也不知睡了多久,冬日里天黑得早,时常一觉醒来便不知白天黑夜了。

  贾环是被雨声吵醒的,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落叶和屋檐上,让人难以安眠。

  “怎么下雨了……”明明他下午睡觉的时候还是大晴天呢。

  薛玄靠在他身边看信,闻言便道,“才下的雨,外头湿气重,晚间吃热锅子?”

  贾环眨眨眼睛,“想吃点有味的。”

  原本他的肠胃是不能吃太辣的,但抵不住家里厨子会做菜,鲜辣却不起燥气,只要别吃太多就不会难受。

  “那就吩咐下去,让蜀地的师傅掌勺,做些你喜欢的。”

  他在被窝里抻了抻腰,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看什么呢……这光这么暗,把灯拿进来好了。”

  薛玄摸摸他的脸,“没事,已经看完了,是南域的探子传回的信。”

  贾环坐起身,往背后放了两个枕头靠着,“陛下让景阙哥哥查的那个从玉州带回来的人,已经肯定就是南域的了?”

  “那人耳垂上虽带着西夜的隋珠,但却不符合西夜人的特征。他的牙齿、发丝、还有掌纹,都彰显着他是长年生活在南域的人。”

  “但这传回的信上说,南域如今的域主东达品性温雅和善。他由那苏图亲自扶养长大,也颇通诗书,似乎不像是暗地里谋划挑起两国争端的人。”

  贾环垂眼想了想道,“将蛊毒带入玉州的那支南域队伍呢,查得怎么样了。”

  “只是寻常商队,长年来往京城采购绸缎和瓷器,所归属是南域王室。”薛玄将信收了起来,“还要接着往下探查,再看结果。”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些,李素听到屋内有说话声便来问了一句何时晚饭,想吃些什么,听了吩咐便走了。

  贾环又打了个哈切,像是没睡够,随意道,“若要和南域有战事,得多备些火炮火药,他们阴招多。”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南域善制奇药奇毒,这是令人防不胜防的。

  若单论人力兵器,南域连大淳的属国北凉都比不上,只是若较真起来,哪一国碰上南域都很难全身而退。

  这也是之所以南域国土茂丽,物产丰饶,但却没有谁敢轻易动这个心思去冒险的原因。

  薛玄无奈道,“环儿说得是,好在朝廷已经多年不打仗了,所研火药储备都很够。”

  “若非无奈,陛下也不想起战事,但此次玉州之祸,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所失去的都是活生生大淳的子民。

  这个道理贾环明白,从前和大月国还有海寇的战役险些让淳朝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谁都不愿意回想起。

  但即便强盛如大月国,最后也只有灭国的下场。

  南域区区小国,如今也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了,让皇帝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

  贾环心里咕咕冒坏水,“我突然想起一个人,到时候或许有用……”

  “谁?”

  他便附耳过去说了一个名字。

  薛玄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尖,“亏你还记得她来。”

  “你就说能不能用吧。”

  “能,适当的时候我会和陛下商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