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日熬了一夜,做针线本就伤眼睛,今儿就好好歇歇。”

  晴雯也是倦得很了,好在贾环说外间不够暖和,让她在卧房的软榻上点了灯做,否则这样坐一夜,恐要得了风寒。

  屋里有辟寒犀,她连拿针的手都不觉得僵冷,所以才赶得上。

  一大早麝月就来取了雀金呢,“也就你有这手艺,竟织补得毫无痕迹。”

  从前老太太也是看重她生得伶俐,针线又极好,这才拨了来伺候贾环的。

  “得了,等你出了门我自会歇息。”晴雯为他梳了头发,又拧了帕子来敷脸,“外头有风,还是擦些芙蓉面脂。”

  脸上的肌肤娇嫩,总是怕风的,贾环也不想到时候挂着媒婆似的两坨红,便匀着擦了些,染得甜香满颊。

  今日是王府家宴,王子腾荣升九省总督,又恰逢他夫人的寿诞,前几日便打发了人来请。

  外边车马已经齐备,薛姨妈带着宝钗、黛玉两个坐了薛家的车先一步去了,薛蟠和宝玉正等着贾环。

  贾母因身上不舒坦就只让送了贺礼去,王夫人凤姐等已从荣国府出了门,李纨也带着迎春姊妹一道去了。

  他近来都不出门,今日算是入秋来头一次。

  “环儿,咱们同坐一车,我给你买了玉食阁的桂花甜栗和玫瑰酥饼路上吃。”

  薛蟠这两日也有些咳嗽,薛姨妈嘱咐了不叫骑马,正好还能看顾贾环和宝玉。

  “便动身罢,也到时辰了,好在没有太迟。”

  贾环手里还拿着一个镂雕莲蝠赤金手炉,被薛蟠一把拉上车,“舅舅虽还未归京,但大约也赶得上过年。”

  “年前能回来就好,到时候再给舅舅请安道贺罢。”

  往年节下里走亲戚,他和宝玉也是除了王家,其余一概不去的。

  薛蟠给他剥了两颗栗子,“这是用桂花蜜浸过再烤制的,你肯定喜欢。”

  贾环确实喜欢,但又怕吃多了不舒坦,再加上今日出门早,便靠在宝玉肩上睡了一路。

  等他们到王家的时候,院内的唱戏都已经开场了,咿咿呀呀,余音绕梁。

  几人先去见了王子腾的夫人高氏,作揖拜寿,“恭贺舅母芳诞。”

  高氏才更衣出来,伸出手点了点贾环的鼻尖,“怎么这会子才来,酥酪都要吃完咯……”,又对着丫头笑道,“还不端了面来叫他们吃。”

  宝玉等方才入座,今日沈昔也来给丈母娘贺寿,他们也是有些日子未见了,两下里热热闹闹看起戏来。

  吹敲唱打直到天也黑了,瓜果茶点撤了下去,摆上了一桌桌珍馐美馔。

  将近开席前薛玄才来,先上前与高氏贺寿,“恭祝舅母福寿康宁。”

  “好孩子,难为你来了,左不过是家宴,快坐。”她忙让王传招呼着入席上座,“外边冷罢,喝口酒暖暖。”

  贾环见他身上还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团龙红蟒衣,大约是才从宫里办完差出来的,“这么忙还过来。”

  “老圣人留我在东宫用饭,耽误了些时辰。”

  薛玄在这一桌挨着贾环坐下了,又在桌帷下碰了碰他的手,觉着有些凉,“你的手炉呢,怎么不拿着。”

  “哪有人吃饭还捧着手炉的。”他伸手接过薛玄盛来的一碗桂圆汤,“好在没有下雪,否则我早走了。”

  正堂里有女先在说书,是一出《凤求鸾》,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闲来一听解闷罢了。

  “也不知是哪个编的书,见天的白日做梦,无一不是高门贵族的小姐钟情穷书生,也真是够酸的。”

  薛玄淡笑道,“历来如此,但凡是个考得上功名的,也写不出这种东西。”

  贾环听了更觉好笑,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陈文景每日下朝后就在家里写话本的样子,确实荒缪。

  背后是一群闹着在玩击鼓传花的姑娘奶奶们,还有正在比试投壶的薛蟠和沈昔。

  他两个挨在一处坐着小声说话,几日未见,一饮一食都是挂念。

  等听过戏看过烟火,时候也不早了,贾府众人便起身离了,各自归家。

  ………………………………

  又过了几日,甄宝玉与其母抵京。

  因着春闱是在开年二月,有些家底的考生都会在年前出发,在京中住上一段时日,免得冬日赶路风雪伤身。

  从前曾有甄家的媳妇婆子来贾家拜访,见了宝玉都称奇。

  宝玉本不信这世上有全然一个模样的两个人,但见甄府的人都这么说,自己心中也忍不住想见,只是没个机会。

  贾家和甄家是多年的旧交,又是老亲,如今他娘俩上京来了,老太太也高兴,直说等安顿下来一定到家里吃个便饭。

  贾环与甄宝玉一直有书信来往,若不是天已经寒了,他的身子不好出门,合该去码头接一接的。

  这一日,他正在荣庆堂陪贾母用早饭,就听外头有前院的婆子进来传话道,“甄家太太来了。”

  正巧邢夫人、王夫人、凤姐等都在此处,闻言便忙去接,请甄夫人进了正堂。

  “多年不见老太太,愈发康健了。”

  贾母忙让上座,又问,“你家老太太好?”

  众人殷殷切切叙过寒温,既已早知甄宝玉与家中宝玉一般无二,都想请来一见。

  贾母也让传话到园子里去,“让宝玉来见他甄哥哥。”

  原来因内里都是女眷,恐有姑娘小姐在此冲撞了,甄宝玉便在荣禧堂贾赦那里。

  贾环因是小辈,也跟在凤姐后头见客请安,“太太。”

  甄夫人在家中便常听宝玉夸他,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便亲热地挽着他到身边来,“好孩子,哎呦……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儿,叫我怎么欢喜好呢。”

  “你可将他夸到天上去了。”贾母深以宝玉贾环为傲,自然爱听这样的话,“这孩子一向体弱,难免养得娇惯些,但也是极懂事的。”

  甄夫人越看他越觉得喜欢,若说宝玉的相貌也是世间少有,自小无人不羡的,但是跟贾环一比,也算不得什么了。

  正说着话,贾赦那里便派了人来,“老爷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到外头见了甄家少爷再进来。”

  王夫人道,“兰儿这两日着了风寒,便叫他兄弟两个去罢。”

  宝玉正好来了,甄夫人一见便道,“若不是两样的衣裳,竟就是一个人了。”

  “快去罢,将你甄哥哥也带回来,我们都瞧瞧。”

  宝玉本在潇湘馆,薛姨妈前两日带着宝钗家去了,因怕黛玉独住寂寞,所以常去陪她解闷。

  玻璃找过来时他二人正在看书,“还不到前头见你好兄弟,甄家那个宝玉来了。”

  “当真?”他立即起了身,“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这么像。”

  黛玉提醒他别忘了先回怡红院换身衣裳,免得要去前院见老爷时失礼。

  宝玉急忙忙地回去换了衣衫就出了园子,一路跑着过来的。

  贾环拿了帕子给他,“这天儿还跑出一头汗来,仔细着凉了。”

  “不妨事不妨事,咱们快去。”二人一路往荣禧堂去,甄宝玉正与贾赦贾政说话。

  “宝二爷、环三爷来了。”

  门口的小厮掀开毡帘,贾环一进门便见到他正坐在圈椅上。

  宝玉见到甄宝玉,登时心中一动,两人躬身行礼时竟如同照镜子似的,容貌身姿全然一样。

  贾政方才已试探过他文采,果然甚好。

  因是同科举人,便在心中将他与贾环的才学作比较,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想着宝玉顽劣,家中人常相劝告却无甚作用。如今甄家这个来了,却是个文章经济通读熟练的,便有心令其警励,若能让宝玉开窍是最好。

  “环儿,今日的药可吃了?早间看了什么书?”

  贾环一一应了,“回老爷的话,已吃过药了,早起温习了《大学》与《孟子》”

  见两个宝玉在说话,贾政便与贾环到内书房去了,“老太太让送安神汤去你喝,如今夜里可还醒?”

  “这几日睡得甚好,太医说这原没有大的妨碍,不叫太依赖安神汤,新拟了些药膳来让吃。”

  贾政闻言道,“冬日里了,你自己需得好生保养,要听太医的话,莫要让老太太和你母亲操心了。”

  “是,孩儿省得的。”

  他们这边说得有来有回,但另一头却是聊的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

  甄宝玉虽也听家里人说起过,却不成想这贾宝玉这么大了性情竟也未改,还是这么荒唐叛逆,当即便将交好之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贾宝玉本以为是来了个知己,却不想他与少时性情竟大不相同了,满口都是仕途经济、文章事业的,让人难以相近。

  贾环虽也念书考功名,但却从未有如此之论,甚至大多时候都与自己见解志趣相投。

  果然,这世间的昏聩蠢物还是占大多数的。

  宝玉心中已下定决心不与他亲近,只是面上不好冷淡,也怕老爷教训,便道,“老祖宗方才还说,请你进去到里头坐坐呢。”

  贾政见状也不好久留,“便去罢,免得让老太太等。”

  三人一道出了荣禧堂,甄宝玉这才找到机会与贾环说话,“夙仪,我还未当面恭贺你。”

  “在信中也不知贺过几回了,你还记着呢,那我也要贺回你才是了。”

  他笑了笑,“来日方长。”

  春闱若是顺利,往后便能在京中长久的住下,自然多得是相的机会。

  “侯爷……年下里应当忙得很了?母亲大约也要去见见薛老夫人,只是不知哪天妥当。”

  贾环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这两日就很好。”现下是薛玄每年查看总账的时候,几乎日日在家的。

  但是,甄夫人去见薛姨妈,为什么非要挑薛玄在的时候……

  引着人到了荣庆堂,贾母凤姐等都惊奇不已,“这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相貌身段,不看衣裳谁能认得出来呢。”

  院子园子各处丫头也都来了,雪雁晴雯袭人几个挤在窗下看。

  “你们说这世上,倘若也有人同我一个模样呢?”

  “呸,你哪里想得来,有一双便罢了,个个这样可不是吓人了。”

  “天下之大,即便真的有,大约也是至死遇不上的。”

  “是说呢……”

  两个宝玉虽容貌上并无差别,但交谈中便可知性情不同,虽是同岁,但到底是甄家这个老成些。

  王夫人一见他便觉亲近,“我家这个若能如你一般叫人省心便好了。”

  贾母如今年纪大了,本就厚爱宝玉,今见了他也喜欢,“都好都好,往后多来家里走动,就真如兄弟一般了。”

  他两个心下都不愿意,只面上笑意应承。

  贾环坐在二人中间,捧着一杯甜甜的杏仁茶,左边一个宝玉哥哥,右边也是一个宝玉哥哥,深觉幽默。

  “我从江南家中带了许多书来,都是外祖父旧时珍藏,夙仪若是明日有空,可到我府上一观。”

  也不知道明日冷不冷,这两日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了……

  他正这么想着,便听到贾宝玉在一旁悠悠道,“世兄见谅,环儿身子不好,冬日里一向不出门的。”

  贾环朝他看了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甄宝玉简直禄蠹一个,你别被他带坏了。’

  “既如此,我回去将书籍归纳整理,带来给夙仪便是。”

  贾环闻言又转头看了甄宝玉一眼,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你哥哥竟还这样不务正业,你别被他带坏了。’

  “?”

  他坐在这一句话都还没说,这两个人倒是有点针锋相对的意味了。

  不过也难怪,都是各家里最被疼爱的孩子,又一向有些乖僻,若对方是姑娘家恐怕还谦让些。

  谁让他们两个自来是信奉男子污浊女儿清秀的人,若意志相投还好些,偏又如此两看相厌。

  贾环揉了揉眉心,觉得他们幸好不是亲兄弟,不然也太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