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可恨的一场倒春寒,竟将院外才开的乌鸢冻坏了大半。”

  晴雯裹着外衣吹了灯,忿忿在熏笼边的小榻睡下,“好在绿梅雪塔都还开着,否则等三爷回来看着该不高兴了。”

  毕竟走时春暖花开的,满院馥郁馨香,回来后却发现那些花儿都蔫巴了,简直晦气。

  云翘笑了笑,“姑奶奶,满园子哪一处的花能比得上咱们院里的。”

  “午后芸哥儿来了,说明日会送些峨眉春蕙和萝卜海棠来,到时候让婆子精心移栽过去,不就好了?”她合上侧门,便也躺下了。

  晴雯数了数日子,“后日,后日三爷就回来了。”

  “是啊……”

  天色已经暗了,空中只有一轮明月照亮庭院,因着贾环不在,月蜃楼各处都歇息得早,未免显得寂寥些。

  “林姑娘在姑老爷那里过年节,宝姑娘和薛姨妈也回了永宁侯府,园子里愈发冷清了。”

  云翘收起白日里做了一半的绣活,随意道,“往后人只会越来越少……”

  ………………………………

  “这是母亲吩咐人做的三参保心汤,夜深了,哥哥用一些好歇息。”

  宝钗将汤盅从食盒内拿出来,盛了一碗给他,“这两日突然转凉了,哥哥也要保重身子。”

  薛玄合上册书,接过釉里红的莲纹碗,“我没事。”

  “倒是你,近来身上那病可还好?”

  她也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随后坐在了一旁的玫瑰椅上,“就只发了那一次,服过药也就好了,哥哥安心。”

  “前几日甄夫人又来家里了,母亲的意思你知道。”

  话毕无言,兄妹两个默默喝完了手中的汤。

  宝钗放下青玉花勺,用帕子按了按唇角,淡笑道,“还是等……会试出榜后看罢。”

  薛玄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明日考生就能出贡院了,哥哥不去接环儿?”

  他起身站在窗前,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人多眼杂,环儿也会觉得没意思。”

  宝钗抿唇笑了笑,起身道,“夜深了,哥哥早些歇息。”

  “嗯。”薛玄也从座上起身,将她送出院门,“宝儿,等到天暖了,你和妈还是到园子里住,家中总归无趣些。”

  “妈也总记挂妹妹的病,等她从林府回去,我们就也挪回去了。”

  她系着月白狐皮斗篷,一路走过六角亭,“说起来,我还从未在亲戚家住过这么久。”

  薛玄嗤笑一声,“贾家那个园子花了我几十万两,想住多久不成?权当是个消遣的地方。”

  “若喜欢,我让人再给你造一个更大更好的园子。”

  宝钗并不感兴趣,“谈不上喜欢,何须费这功夫,我回去了。”

  莺儿提灯站在外边,等到她出来,二人便沿路回了自己院中。

  薛玄也转身回了书房继续公务。

  ………………………………

  三月初五,会试结束。

  几千考生从大门依序离开贡院,刺眼的日光照在众人脸上。

  九天九夜的不见天日,竟让人生出一种恍若重生之感,低落、消沉、得意、喜悦,各种不同的情绪反应在脸上,像是一幅打翻了颜料的画卷。

  宝玉、贾蓉、贾蔷、薛蟠几个一大早就来了,一直等到将近午时才有考生陆续走出来。

  “怎么还不见环儿……”

  谢修骑在马上,止不住的眺望,“今日人多得很,不止有会试考生与其亲眷,还有凑热闹来的百姓,万一有个踩着碰着不是好玩的。”

  他手中挽着缰绳原地打转,“哥哥让我一定好生把环儿送回家里的。”

  贾蓉直接下了马,“我到前头看看。”贾蔷便跟他一道去了。

  虽然考生是按次序出的号舍,去登记取东西,再换衣裳出贡院,但耐不住门口的人太多,所以十分拥挤。

  不过维持秩序的禁军很快就疏散了无关人等,给考生让出一条路来行走。

  贾环在围间换了衣裳出来,外面仍旧站着监场御史,“大人,这袍子我能带走么?”

  御史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毕竟他身上穿的裘衣,用的是品相极好的墨狐皮,连那袍角上的芍药花都不是寻常刺绣。

  “按照上头的指示,这袍子每逢会试都会做新的,穿过的若是你们不带走,也没有用处了。”

  他闻言便点了点头,将袍子叠放在考篮中,“多谢大人。”

  别的考生听到他们说的话,也有人选择将袍子带走了。

  这衣裳虽然不是多精致考究,但胜在针脚密实,用料厚实绵软,颜色也耐脏。对于有些寒窗苦读的举子来说,做一件冬衣也不容易。

  再者,若是会试未中,也可留作个纪念,这是从前所没有的。

  贾环穿过外院与穿廊,和许多举子一同跨过了贡院大门的门槛。

  贾蓉贾蔷见他出来赶忙挥手,“三叔,三叔。”

  他脸上浮现出近十天来第一个笑容,“多早来的,一出门就见到你们了。”

  “没多久,三叔可累着了罢,真的熬得人都瘦了。”

  “老爷都等着呢,就怕你身上有什么不好,老太太也命人摆了家宴,为你庆贺。”

  贡院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贾环被拥着上了马车。

  宝玉坐在车里伸手拉了他一把,不禁道,“环儿,你都瘦了。”

  他咳了一声,“有这么明显?”怎么一个个见了他都这么说。

  宝玉点点头,“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老太太见了不知多心疼呢,幸而现下都好了,咱们可以回家了。”

  贾环只得无奈地笑笑,贡院里的号军顶多是煮些菜粥,即便有许多糕点吃,但也无法弥补日常三餐的饭食。

  “那也是没法的事儿,好在都过去了。”

  宝玉将放在暖盅里的汤羹拿出来,“这是野鸡崽子汤,加了党参玉竹和三菌一起炖的,你素日最喜欢了。”

  虽然乡试也是九天,但那是八月。换成二月里的冬末春初,贾环的身子要难熬很多,何况试题难度更大还吃睡不好。

  他伸手接过甜白釉莲纹碗,“上回出来也没觉着这么饿。”

  “这汤不错……”

  谢修掀了窗幔探头进来,“环儿,等你歇好了,别忘了来家里吃饭。”

  “我都和景阙哥哥说好了的,十五那天去,正好还能给他过生辰。”贾环慢慢靠在枕上用完了一碗汤,心里也更舒坦些。

  虽然他还是如常的说话玩笑,但其余人都看得出来他有多疲倦,“环儿,还是别说话了歇歇罢。”

  也不知是不是精神绷得太紧,其实他在出贡院的时候还没觉得自己有多累,但如今躺到了车上,当真是肩也酸,腰也痛,“感觉腿都肿了……”

  宝玉一向是没有兄长架子的,“我给你捏捏,也能好受些。”

  贾环却摇摇头,“宝哥哥,我靠着你睡会儿。”

  “好。”

  ………………………………

  一行人回到荣国府,已经是未时了。

  “回来了,三爷回来了!”

  贾环先去荣禧堂见了贾政与贾赦,在足足谈说了半个时辰后,若不是老太太那里一直来催,只怕贾政还不想放人。

  “去吧去吧,只怕老太太忧心坏了,快去荣庆堂让老太太和你母亲见见。”

  他便躬身告退,“是,老爷。”

  贾政又嘱咐道,“瘦了这样多,这几日好好歇歇,旁的就不要多想了。”

  “是,孩儿省得的。”

  贾环退出了荣禧堂,宝玉正在外边等他,“竟这样久,翡翠姐姐方才还来了,酒菜都是齐备的,就等你了。”

  二人一路到了荣庆堂,丫鬟婆子们老远就迎过来,“哎呦我的哥儿,老太太等一天了,直念叨呢。”

  “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贾母一见到贾环,就忍不住掉眼泪,一旁的赵姨娘更是,“怎么瘦得这么着了。”

  贾环先给贾母请安,又问太太、赵姨娘好,“劳祖母和各位亲长姊妹挂心,是环儿的不是。”

  “好孩子……好孩子,是你受苦了。”老太太将人搂在怀里,“今早才说过你老子,偏逼得你念书,若有个好歹,我总要让他知道利害。”

  这话说得属实是偏了心的,贾政虽很看重他学业,但因顾忌贾环的身子,一直都未曾太过强压于他,一部分也是他太过懂事的缘故。

  但这时候他不好驳老太太的话,贾环便道,“老爷也是为了我好,孙儿都明白的。”

  屋内众人正在诉情,忽闻得外边传道,“薛姨妈、宝姑娘、林姑娘来了。”

  黛玉在家中住了两月,因得记起贾环今日出考场,便与林如海商议了回园子住。

  她最先告知了薛姨妈与宝钗,正好贾母传信今日家宴,三人便一道回来了。

  “颦儿回来了,好、咱们吃饭,吃饭。”老太太今儿高兴,又是一屋子欢声笑语,鸳鸯便唤小丫头传菜。

  在荣庆堂摆了三桌席面,贾母一见便知他近来吃睡不好,气色也几乎没有,“吩咐大厨房里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饭后好好回去歇息,万不能累坏了。”

  贾环只是点头,他也是累得不太想说话了。

  众姊妹都来敬他,连黛玉也饮了一盏,“环哥哥,你不能饮酒,还是以茶代罢。”

  “多谢妹妹……”他受了众人的好意,便以茶代酒,一一敬了回去。

  饭毕,因着太过疲累困倦,贾环就近跟着赵姨娘回甘棠院歇了一晚,次日才坐轿子回的月蜃楼。

  他身上不大痛快,又在卧房里躺了三四天,一直都没出门。

  就这样,贾环还是没逃过又小小的发热了一场,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连带着月蜃楼上下伺候的人也习惯了。

  薛玄每日都来陪他说话解闷,帮他捏腿揉肩,还喂他吃饭。

  贾环每天都被伺候得甚是舒坦,一直到病愈,为此他还亲手给薛玄画了一张奖状以示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