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阜临围场在沉静了七天之后,事情终于有了个结果。

  和贾环想的大差不大,皇帝是有意引出海寇刺客,并由此审出了其余党在南海的窝藏之所,不日将会由定远将军前往剿灭。

  在这个关头,谢俨却悄无声息地离开骞元山回了京城。

  这几日各处都传闻说他受了贬斥,已经失宠于圣上。

  不过这种话贾环也就只是听听,毕竟谢俨临走前还有心思提前来给他送了生辰礼,面上也看不出半分失意颓丧。

  “也怪了,我还以为陛下是怀疑百官中有与海寇勾结之人,所以围场才要戒严,好从中彻查。”

  他将药碗放下,拿了一颗松花糖放进嘴里含着,“如今各处守卫都撤了,也没什么动静。”

  薛玄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笑道,“谁说没动静。”

  贾环趿着鞋走过去,手上还捧着一碗糖蒸酥酪,“还真有细作潜伏在朝中啊。”

  “海寇虽粗莽,但大月国却曾是淳朝不可小觑的存在,太上皇在位时就出过当朝探花是大月国人的事。”

  “后来虽也清理过,但不免有漏网之鱼。”

  前几年大月灭国,那些隐匿在暗处的细作自然选择蛰伏以待时机,所以此次启山行刺,也不仅仅只是海寇作祟。

  贾环叹了一声,面上添了两分不解,“既然复国无望,还筹划这些有什么意思。”

  自然了,那些人的行为也不用他来理解,他们有他们的志气和对故国的情感。

  他将声音放轻了许多,继续道,“便是……得逞了,大淳还有得是可以继承皇位的人选。”

  即便海寇将皇帝连同两位殿下都杀了,但老圣人还在,总能从宗室里抱一个来稳定局势。

  不说远了,北静王妃眼下不就有喜了么。

  “为防狗急跳墙危及南海一带百姓的安危,陛下这几年一直命谢俨在暗中留意。许是……近来朝中渐渐传出立储的消息,所以他们才急着出来搅混水。”

  薛玄将笔搁下,拉着他一同坐到榻上,“此行来阜临围场的官员不算多,要紧的还是京中。”

  贾环点点头,“只要再放出一些虚实参半的消息,那些人就定然会露出马脚。”

  这种事若皇帝在京中反而不好办,怪不得各营戒严了这几日,如今谢俨又独自回了京城。

  “陛下圣明,自然天佑大淳。”

  薛玄这几日忙得厉害,现下才有空陪他,“早间的燕窝可吃了?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到那时……这边的事也办完了。”

  “吃了的。”他拍拍肚子,指了指小花几上的一个玛瑙碟子,“母亲让人送了玉蓉糕来,我给你留了一块。”

  “就一块?”薛玄点了点他的耳垂,轻笑道,“环儿对我也太舍得了。”

  贾环轻轻打了个饱嗝,吃完饭又喝了药,现下也是饱得很了,“能给你留就不错了,那可是我母亲亲手做的。”

  “我就知道,环儿一向对我是最大方的了。”

  即便薛玄不太爱吃糕点,但也拿过那块玉蓉糕就着香茶用了,“果然清甜不腻,软糯可口,是你喜欢的味道。”

  贾环哼了一声,“那是自然了,这可是我母亲做的。”

  “今儿日头好,咱们出去走走,等消了食再回来午觉,免得你肠胃不舒坦。”

  前两日阴沉沉的,各处看守得严,众人少出来走动,他也一直待在薛玄的营帐里没出门。

  虽然没觉得多闷,但阜临围场的好风景不可辜负,毕竟一年只得来这么一次,听薛玄这么说便也答应了。

  贾环不像薛蟠几个似的爱到处跑,从前来也只是爱去离南营不远的静湖,东营的这片楸树林花开正盛,倒是颇为秀美。

  “六月了,楸树花都开了。”

  天气确实好,即便东边居住的人少,但也能看到一两个出来走动赏春的。

  薛玄记得穿过这片楸树林之后不远,在西南方向有一处喂养幼犬的房舍。

  此次出行没带乌云和雪球,他便想带贾环去看看,“它两个当初也是从围场挑出进献给老圣人的。”

  “怪不得它们每次到这儿来都这么高兴。”

  不过今年围场事情多,薛玄有意把它们留在家里,就都送到赵姨娘那里去了。

  “那个……是不是蓉儿?”

  他顺着贾环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他们正蹲在一丛野蔷薇前不知在干嘛。

  看到薛蟠的身影也在其中,薛玄不禁眯起双眸……

  不知为何,谢修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凉的,回头一看差点吓得叫出声来。

  他忙拉了拉另两人的衣角,奈何薛蟠和贾蓉正看得起劲,倒觉得他扫兴,甚至反手给了他一拳。

  谢修后颈都有些出汗了,只能往后脑勺上一人给了一下。

  这下他们终于舍得回过头来,自然也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薛玄和贾环。

  三人矮着身子,一路做贼似的蹲着走了过来。

  贾环看得好笑,“这又是做什么呢,不觉得腿酸么?”

  “嘶……”方才还不觉得,现下一站起来真是脚麻腿又酸,贾蓉咧嘴笑了笑,“侯爷和三叔怎么到这儿来了。”

  “今儿天好,不过出来走走。”

  薛玄看他们这个样子,就知道是没干什么好事,“蟠儿,你来说。”

  薛蟠最怕他,但是这事又实在不好宣之于口,涨得脸通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哥哥、我……”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贾环向来好奇心重,当即便抬腿要往他们方才待的地方去。

  贾蓉吓得忙拉住了他,“三叔不能去,那边有——”话到嘴边,却又刹住了。

  他歪头疑惑道,“有什么?”

  谢修见他想过去,顿时也红了脸,“你别、别过去就是了。”

  “你们能看我不能看?”贾环才不理他们,“我就不信了……”

  “三叔!”贾蓉急得一把搂住他的腰,直接将人抱得更远了些,然后才凑近了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贾环在听完之后明显生了气,连耳垂都红了。

  他伸手就在贾蓉脸上扇了两巴掌,“下流东西,你平日在学堂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再有下回,我定告诉珍大哥哥揭了你的皮!”

  甚至骂完还不解气,他又踹了一脚,“还不滚回去。”

  贾蓉虽身量比他高,但也只是好声好气地受着,又是讨饶又是赌咒发誓说再也不会了,只求他别生气。

  薛蟠和谢修还是头一次见贾环发火,他生得美,所以即便动怒也是好看的。

  “好看么?”

  薛蟠喃喃道,“好看……”而后又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接了薛玄的话,忙垂头认错,“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薛玄虽此刻还不知道是什么,但看贾环的反应和他们的神情,也能猜出一二来, “既然如此,那便回去抄写《清心普庵咒》一千遍,回京前拿来给我。”

  “是,哥哥。”他的脸一下垮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仿佛瞬间被吸走了。

  现下最轻松的就是谢修了,因为谢俨如今根本就不在骞元山。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贾环便没好气赶他们回去了。

  三人忙不迭地走了,薛玄也牵着人往回走。

  “不去看小狗了?”他还惦记着犬舍里前几日才出生的小狗。

  薛玄没忍住笑了笑,“环儿还有心思看么?”

  贾环有时候真的有点讨厌这人的聪明,“你就不能当作不知道啊。”

  清风舒朗,天晴气爽,谁能想到会有一对野鸳鸯在此幽会,而且还情不自禁……

  气氛有些沉默,还带着点儿难言的燥热,二人静静地走着,一时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等出了楸树林,贾环脸上的热意也消得差不多了,正好营地的栅栏外放了几个草墩子,他们便坐下歇了歇。

  微凉的风卷着淡淡的花香拂面而来,令人心如止水。

  “你——”

  贾环刚要开口说话,余光一动,整个人都有些僵住了。

  薛玄伸手摸摸他的脸,“怎么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远处从楸树林中走出来两个男子,看穿着像是翰林院的史官。

  他们一高一矮,但同样清瘦,身上衣裳的颜色也很是相似。

  两人走得很近,几乎是手挨着手。

  贾环不自主地回想起方才贾蓉说的话,说他们在林中……

  “啊啊啊啊……”他立刻把脸埋在薛玄肩头,连眼睛都一起闭上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对于他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薛玄表示理解,安抚道,“嗯,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就这么捂着脑袋等了一会儿,那两人早不知何处去了。

  出门这一趟不仅消了食,还撞上这么个意外,等回到帐子里,他坐在床边直发愣。

  “困了就睡会儿,晚上想吃什么?”

  贾环蹙起眉头,双颊耳垂泛红,到底还是朝他瘪了瘪嘴,“呜……好尴尬……”

  “呵。”薛玄实在是忍不住笑,又觉得可爱,“哈哈哈哈哈。”

  他捂住发烫的脸颊,“都怪你!不带我往那边走就好了!”

  “都是我的错,咱们再也不走那边了,下回我带你骑马绕过去,好不好?”

  贾环两辈子加起来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又气又羞,而且竟然还是和薛玄一起撞见的。

  他干脆踢掉鞋子翻身趴到床上去了,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好环儿,再过两日就是初九,若为这个生气可不值当了。”

  薛玄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哄道,“难得有件喜庆事,即便是身在围场,也不能真的就敷衍着过去。”

  “上月薛蝌写信来说,已经找到了麝王香,等到……”

  贾环怀里抱了个蔷薇花瓣的枕头,已经慢慢睡熟了。

  薛玄替他掖了掖被子,将帐子放了下来,床角挂着两个用来驱蚊虫的香囊。

  …………………………

  六月初九,是贾环的生辰。

  正巧在这一日,定城侯的信被快马加鞭送到了骞元山,信中所言京中所有大月细作已被尽数除去,并由太上皇做了最后定夺。

  帝心大悦,当即便决定次日在围场举办围桌合宴。

  又想起前几日听谁提起过今天贾环过生辰,心中甚觉吉利,一个高兴就让德禄送了许多贺礼过去。

  “小公子恩典,奴才也在这给您祝寿了。”

  德禄笑着让身后跟着的内侍将东西好生放下,“这都是陛下特意赏赐给您的,祝小公子康乐永安。”

  贾环先是谢了恩,又忙客客气气让座,“请坐下喝盏茶罢。”

  “哎呦,这可当不起,今日您是寿星。”德禄身上还有皇帝别的吩咐,简单交代了几句,也就带着人离开了。

  一旁的宝玉这才松了口气,“陛下身边跟着的,哪怕是个太监,看着也唬人呢。”

  贾环看着满地的赏赐,坐下喝了一口清茶,“他伺候圣上已有二十六年了,自然是不一样的。”

  “李素,将东西都好生收起来,别摆着扎眼了。”

  李素放下手中的贺礼单子,应了一声,“是,公子。”

  话音才落,外边就响起了闹哄哄的声音。

  薛蟠头一个掀了帐帘子进来,身后跟着的是贾蓉、谢修、张显、陈文景和杨陵,还有柳宿元等人。

  “环儿!咱们来给你过生辰了!”

  看着摆了满屋的金木箱盒,众人也将自己带来的贺礼放下,简直都没了下脚的地方。

  贾环盘腿坐在榻上,顿时有些头疼,倘若是在月蜃楼也就不用愁了。

  如今连这帐子都是他和宝玉一起住的,哪还有地方收管这么多东西。

  正想着,青羽和金药也捧着贺礼过来了。

  “奉雍王殿下的命,祝三爷前途无量、寿山福海。”

  “弘王殿下祝三爷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杨陵在角落里,想着当时还好没有真的伤及到贾环,否则他现在哪还有命能站在这里。